那一条狗
那一条狗，是小队会计的。当时我们是这个队的知青，会计就住我们对门。
会计也是个外来户，大号斯银，成天眯缝着一双小眼，老没睡醒似的，大伙送他个外号蒙蒙亮。蒙蒙亮有个癖好，每到吃饭，就上我们屋里来。喊他吃，也不吃，就蹲在条凳上,在一旁吧嗒着旱烟袋，，欣赏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
那狗也顺理成章的成了常客。当时，农村的狗是很可怜的，不像现在的宠物犬，主人家大鱼大肉，白米饭的伺候着，超市里还有专门的狗粮出售。它们的主食是屎。谁家的孩子拉屎了，孩子妈“呜呜”的呼唤几声，狗就会忙不迭的飞跑过去，挨着小孩的屁股，感激涕零的美餐起来。
我们几个，仗着家里一点补贴，生活比农民不知好多少倍，三天两头吃个鱼呀肉的。这狗上我们家（知青点），就像现在的中层干部进大酒楼，美美的撮一顿。开始，它跟着蒙蒙亮的裤脚来，搞熟了，吃出味了，蒙蒙亮不来，也就不请自到。
这天，我们煨排骨汤喝。吃饭时，屋子里格外安静。惟有喝汤声，啃骨头声，蒙蒙亮抽烟的声音交织着，组成一部交响乐。那狗许是吃兴奋了，摇晃着尾巴，弄得几个喝汤的腿上痒痒的，不舒服。
不知是谁，无意的朝桌下看了一眼，突然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惊呼起来：“好肥一条腿呀。”既无前言，又无后语的，弄得几个女生满脸绯红，还以为说她们呢。“狗腿，狗腿。”刚才喊的那人，不好意思的连连解释。一句话，惹得满堂哄笑。
蒙蒙亮也随着大家一起开怀大笑，边抹眼泪，边问我们：“喜欢吃狗肉？”“喜欢。”“这狗送你们吃，要么？”“要啊，我们给你钱。”“不要钱，你们帮忙把皮子硝了。”“好哇。”“硝皮子好贵的。”“没关系，我们有熟人。”一笔交易就这样敲定了。
我们一群秀才，手无缚鸡之力,从未杀生过,对付一条狗,简直如临大敌。开了几次战前研究会，最终制定了几套方案。到嘴的的狗肉不能不吃，横下心来，干吧。
策略是不错，真干却是没有那样简单。一位圣人曾经说过,只有保护自己,才能更好的消灭敌人,总不能狗肉没吃着，反让狗咬了。尽管是大热天，我们还是还是翻箱倒柜,把冬天的棉衣棉裤找出来穿上，我们甚至戴上棉帽手套，穿上深统套靴。那副怪模样，滑稽可笑，真可谓武装到了牙齿。
狗是有灵性的。凭直觉，它感到了危险。平日在我们屋里穿进穿出的，今天却怎么也不进门。如何诱敌深入又是个难题。我们用肉皮引诱，蒙蒙亮也帮着用烟袋杆驱赶，费尽心机,，用胡萝卜加大棒的策略，总算把它诓进屋里。
常言道,关门打狗。哪知刚刚关门,就发现严重失误，我们没有重武器。
我们队地处平畈区，全是沙土地，平时劳动，用的是一种具有地域特色的锄头--帐篙粗细的竹竿，前面装块铁皮。这东西又长又不得力。过河的卒子，只能进，不能退。我们只好硬着头皮上阵。仗着人多，一顿猛打，打得狗满屋乱躲。油罐打乱了，灯泡打破了，就是打不着狗。我们几条大汉，反倒累得气喘吁吁，黑汗淋漓。
狗的声音由狂暴而凄厉，而微弱。在我们的穷追猛打的攻势下，它终于躺倒在地，棕色的眼睛似乎衔着泪水，无助的看着我们。我从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狗眼，狗眼和人眼几乎没有分别，充满委屈与痛苦。我不由得心头一颤，掠过一丝怜悯。
突然，门被踢开了。蒙蒙亮的老婆一脸泪水，面孔呈深紫色。她又是心疼，又是气愤，连声质问：“狗也没惹你们，也没有和你们结仇，你们好恨呀。”趁我们无言以对，措手无策的功夫，狗敏捷的翻身跃起，一溜烟的跑了。
蒙蒙亮老婆的话的确没错。这狗不仅于我们无仇，对我们还有恩呢。
刚下放那年回家探亲，为赶船，我们天不亮就出门。黑暗中，老觉得后面有动静。隐约的像是脚步声，又像是喘息声，这声音，一路时远时近的跟着我们。我们壮着胆子回头一瞧，原来是蒙蒙亮家的狗，它在护送我们呢。它跑前跑后的一路巡视着，每过一个村庄，它都要冲到前面，用身体挡住那村里的狗，让我们安全通过。
一直到天亮，快到码头，它才摇着尾巴，向我们“汪汪”的叫唤了几声，依依不舍的跑回村去。这会，起这事来，我们真为自己的忘恩负义而惭愧。
狗再不上我们屋了，看见我们就远远的叫唤，我们害怕报复，也不敢接近它。
狗的比人大度。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很快证实了这点。
那次，我参加一个知青会议，回到县城已经天黑。因怕耽搁第二天出工，谢绝了县干部的挽留，我独自摸黑回队。十几里的夜路，周围全是荒湖。天阴沉沉的，没有月亮。不知是些什么鸟，时时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这时，我希望能碰见人，又害怕碰见人，慌乱中晕头转向了。
摸索了好半天，才看见远处有盏灯火，那灯忽明忽暗的闪着，不像是电灯。我跌跌撞撞向着那光亮走去。这是个不大的村子。村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哭泣声，是个女人在哭，莫是村里死人了。我突然一阵紧张，我不敢贸然进去。再往前走，又被一条河挡住去路。
正当万般无赖之时，从河对岸传来急促犬吠声，这声音好熟悉。借着云逢透过的一丝微光，我认出它来，就是蒙蒙亮家的狗，那只被我们打杀过的狗。它朝我叫着，领我前行。
我们隔着河并行了好一段路。它突然从对岸游过河，又向我跑过来，停在我身边。它快乐的摇着尾巴，围着我打转转，用头摩挲着我的腿，发出低低的“呜呜”声。它的眼里闪着真挚的光，显得十分亲热。
咬住我的裤腿，它往河里拖我。原来，这是一处浅滩，水刚过膝盖。在狗的带领下，我淌过河。刚上岸，我就看见村里的祠堂，欣喜的发现，我已到家了。
从此，我对这狗有了一种异样的感情。说不清是愧疚，还是感激，只要有好吃点，都不忘给它留一份。
我们和狗和解了，打狗的事却传扬开去，成了四里八乡茶余饭后的笑谈。经那些口头文学家们添油加醋，这事越说越神，越传越远，终于传到孙大疙瘩耳朵里。
孙大疙瘩是我们的公社书记。走到那里，他都要社员给他下面疙瘩吃，所以，乡民们送他这样一个雅号。他的这点需求，和今天的乡干部比，应该树为廉政的典范，顶多和电视里那个喜欢吃“面鱼”的姜大牙一个水平。可是，在过苦日子的年月，这却是非常犯众的。
听说我们的事，孙大疙瘩专程来到我们知青点。当着几个女知青，他连挖苦带嘲讽的，把我们狠狠的羞辱一番。说完了，笑够了，又翘起二郎腿，卖弄起他的杀狗经来。他给我们讲授了许多扑狗杀狗的妙招。比如：春天里，怎样母狗栓在稻场上，引诱公狗上钩。居然把心思，用在狗的性意识上了，亏他是怎么琢磨出的。我们一个个听得目瞪口呆。
他杀狗的本领，我亲眼得见。
修水利那会儿，他嫌没有下酒菜，大动肝火。房东的小狗崽在一旁撒欢，向他摇尾乞怜，好像是在劝他消消气。他却毫不理会。突然，眼珠一转，兴奋的喊一声，“有菜了。”说着，他一把抓起那可怜的小东西，伸直手臂，车轮般抡了几下，然后用力的朝树上砸去。小狗抽也没抽，就一命呜呼。
把狗吊在树上，三下五去二的，他把个狗皮像脱衣服似的刮下。开膛，破肚，肢解，剁块，全套过程总共没用十分钟。晚上，他美滋滋就着乳狗下酒，边喝边喊着“好鲜，好嫩。”又恬着脸，招呼我们吃。看过这么血腥的场面，谁还有胃口呢，大家都纷纷抱着碗躲开了。
看他这幅口若悬河吹嘘的样子，我眼前又浮现出水利工地上的那一幕，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孙大疙瘩是不会理解我们的感受的，临走，还卖弄的眨着眼：“过两天，我带新式武器来，让你们瞧个厉害。”
这种事，他是从不食言的。
孙大疙瘩果然如期而至。把我们招到跟前，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枚乒乓球大小的东西，告诉我们这是炸子，是猎户用来炸野猪的。说着，他从灶房里弄了些猪油，抹在小球上。
不幸的是，蒙蒙亮家的狗就在附近，正伸着舌头，眯缝着眼，躺着乘凉。孙大疙瘩“呜”了一声，将炸子向狗扔去。那狗惊觉的冲过去，本能的抢到炸子前，一下子咬在嘴里。
也许是直觉，它隐约感到这东西有危险，没敢咬，衔着小球在屋里乱窜。
我们为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七嘴八舌的喊叫：“别咬，别咬”“吐，吐，快吐。”
狗这种动物就是这样，你越喊，它越紧张，越不肯放下口里的东西。无任我们怎样呼喊 ，也无济于事。看见众人围着它喊叫，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恐惧的钻进灶房，正烧饭的女生吓得脸色煞白，战战兢兢的推开后门，放它出去了。
蒙蒙亮的老婆知道这事，慌忙从屋里跑出来，撵了几步，没撵上，只见狗冲进了麦地。“轰”的一声，那狗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再不动弹了。蒙蒙亮的老婆哭着，连跑带滚的赶过去，一把把狗抱在怀里，就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一边哭着，一边的骂：“丧天良啊！丧天良啊！”
我追上去，蹲在她身边，企图安慰她。
狗的嘴炸烂了半边，它那死鱼般的眼睛圆睁着，无神的凝视着苍天，棕色的眼珠里，充满着对人类的绝望。
我发誓，今生再也不吃狗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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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3-1 2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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