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田老汉从城里回到桃花郢,他舍不下土院子、牛和狗,舍不下山里的阳光和空气,舍不下老相好胡秀美……田老汉做梦都想着她。田老汉告别了大儿子一家,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到了镇里,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家时日头快要落山了。
一条瘦精精的黑狗“汪汪”叫迎上去,尾巴使劲地摇着,两只前腿离地站起来,伸出舌头亲热地舔田老汉的手。老头子怜爱地拍它的脑门,说:“大黑,这些天俺不在家,你可受罪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个肉包子,塞到黑狗的嘴里。
山村被枣树、杂树和竹林包围,鸟鹊们唧唧喳喳,鹅鸣鸭叫狗吠,仿佛都向田老汉表示欢迎。村西山坡下的小河,向南拐个弯儿向东流去,田老汉带着黑狗从石桥上过河,回到山坡上自家的土院。两间面朝南的茅草屋,一间面向东的灶屋,在瓦屋小楼的映衬下显得寒碜,只有门前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显出气势。夜的大口袋包裹了山里的一切,田老汉拉亮屋里的电灯,他在灶上蒸了几个包子吃了,烧开水洗脸洗脚后,就到东屋里上床躺下,黑狗也趴在梧桐树下歇息。
山村的夏夜静谧幽寂。田老汉虽然疲累了,但亲切和兴奋使他睡不着,看着窗外幽灵般的山月想心思。他这次去省城住了一阵,是大儿子的意思。大儿子大儿媳在省城工作,不久前买了一大套房子,大儿子考虑到父亲七十多岁了,一个人在乡下孤单,头疼脑热没人照应,就把父亲接到家里住。头几天田老汉感到温暖热闹,儿子孙子都陪他说话。可白天大儿子一家人都外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城里人门挨门也不来往,田老汉呆在屋里像关在笼子里,他感到憋闷就到街上转悠。喧嚣噪杂的声浪包围过来,田老汉感到头晕、耳鸣、目眩。到处是高耸入云的楼房大厦,大汽车小汽车摩托车自行车匆忙来去,各色各样的男女老少匆忙行走,好些女人半裸着胸脯,扭着屁股光着大腿,有的竟露着肚脐眼……令田老汉耳热心跳,他不由想起胡秀美,可她在夜里才这样,他感到城里女人太胆大了,爹娘也不管一管!田老汉小心翼翼地走在街边,闻着刺鼻的空气,看着灰蒙蒙的阳光,怀念起山清水秀的乡村来。
田老汉当晚就说想回去。大儿子知道父亲不适应,每天都抽空陪老人喝酒聊天。可大儿子没料到,那天老父亲喝了酒,出门到台阶上抽烟,竟一趔趄摔了下去!台阶有一丈来高,大儿子的心猛往下一沉,忙下了台阶去扶父亲,要送他到附近医院检查。田老汉朝大儿子摆摆手:“没事!俺结实着呢!”
果然一切无恙,田老汉身上只摔破了一小块皮。
田老汉的到来,大媳妇并不真心欢迎,只是碍于面子应付他。大媳妇心想:老头子有两儿两女,小儿子一家住县城里,两个女儿家在集镇上,老头子为什么偏要和大儿子过?为了这事她和丈夫吵过,要他和弟弟妹妹商量,要老人在各家轮流住。丈夫说,弟弟妹妹家里条件差,等他们条件好了再说。媳妇不说什么了,但她心里感到不舒坦。田老汉不是个糊涂人,大媳妇的心思他看得清。他不顾大儿子的劝阻,坐上当天那班北上的火车……田老汉思来想去,翻来覆去睡不着。
“汪汪汪”,大黑忽然叫起来。随着“吱呀”一声门响,老相好胡秀美来了,田老汉闻到她温馨亲切的气息,急忙翻身下床,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用硬扎扎的胡子戳她的脸,说:“秀美呀,俺做梦都见到你!”
“你在城里过好日子,怕早把俺忘掉啦!”胡秀美嗔怪他。
“哪能忘掉你!还给你买了对银耳环呢!”田老汉说着,拉亮了电灯,从布包里取出一个小盒儿,里面有一对亮亮的耳环。
“老田,你可真心细,算俺几十年没白对你好!”胡秀美动情地说。
2
田老汉个头不高,身材魁梧,长着黑扎扎“像斯大林”一样的胡子。他的眼睛总眯缝着,有人给他起个绰号叫“猫子”。田老汉是村里有名的能人,种庄稼是一把好手,又能处理各种事情。田老汉老伴去世早,他一手把儿女拉扯大。农闲时他就和胡秀美等人搓麻、打牌,两个人说笑逗闹,两颗寂寞的心越来越贴近。
胡秀美老家在江苏省,家乡闹洪灾时来到北乡,寄住在她表姨娘家里,筛沙子挖药材砍山草卖钱。当地一家大户看上她,那家大儿子是个跛子,三十多岁还没娶老婆。“外来户”胡秀美不好拒绝,无奈之下她同跛子订了婚,但心里别扭一百个不情愿。胡秀美砍草时看上个小伙子,他长得斯文秀气,是个初中毕业生。胡秀美火亮亮地看着他,让小伙子给她写一封信。小伙子早被胡秀美迷住了,脸红心跳地给她写了几页纸信。在一个无星无月的夜里,胡秀美和小伙子私奔了。大户人家得知后,召集了十几个民兵,带着猎枪在山道上追赶。而桃花郢这边,村民们拿着猎枪和扁担、叉扬,早已做好阻截的准备……
胡秀美面如娇月,长得白皙洋气,不像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她身段不胖不瘦,像大姑娘一样好看迷人,水亮亮的眼睛会说话,“一眨眼一个主意”,女人们背后叫她“狐狸精”。胡秀美不仅水灵好看,烧饭做菜也是把好手,家里收拾得清清爽爽。乡长下来检查工作, 村干部平时开会,都在胡秀美家安排伙食,还让她干了妇女队长。秃头村支书特别喜欢她,每次在她家喝得红头红脸,目光灼亮地看着她,和她划拳捣杠子说粗话,胡秀美丈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胡秀美是桃花郢的人物,有人说她像《沙家浜》里的阿庆嫂。每年春节胡秀美家都来客不断——南队的王队长、西队的张会计,都派孩子们来磕头拜年,亲亲热热地喊她大姑。胡秀美笑盈盈地发糖果、递瓜子,系上围裙下厨,丈夫淘米洗菜给她打下手,两口子忙得热火朝天,中午摆上好几桌。胡秀美的人缘好,与她平时爱帮助人有关。1960年大饥荒时,她在“大食堂”烧饭,王队长夜里饿昏过去了,胡秀美偷了半碗山芋面,救活了他的命……
胡秀美活得外表风光,内里却有作为女人的苦恼。她一直没有生孩子,而且男人是个“面筋人”,皮肤白得像面捏的,这种人多半是肾虚患者,怕冷不怕热,夏天仍盖厚被垫厚被。可胡秀美长得丰满怕热,他们只好分床睡。
男人常不能满足她的要求,胡秀美暗地与田老汉好起来。二十多年前的一天,胡秀美男人出门走亲戚。半夜三更,有人看见一条黑影翻进胡秀美家院子,并发出“咕咚”一声响。那人说黑影像是田老汉,他可能翻墙摔倒了。第二天,田老汉的腿果然瘸了,找村卫生所医生用膏药贴。丈夫为这事大闹了一场,胡秀美不承认与田老汉有“关系”,她披头散发哭闹着,拎着包袱跑上山道回娘家,丈夫追了几里路拦住她,道歉认错说好话,胡秀美才跟他回家。
这件事发生以后,胡秀美和田老汉的私下来往中止了。
3
桃花郢位于皖东西北山区,这里在历史上属于楚国的地盘,当地的村名多半叫某郢或某某郢。桃花郢村山坡上到处都是野桃树,每到春天桃花盛开,远望去如彩霞如红云。桃花郢风景虽好但留不住人,村里的青壮年男女纷纷外出打工,留守在村里的多半是老弱病残,几百户人家只乘几十户,加上这几年一些老人相继去世,桃花郢越来越冷清寂寞。
胡秀美住在村东山坡下,两间平房一间灶屋,一人多高的石墙小院,院墙上爬满丝瓜的绿藤绿叶,喇叭状的丝瓜花开放时,在阳光下鲜黄耀眼。胡秀美的日子本来很平静,但她的男人前年去世了。胡秀美丈夫患的是胃癌,他觉得到医院是白花钱,坚决不听胡秀美劝阻,在家里撑了一年多去世,只剩下胡秀美孤零零一个人,她夜夜失眠思绪如乱麻。皎洁的山月挂在天空,明晃晃的月光照进窗户,胡秀美心里空落落的。作为一个女人,她年年是先进干部,享受的荣誉尊重,不比村里任何一个妇女差。可在骨子里,一个无儿无女的寡妇,她的孤寂难熬,她经受了多少苦痛,有谁知道是啥滋味?
村里其他人顾不上她,只有田老汉时不时问寒问暖。胡秀美不会耕地靶田,田老汉牵着自己的牯牛去帮忙。她生病发烧躺在床上,田老汉就去村诊所请医生来,给她端水递药挑水烧饭。田老汉还自己掏腰包,给胡秀美从河里接通了自来水。胡秀美对田老汉充满了感激,她每次烧好吃的都给他送去,还为他做了一双崭新的黑布鞋,针脚细密而秀气。胡秀美常到田老汉的土院来,为他洗衣缝被子收拾屋子,茅草屋和土院里变得清爽。连黑狗也知道他们关系好,胡秀美每次到来,黑狗都会摇着尾巴迎上去。
田老汉和胡秀美的黄昏恋,被桃花的小嘴在春风中传开。
村里人背后议论他们,有的说胡秀美克夫,有的说他们可怜,有的说他们老不正经……
“双抢”大忙时节,胡秀美在打谷场上晒麦子。山区的天空说变就变,毒辣辣的日头不见了,棉絮般白云变为滚滚黑云,一场大暴雨眼看降临。胡秀美急得眼泪汪汪,恨不能多长出两只手臂。田老汉的身影出现了,胡秀美心里有了安慰。田老汉拿来一个拖锨,背着绳子帮她聚麦子,胡秀美扶着拖锨在后推,麦子聚成大堆后,田老汉用塑料薄膜往上盖。雷声轰鸣大雨滂沱,两人湿淋淋地往回跑。当晚,胡秀美包饺子给田老汉吃,夜里田老汉没离开胡秀美屋里。
细心的人发现,田老汉的日子明显变化了,他越来越讲究打扮,黑扎扎的胡须刮得光光的,白衬衫洗得干干净净。田老汉床上以前乱糟糟的,现在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白尼龙纱帐还喷了香水,帷幔上绣着鸳鸯戏水,简直像大姑娘的卧房。田老汉仿佛换了个人,脸色红润眼睛闪亮,走起路来像个中年人。
村里人纷纷猜测,他们迟早会成家在一处过。田老汉早有这个想法,胡秀美也巴不得这样办,可田老汉的儿女们不同意——反对的理由主要是养老钱问题。两儿两女每月给田老汉赡养费,大儿子每月给100元,二女儿三女儿小儿子每月给50元,老人生病的话他们就协商支付。如果老父亲和胡秀美结婚,他们不是要多抚养一个老人?“树老生虫,人老生病”,他们本来只需负担一个老人,现在多了一个后妈,他们得花多少冤枉钱,往医院那只吞钱的老虎嘴里送?
胡秀美得知他们的态度后,心里一股火气直往外冒。她冷笑一声:俺比你们老子年轻十岁,身体好得很;和你们老子成家,等于帮你们照料他。有一天他死了,俺会自己照料自己的,实在不行的话俺就喝敌敌畏……谁稀罕你们养活!
“俺养了几个畜生!……”田老汉气得不吃不喝,躺在床上蒙头睡了三天。
“老田,身体要紧,你不能这样!俺算想通了,成家不成家,就是个形式。”胡秀美心疼他,给他炖老母鸡汤送来,哄孩子一样劝慰他,田老汉终于吃东西了。
4
田老汉不听儿女们的意见,坚持要和胡秀美结婚。但胡秀美已经改变主意,她被田老汉儿女伤了自尊心,决定不同田老汉结婚了。田老汉知道胡秀美倔强,她一旦决定了什么,无论是谁都难以说服,田老汉闷闷不乐长吁短叹……
又是一年春天到来,野桃花满山遍野盛开,令胡秀美看了感到心碎。
夜深人静,胡秀美看着明镜般的山月伤感,想到自己不幸的命,她的泪水扑簌簌流个不停。胡秀美是个心性要强的人,不甘面对凄凉的晚境。可镜中的白发告诉她不服老不行,人强强不过命。胡秀美呆在家里感到寂寞,就换了新衣裤出门,搭乘一辆运沙的汽车到集镇上散心。到了街上她在商店里转悠,给自己买了一件秋衣一条裤子,给田老汉买了两瓶种子酒、两盒黄山烟。这天街上逢集人车拥挤,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拄着拐棍走路,差点被一个时髦少妇撞到。老太太说了少妇几句,少妇不但不道歉,还嫌老人把她的风衣弄脏了,老太太生气地说:“当年别嫌白头翁,鲜花能开几年红……”
“说得太好了!”胡秀美忍不住声援老人,那少妇翻了她一眼走开了。
胡秀美在返回桃花郢的路上,脑里还在回想老太太的话。胡秀美中午到家时,田老汉来请她去吃饭,她把种子酒和黄山烟递给了他。田老汉对胡秀美说:“秀美,你心里做好准备,俺家有一个县城来的贵客……”胡秀美压根没想到,田老汉为她介绍了个城里老伴。田老汉在县城有一门干亲,多年来往走动。干亲是位退休老工人,几个儿女都工作、成家,他的任务圆满完成了。不久前他老伴去世了,老头儿独自过活,有退休工资有医保,生病住院大部分能报销。老头儿条件没话说,就是孤单寂寞想找个老伴。田老汉说包在他身上,请干亲到桃花郢来玩。老头儿见到胡秀美,乐得合不拢嘴,这是打灯笼难找的艳福呀!
胡秀美也同意这门亲事,毕竟能老有所依。田老汉心里十分矛盾,他对胡秀美爱的要命,可由于他儿女的反对,由于胡秀美改变主意,他们眼看着不能结婚。田老汉为胡秀美介绍老伴,是想让她晚年有保障,胡秀美十分感激他的美意。那段时间她的情绪很好,说话走路都很有精神。先前村里征求胡秀美意见,问她以后是否去敬老院,她不愿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桃花郢。
谁想到这件好事泡汤了。田老汉为胡秀美出主意,向对方要八千元“聘礼”,为她晚年生活考虑。那老头子的儿女不同意,老头子不听儿女们的,带着八千元现金坐车来到了桃花郢。田老汉杀鸡宰鸭择菜,胡秀美系着花围裙在灶屋忙活,中午圆桌上摆满了荤菜素菜。田老汉和胡秀美陪老头儿喝酒,三个人吃喝得红光满脸。田老汉到底舍不得胡秀美,醉酒后对那老头儿说,胡秀美是他几十年的老相好……老头儿醉醺醺的骂开了:“你们这不是把我当猴耍吗?”他酒醉心里明,摇摇晃晃出门,骂骂咧咧离开了桃花郢。
这事对胡秀美的情绪很有影响,她头上又添了一缕白发,眼睛黯淡泪花如雾,坐在家里发愣形单影孤。胡秀美对田老汉很有意见:“冤家,好事也是你坏事也是你,既然俺们不能到一起,你又何必留俺在桃花郢……”
“秀美,都怪俺,让俺说什么好呢……”田老汉又歉疚又庆幸。
5
“割谷!割谷……”布谷鸟在金黄的麦地上飞旋,午收大忙季节又到了。田老汉万万没料到,老相好胡秀美突然死了,是累死在自家麦地里的。
这几年政府免收农业税,粮价提高,种地还有少量的粮食补贴。胡秀美为了多收粮食多积攒养老钱,多包了外出打工的人闲置的地。胡秀美一个人忙不过来,她为了不误农时和人换工——她一家家去给别人割麦插秧,别人也抽空帮她忙活。胡秀美人缘好又能干,不仅本村人,就是邻村人也愿和她换工,胡秀美一连忙活十几天。那天一大早,她拿几把镰刀去山上,到自家的地里割麦,整整一天没回家。有个放牛路过的人发现,她脸向下倒伏在麦地里,他连喊几声也没喊醒她,抚摸她的身体发现已僵硬,她死在了那块麦浪起伏的地里,没留下遗嘱,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
田老汉等人为胡秀美办了后事,因为上面禁止土葬,就悄悄把她与死去的男人合坟。胡秀美死后,田老汉的魂灵被带走了。他牵着那头牯牛上山下山,黑着脸整天不说一句话。田老汉心里的悲哀,没有人可以诉说。只有黑狗能感到他的孤苦,它总是默默地看着田老汉,一声不响跟着他在山坡和河滩放牛。黄昏来临时,田老汉坐在山坡上抽烟想心思,黑狗便坐在旁边的草地上,似乎若有所思,眼里映照着天边淡紫色的霞光。
不久田老汉感到右腹部疼痛,儿子带他到医院拍片检查,发现肝部有阴影,医生说可能是肝癌,需要继续检查诊断。田老汉不想拖累儿女,他觉得自己该离开这个世界了。他从镇上买了一瓶“敌敌畏”回来,在堂屋地上铺放稻草,穿好了老衣睡在上面,等一个村民发现时,他已喝“敌敌畏”死去了,到地下去追随老相好胡秀美。田老汉儿女们也使父母合坟,土坟离胡秀美和丈夫的坟很近,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松树林,麻雀们飞来飞去叽叽喳喳。清明时节,村里人发现田老汉和老伴的坟上,开满了金黄耀眼的野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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