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崔子鱼 于 2016-7-27 10:50 编辑
“何不穿件短袖?”
驾驶台顶上的太阳着了火,船壳抹了一层油彩似的闪亮,船头的浪花不情愿地被船鼻艏挤向了两边。穿着白色短袖衬衫的驾驶员站在空调口下,一边躲避闷热,一边好奇地看着穿着浅灰色纯棉套头长袖衫的我。
“唔,忘记了,上船时只带了长袖衫。”我说。
外面固然热得很,蹲在甲板上看,空气都有了形质,活似鸡蛋壳内的那层薄膜;把光溜溜的玻璃温度计仍在甲板上,不出五分钟,肯定“啪”的一声爆炸。但到处都是蜂窝似的空调的驾驶台,只要安静地站着,并非不可忍受。再说,身上这件长袖衫其实薄的很,质地又柔软,又可以防止晒伤。
“可是我记得你穿过短袖,一件白色的。”
“那件圆领的?”
“圆领还是鸡心领倒是不清楚,不过是有那么一件吧?”
我确实带了一件圆领套头短袖衫,“那是当睡衣穿的。”
“那有什么关系呢,穿就是了!”驾驶员看了一眼雷达屏幕,擦着汗。
“行不通,那样短袖衫会不高兴,”我不容置疑地说。
“短袖衫不高兴?它怎么会不高兴呢?不对,应该说它怎么会有情绪?”
“短袖衫当然有情绪,而且你眼睛能看到的所有的东西都是有情绪的。”
一丝丝好奇从驾驶员眼中闪过,遂即被弥漫而来的疑惑完全遮盖。他试着张了张口,像是为表达意见或见解在寻找比较贴切的词汇,但终究未能找到。于是聊天戛然停止。
我早已习惯了如此——“停止”像发条钟的整点按时到来,沉默响起。每次出现这种情况,我的脑海里总会出现一把沸腾的水壶,蒸汽氤氲,无人管顾,只能自说自话——孤独,孤独,孤独……
无论你用何种方法描述,他们都不能明白你,甚至很多时候连沟通的可能性都没有。这种时候保持沉默是最好的自我保护和维护自尊的方式,举个在驾驶台值夜班的例子——
“晚上下了班通常喜欢干什么?”我问。
“还能做什么,即使下了班也还是有一大堆工作等着去忙。”
“不可能每天都那么忙吧?总有一点空闲的时间。”
“不一定。”
“嗯……”
“可看过电影《兄弟出头天》?”我又问。
“没看过。”
“英文名好像是《Stand up guys》。”
“唔……”
“主演是阿尔·帕西诺、克里斯托弗·沃肯和艾伦·阿金,都是很著名的演员。”
“噢……不太认识,很久没看电影了。”
“嗯。”我说。
停止到来,沉默响起,孤独孤独冒泡……
“读过《挪威的森林》?”我又问。
“听过这首歌。”
“嗯,甲壳虫的经典之作嘛。”
“谁写的?”
“什么?”
“书。小说,应该是小说吧?挪威的森林?”
“是,日本作家村上春树最著名的作品之一。”
“噢。”
“读过?”
“没有,不喜欢日本人。”
“其实故事挺不错。”
沉默钟声再次响起,为了压过孤独孤独的水声,我轻轻哼起歌来:“I once had a girl or should I say once had me .she showed me her room isn`t it good norwegian wood……”
不清楚为何,在黑暗中开启新话题总是要比白天容易得多。大约过了喝尽五厘米红酒的时间,他问:“喜欢玩什么游戏?”
“五子棋比较多一些。”
“没玩过网游之类的?魔兽争霸什么的。”
“倒是经常见别人玩。”
“CS和CF呢?”
“也没有,”我有些不好意思,“手指实在不够灵活,脑袋的转速又不行。”
“噢。”
“嗯。”
“我在家的时候经常一玩就是一整天。”
“坐一天不累?”
“玩的时候感觉不到,过后闭着眼多躺一会儿就是了。”
真了不得,我想,同时感觉有些酸似的转了转腰,做了三个扩胸运动。
停止到来,沉默响起。他的心里肯定也有一把水壶在喊:孤独,孤独,孤独……
但凡事总有例外,尤其是某些晚上——月色清凉,星子稠得像化不开的糖,站在驾驶台上,几乎与视线平行——例外时有发生。
“喂,说说怎么样?一直没想明白。”他说。
“关于什么?”
“短袖衫的情绪。琢磨不透,短袖衫怎么样不高兴呢?”
“因为短袖衫是用来做睡衣的嘛,既然当初决定让它做睡衣,就赋予了它睡衣应该具有的私密性和特殊气质。具有既定特性的东西的用途突然被改变,必定要产生混乱。”
“举个例子?”
“睡衣不能在白天正常活动时穿,不能穿着它工作、出门、陪女友逛街,因为它是睡衣,不是常衣。”
“坚持要穿会如何呢?”
“那么它就会生气,做出可怕的事来颠覆你。”
“穿什么是我的自由吧?”
“然而并不是。被当做常衣的睡衣会散发情绪毒素,像是一种人眼看不见的电波,致使周围的人认为你是异类。因为他们身上也穿着衣服,衣服们为了避免自己也遭遇同样的厄运,就会群起控制穿衣服的人对你进行孤立。”
“如何孤立?”
“女友会皱着眉头一脸失望地看着你,认为你以这种方式表达不想陪她逛街,进而代表你已经不再爱她。”
“没有那么严重吧?”
“穿着睡衣等同于无声的厌恶。”
“所以就会失恋?”
“对。周围的女孩看到你穿着睡衣上街,就会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地嘲笑你,将来谁也不愿意做你的女朋友。”
“然后呢?”
“会有警察走过来,首先客气地问你一些问题,但是无论你回答的如何有条理,只要睡衣还在太阳底下,情绪毒素就仍在发挥作用,警服因恐惧厄运控制警察,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
“他认为我是神经病,会把我送进警局?”
“是的。第二天,老板会客客气气地把你请到办公室,首先肯定过去你对公司做出了重要贡献,继而会说‘你的工作做的很出色,不过鉴于你对睡衣用途的混乱不清,以后的工作就由某人接手吧。’”
“这样我就失去了工作?”
“还有,同事们都会对你退避三舍,因为你连最基本的做事方式都与他们有着巨大的分歧,因此……”
“因此我成了我努力建构起来的世界的弃儿。”
“完全正确。”
“就因为一件突然被改变性质的睡衣?”
“基本表现是这样的。这就是所谓短袖衫的情绪。被穿错了的短袖衫,它在无形中对你进行着丑化,外在表象则是个人理性的自我毁灭。明白?”
“嗯……有那么一点。”
“其实一句话,短袖衫的用途代表正确的观点,观点表达错误则会造成分歧,分歧过大则演变成决裂,决裂的后果是可能会发生战争。”
“这么说一件衣服甚至可能会影响世界和平了?”
“绝有可能。”
“那巴黎时装周是为了世界和平还是什么?”
“为了消除分歧。分歧消除,世界和平自然而然。”
“唔……那模特的作用呢?”
“让分歧消除的过程尽可能赏心悦目。”
“噢。”
又是沉默,不过这种沉默要好一些,类似于发现问题后需要一点思考解决方法的时间。
“你喜欢苗条的模特还是稍微丰腴一些的?”
“当然是稍微丰腴的,”我说,“最好还有点娃娃脸,笑起来比较可爱。”
“我倒是喜欢苗条些的。”
“各有所爱嘛。”
“还有个问题。”
“说吧。”
“女孩子可以随便穿的吧?短袖衫啊,睡衣之类的,应该随心所欲一些。”
“当然可以。”
“我觉得也是。”
“谁都不忍心伤害女孩子嘛,衣服也不忍心。”
“赞同。” 真是个例外叠现的美好夜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