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夏日荷风 于 2016-7-28 09:15 编辑
(一)
自然界神秘而丰富,它以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冰霜雪雹等多种形式与人类发生关系。探索性的关系。试图缔结友谊又往往给人带来伤痛的关系。人类以坦诚地近乎白纸的心灵对待自然界的万象。自然界的万象在人类纯净的心灵上留下种种痕迹。或美丽或灵光,或温软或慈爱,然而,又或狰狞或钝化,或冰冷或无情。
古往今来,人类在不断征服自然又改造自然,在不断亲近自然却又不断被自然奚落。自然与人类的关系,也因此散发着某种扑朔迷离的幻化味道。我是一个习惯用用味道对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做标签的人。比方说雨。淅淅沥沥的春雨散发的味道是栀子花香。清淡却悠远,无色却给大地罩着一层清新的韵致。仿佛即刻,绿树羞蕊、清水俊岭间,一幅“亦服尔耕,十千维耦”的生动田园画面呈现于眼前。而连绵不绝的夏雨散发的是被污染了的栀子花香。纯正的花香在雨后初霁、空气清新的深巷浅街里凝聚,向着沐浴在久违的阳光里的你回眸浅笑,却突然被隐匿着的惊雷吓跑,于是那清新的香韵里注入了不安的气息,变得浑浊而诡异。秋雨是一种告别的哨子,声响疏散了味道,即便伫立其中,长期捕捉回味,终也是淡如烟云一般的虚无,仿佛被高温和洪水鞭挞了的变形的夏季影子,又仿佛蜷缩在未来冬季里那抹亦真亦幻的凄冷。
是的,当雨从你的世界走过后,你注定会成为一个有故事的人。你注定会在一个个充满着教育意义的故事里成长,你的心会宽如大海,你的脊梁会坚韧如山。
(二)
只是在父母年迈,我进城离家之后,雨对我的作用才强烈起来。
当然,这其中有着一个至关重要的关系物——土地,更确切地说,是我家那五亩责任田。
那时候,母亲年迈,父亲身体每况愈下,达到了一种让我分秒都惦念担忧的程度。以至于父亲活动的最大极限只是,在母亲使出全身力气扶他到炕沿下沙发上的“坐”。之所以在“坐”字上加引号,是因为汉字里还没有一个词能描绘出父亲半躺半倚,几分钟就会摔在沙发上那种状态。父亲分分钟离不开母亲的服侍。而母亲却偏偏无法舍弃那几亩责任田!有好几次,我试图说服母亲,却发现平时轻易就被我说服的母亲那个时候异常固执,她坚定的目光和低沉的寡欲折射出一种完全令我屈从的强硬。在这场看似平和的交谈里,由于母亲部分生命的参与,气氛显得深重而意味深长。我退缩了,因为那时我感觉,在母亲的眼里,土地和我有着一样的位置,失去我,母亲会失去半命,而没了土地,母亲也会失去半命。
在极其无耐的情况下,我顺从了母亲,也同时,把未卜的日子交付给了那个叫做命运的神秘物。
某一年,整个长冬无雪。因此,紧邻它的春也表现出干涸。眼看着春耕秋收的农事定律需要被重新轮回。可春雨呢。潮湿的土壤呢。润泽的土地气息呢。因长冬无雪,母亲整个春节都没过安心。一次正月里待客,母亲准备了丰盛的酒菜,可那突然阴转晴的天气,一定夺走了母亲品尝菜肴的胃口。我一边在灶台前烧火,一边不时扭过头透过过堂屋的木门看庭院外的天空,一会功夫,脖子就疼起来了。在屋内忙碌的母亲没有我这么幸运能随时看到户外的天空,便不得不隔十几分钟就找个借口,从屋内喧闹的人群里走到户外看看天空。那一天,许多客人都用不解的目光看母亲,只有我自己知道,母亲那天的心思,真的不在客人们身上,更不在她需要亲手准备的菜肴上,而在户外那片幽深莫测的天空里。
可,初春,依旧无雨。
相比于农村,城市的春天总是要先醒来。在城管人员的精心安排和照顾下,小城绿化带里的花草树木都吸足了水分,铆劲地长,一天长出一个姿势,一天绿出一个层次。我天天上班见到铆劲长的它们,我的心多么焦急。此时,家里的责任田是多么干旱,母亲每天该围着它转上多少圈,母亲夜晚的睡眠将缩短多少米,母亲额头的白发将增添多少根。这样的母亲会不会生病。母亲会不会和干旱的责任田一样发生哮喘。我的身体也仿佛脱水。我整个人成了一株干旱的玉米苗。我打电话给母亲。母亲的声音细若蚕丝,仿佛顷刻间被电话线里的细微电流所点燃。我无语,因为干旱的母亲让我更加脱水。
一个雷声滚滚的清晨,我早早醒来,仿佛一棵枯萎的玉米苗喝上了雨水的琼浆,有些亢奋地拨通了老家的电话。窗外的雨在哗哗哗地下着,雨声被楼房外墙上泄水的塑料管道渲染得越发夸张。透过薄烟笼罩般的玻璃窗,我似乎看到一幅马鸣孩闹的春耕图,继而那曲直粗细的人景线条在烟气中渐渐模糊,模糊成一片润泽心眼的绿意。意念中,母亲睡了一个春节的眼睛终于醒了,她蒙着花头巾,提溜着木棒锄头,在播种机无法耕作的田间地头或巡视,或猫腰刨垄撒肥点种,母亲每一个动作里都藏着亢奋,那亢奋里最多的成分是自信,因此它沉甸甸地,极具质感和重量感。在大地里,我看到了另一个崭新的母亲。唯有在大地里我才能够看到另一个崭新的母亲。寻常日子里的母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和一个男人的妻子;大地里的母亲,是玉米苗的母亲和一片责任田的妻子。
妈妈并没有迅速地接我的电话。我下意识的惶恐,因为我想起了春节里那些母亲在屋外看天空的日子。那无数个阴暗的天气,给母亲希望的同时,又残忍地折磨着她,像一个叛逆期的初中男生一样。可母亲还是气喘吁吁地来接电话了。母亲的声音依旧干瘪,却不住地说:“放心吧,放心吧,这里下雨了。”
一场春雨,把小城滋润地越发靓丽,也把我的心洗的清亮起来。深巷里,街头旁,我第一次生发了和一枚鹅黄色的绿叶绵绵情话的冲动。我感觉被雨水洗涤后的春光清纯秀丽,仿佛一双双眨动着的儿童的眸子和我如影相随。我享受着这宁静的春日,内心里充满着对这场春雨的感动。我想不出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她带给我的美好,只是感觉没有它,就没有母亲和我的匀净时光,就没有头顶那片湛蓝如水的春日天空。
然而,那次,老家并没有下雨。这是十多天后在一次回家的过程中得以证实的。车到村头,恰逢大雨,远远地,看到母亲撑着一把花雨伞向我走来。母亲来不及穿一件雨衣,浑身都淋透了,显得有些狼狈的外表下,却涌动着一种难言的喜悦。回到家后,病重的父亲对我说,你来了,我告诉你,要不是下这场雨,你妈都要急出病来了。我问父亲十多天前不是下雨着吗,父亲说,哪里下雨了呢,是你妈在骗你呢。我转过身去看母亲,她颇有些不好意思,忙着去择菜做饭了。
在没有雨的日子里,母亲照样可以用清凉的雨水滋润我的心灵。与大自然里的雨水相比,神奇的还是人世间心灵的雨露啊。
(三)
相比于春季,夏季里的雨水则带着很多诡秘的危险符号。
夏季里雨的属性与夏的暴烈个性倒是非常吻合,却偏偏很多时候远离着人们的内心夙愿。
暴雨倾盆多在盛夏时节发生。先是几个闷热难耐的日子。楼里,屋檐下,树荫里,凉亭下,走哪哪是蒸笼。渴,喝冰凉的矿泉水,肚子都鼓涨成圆嘟嘟的倒扣着的小铁锅了,却依旧是渴。热,索性在花洒下冲,刚刚冲完,浴池地上的水尚未扫净,满身的汗又被复制粘贴过来了,忍不住摸摸自己粘嘟嘟的胳膊、腿、小腹,自己对自己都嫌弃了起来。
那几天,一个小蒸笼连着一个小蒸笼,几个小蒸笼组成一个大蒸笼。一切的所在,尽管性状不同,可本质上皆是蒸笼。如果唐僧在世,此时他一定会回想到那些被妖魔鬼怪洗净装在蒸屉上的情景,他或许会想到他许是被另一个妖魔鬼怪施加了某种和“蒸刑”相似的魔法。我走在大街上,大街把它的热附着在我的身上,我甚至狠狠地瞪了它一眼,它生发出满是无辜的表情。就是这样。闷热的气候里,人的情绪会变得很反常,一个看似很荒诞的理由,就容易成为一个极端的情绪出口,进而引发一阵无法掌控的骚动。
岂止是人类如此,大自然也是这样。
看,滚滚的雷声由远及近地走来。天地间骤然拉上了一道长长的黑幕。不知是白天侵占了黑夜,还是黑夜侵占了白天。人就只能打开灯,稀里糊涂地看着窗外。此刻,诺大的沃野平川不见了踪影,无垠的空间一并成了雨的舞台。雨在得意的表演。雨表演的忘乎所以。闪电在黑幕上显现,和电影屏幕上的雷电布景相似度极高,却终不是电影里的镜头,但见噼啪噼啪的雨声,不仅霸道地占据了你的视线所及,还塞满你的耳孔,塞满你的现意识和潜意识,甚至顺着一条忽明忽暗辗转起伏的通道,侵入平日里被你忽视的精神领域,让你内心瞬体验到一种惊恐和悲凉交加的阴森。
雨真的是有些忘乎所以了。超过了某种度,雨露出了它那狰狞的面孔。成仙与成魔之间,相隔的并不远。爱与恨之间,也许就在过多凝视的一瞬之间。
想起12年家乡的那场暴雨。差一点,它就会惹上“洪灾”的“官司”。秧田里,一片又一片可怜的玉米苗在雨水的极度浸润里失去了年轻的生命,再也无法乘坐时光的小船欣赏由它们自己装扮的金秋美景。老家门口那棵我小时候就在的老柳树被暴风雨连根拔起,下车后我向老家的青砖平房走去时,再无法远远看到那片向我招手示意的绿色了。栅栏旁,那么多母亲一手栽下的死不了花,都在那片连绵的雨水中失去了生机的容颜,用枯萎的颓,代替了曾经靓丽的色彩。小城里从水库上游泄下的洪水,卷着泥沙,浑浊地翻滚着,卷着大大小小的漩涡,使河坝两端塌陷,使得那一棵棵顶花带刺的瓜秧、润泽粗壮的韭菜畦违心地与人间作别。不知哪里来的鱼苗游窜到一所中学的街巷里,成了孩子们的天然渔场。
一场艰难的博弈在人与自然中展开。一场场以爱与坚强为主题的情景剧在雨世界里不间断地上演。故事经过跌宕起伏,动人心魄。在任何时候,一颗颗充满温度的心,终会战胜一张张面目狰狞的自然的脸。
今夏,暴雨依旧。
电脑和电视机的屏幕里,时时传来一张张我未曾见过的极端狰狞的骤雨洪水的脸。镜头里,图片上,那肆虐的水,那湍急的浪,一次次透过屏幕,狠狠地咬瘧着我的心。3岁、6岁、9岁、85岁……一系列的数字里,掩藏着一个个令人深深回味的故事,无数的假如,不断地更改着故事的开头和结尾,却终也是假如,改变不了泪流的事实。
暴雨洪水,只是自然的一种存在方式。在自然与人类的战争里,是自然的欲望侵占了人类的欲望,还是人类的欲望侵占了自然的欲望?才使得一场场以凄凉为结局的闹剧在人间接连地上演?
对于这些问题的答案,真的需要去质问一场场盛夏里的暴雨吗?
雨中思,思无限,暖爱凄冷交织。世间事,深千丈,颔首双眼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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