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半两金 于 2016-7-28 17:43 编辑
文/半两金
1
冬至一到,死人的旺季也随之来临了。但是,当死则死,不当死的,还要努力活着。因此,冬至前后,公厕里便率先改变了味道:往常或浓或淡的尿臊味儿,被羊膻味儿所替代。
“真他娘日怪,喝几顿羊汤,难道尿也变成了羊汤不成?”事实胜于雄辩,老冯家的卫生间还真是荡起了那种爱不得恨不得的味道。于是老冯要求老伴和来家蹭饭的儿女们,不论饭前饭后,一律不许在家如厕。问他去哪儿?冯力赞眉毛一竖,去楼下公厕!去操场公厕!
去公厕排便,不失为一大良策,邪味儿没了,还节省了冲厕水费,一举两得。儿子儿媳可以,女儿女婿可以,可内孙、外孙们不干。他们哪里能跟大人似的,有恁好的自控能力?吃饱了喝足了,玩疯了玩够了,嚷一声“我要尿尿”,又嚷一声“我要拉屎”,就哒哒哒哒往卫生间跑。
老冯比孙辈们跑得还快,“不许在家大小便!”钻进卫生间,反销了门。
“奶奶我憋不住了!”
“姥姥我要尿裤子了!”
孙辈们向桂枝求援。
桂枝就呵呵笑开了,一边端痰盂给孙儿们,一边朝卫生间吆喝:“憋不住就尿你爷爷锅里去!”
说罢返回客厅。
门外两个孙子咯咯咯地笑。老冯听到了孙儿们争痰盂的吵闹。过会儿,门外太平了。老冯想,看来孙子和外孙的问题解决了。轻轻拉开卫生间的门,一探头,见孙子双手高擎着炒瓢,对他说:“爷爷,我的羊汤,送给你喝。”
桂枝一句玩笑话,没想到孙子当真。跑过来,接下炒瓢放地板上,佯装打屁股,抚了抚孙子的小腰,借势抱进客厅。外孙也把痰盂递给冯力赞,说:“姥爷,这是我的。”
老冯端着痰盂却嘿嘿笑了,啥也没说,把两份“羊汤”折进一只方便袋,挺直腰杆,倔倔地下楼去了。
儿女们对望一眼,没敢言语,生怕说错一句惹恼了老爷子。桂枝在客厅叫了两声:“老冯!老冯!”
又叫了两声:“老冯!你干嘛去?!”
“去操场转转。”
“冯力赞,孩子们都回家了,你就不能在家蹲会儿?!”
“……”
楼下太阳能路灯早已燃亮,街上的行人,像翻转沙漏里的沙子,向学校操场快速流动。篮球排球羽毛球,剑舞扇舞广场舞,单杠双杠肋条木,次第排开。参与人员最多的,是围着塑胶跑道的快走,两人成排,三人成行,嘴里叽叽呱呱,脚下碎步急急。
冯力赞是行走中的一员,却不是快走。他看不惯那种神经兮兮的动作。老冯倒背着手,迈的是四方步,每走一步方便袋里的“羊汤”就拍打一下屁股。
老冯首要任务是处理“羊汤”。其次,散步。再其次,散步的时候会友。处理“羊汤”的地点选在操场东北角的大公厕。这座公厕气派、敞亮,小便池二十米长,大便槽近二十个隔间,可供四五十人同时如厕。
进门咳嗽一声,声控灯亮。老冯走了进去。方便袋在小便池前晃悠两下,觉得不妥,万一堵了阴沟咋办?于是靠近大便槽,在一间敞门的便位前站定,做落体实验似的,手一松——“啪”,方便袋拍向坑道底板。
隔壁传出一声吼:“谁?!喷我一腚!”
这声儿熟悉,老冯一下就听准了:“是老焦吧?你老人家吃饱撑的,跑这儿来了?”
老焦跳下便槽沿,翻翻白眼:“我吃饱撑的,你不吃饱撑的跑这儿来?”
“怨我,怨我,”老冯揽住老焦胳膊,“终于听到你老人家的声儿了。”
两人并肩走出公厕,边走边聊。聊的是羊,聊的是冬至的羊汤。为何非要数九这天喝羊汤呢?是孔丘兴的,还是孟轲?理论了一会儿,最后认同了幸福楼矿驻地乡民们的说法,是孟老夫子。
“养生是养生,只是大家一集中喝羊汤,再一集中排泄,这公厕、私厕的环境就很难保证了。”转过第五圈,转到操场出口时,焦方正说,“起码一个礼拜散不尽膻臊气。”
走出学校操场,遇见曾在他们麾下工作过的小张。小张向老领导打招呼:“焦区、冯区,散步?现在拔窑?”
“拔窑!回家看《我是大明星》。你们小两口也溜达溜达?”“拔窑”的意思是井下工作结束,上井,后来衍化成“结束、完活、走人”的代指。
小张两口子挥手再见。
冯力赞再一次想起,老焦是区长,自己是副区长,临了临了还是低他一头皮。个子比人高,有啥用?心里一不爽,情绪就受影响,手一挥,对焦方正说,“走了,回家睡觉。”
2
上楼前,冯力赞在小区公厕又空了一次尿,身子哆嗦一下,拉上西裤拉锁。
回到家,孩子们都走了,只剩老伴桂枝伴着一盏桔黄的壁灯在看电视。没话找话地问,都走了?桂枝说,孩子们想陪你说说话,你拿架子不理人,他们还能不走?冯力赞也不管桂枝正看在兴头上,抓起遥控器换了频道:看《我是大明星》,这才是真的,电视剧都是假的。桂枝也不计较。计较什么呢,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彼此性格摸得透透的,计较了就能改变么?
桂枝起身接两杯温热的纯净水,递给老冯吃药,自己也要吃药。年纪略微大一点,这药就离不了身了。问老冯,今天和谁一起溜的?冯力赞说,还有谁,老焦呗。桂枝很不喜欢他跟老焦搭伴,说,在幸福楼你就离不开那个姓焦的?就不能换个人?冯力赞哈哈笑道,你这话有水平,呵呵,性交的。
桂枝忍俊不禁,扑哧笑了,说,“越老越不正经。看来焦方正比你也好不到哪儿去。”说罢,洗洗睡了。
姓焦的。姓焦的怎么啦?桂枝躺床上闭着眼胡思乱想。
焦方正、冯力赞还有我桂枝,本来同在一个村子,发小。后来,冯力赞招工来到幸福楼矿,干掘进。后来,冯力赞的爹娘送聘礼,爹娘把礼收下,我就成了冯家的媳妇。再后来,再后来,那是我做媳妇多少年后的事了?十二年?十三年?焦方正复员转业,也来了幸福楼矿。从那个时候起,日子就拧巴起来了。按说呢,也不该拧巴:焦方正作为副营级干部,又是单身汉,一来矿就有矿领导给撮合成了对象,也是个大龄青年,叫招君,是矿上的现金出纳。之后呢,马不停蹄,结婚,生孩子,分房子。日子比我们舒坦得没法比。焦方正跟招君的生活越来越好,我巴不得呢。可是,正是他们越过越好,我才觉得拧巴。更让我起疑的是,你焦方正在保卫科当副科长,就好好当你的副科长呗,却偏偏又调进冯力赞所在的掘进工区——说是为了套正科级。拿这话哄鬼呀?这么大的幸福楼,哪里安排不下你一个正科级?我不信。我就觉得你焦方正故意刺挠我,跟我怄气。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你还怄什么怄?
“唉——”桂枝长长地舒口气。无缘无故舒口气,在桂枝早已成了一个毛病。何况此刻往事涌上心头?
焦方正跟招君结婚那天,桂枝作为贵宾参加了婚礼。那天,她见到了自己的娘,也见到了焦方正的娘。两位老太太从村里接到幸福楼矿吃喜酒,扯着手大发一通感慨。桂枝听得并不真切,但大意她理解:焦老太太抱怨桂枝娘,谁让你恁心急呢,不然桂枝嫁给方正,不比冯力赞强百倍?
桂枝装聋作哑,扭身招待亲友去了。
新娘迎进门,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新人对拜,送入洞房。婚床上方方正正叠放着四床三表新的被子,红彤彤金灿灿的。两只龙凤呈祥的绣花枕头,卧在被子上面。被子里侧,一个不显眼的旮旯,塞着一只冬瓜形状的靠枕。
瓜皮用的是青灰色土布,瓜蒂土黄色,像半截猪尾巴。“只有这两片瓜叶,脆生生的好看。”招君说,“这是做什么用的?”
桂枝悄悄飞红了脸,盯焦方正一眼。
焦方正将靠枕抓进怀里,说,“这个不能乱动。这是娘送我的——当兵走的时候。”
桂枝的脸像盏吹熄的灯,呱嗒暗了下来。心想,明明是自己送的东西,怎么成他娘送的了呢?
招君相信夫君的话,非常理解,轻轻抚了抚那两片叶子:“在那个年代,能找到这么两块脆生生的布,也着实难为她老人家了。”
听到招君表扬,桂枝的心又忽嗵忽嗵乱起来。焦方正这人真是,都多少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了,还惦记着?
焦方正属于那种“斤半的鲤鱼——巧个儿”,不太高,也不算矮,中等偏上。验兵的时候身体也没别的毛病,顺顺当当就挂上了大红花。去乡政府武装部集合的头天晚上,桂枝悄悄将他约出来,去白马河堤散步。那会儿焦方正家刚刚结束为他办的壮行酒,去的都是近门近支和他的死党级朋友。其中包括冯力赞。桂枝一在他家出现,大伙就都明白了大概意思。好像当时冯力赞还贫了一句:“欢迎新嫂子来为方正哥送行。”桂枝装作没听见。方正妈抬手轻轻打了冯力赞一下。桂枝对方正说,走吧?焦方正略带酒意,问去哪儿?桂枝没说去哪儿,使劲向门外推他后背。
两人走上白马河堤,过会儿又走上白马河桥,过了桥就是另外一座村庄了。从桥东头到桥西头,两人一直没话。那时正值深秋,河堤上的风也有点笑里藏刀的意思了。
焦方正说,“我们在这儿站站就回去吧,风凉。”
桂枝还不说话,拉方正下了桥,在紧靠堤坝的桥墩下拎出一只冬瓜:“给你!”塞方正怀里。焦方正一触到那个软乎乎的东西,不禁一怔,问,“什么?”桂枝忸怩:“枕头,送你的。”焦方正说,“送我这个干什么?部队发被子,也发枕头。”桂枝嘴一噘:“送你的,你就要。枕也行,抱也行。”焦方正说,“你还是拿回去吧,我又不是女孩子,玩布娃娃,战友们还不笑话死我?”桂枝急得跺脚,在倾斜的堤坡上踉跄一下:“你把它当成我不就成了!”焦方正慌地把桂枝扶住:“要不等我复员回来我再抱它?”“就不。”“要不,我先把它藏在我箱子底下?”“就不。”“要不,……”
“别要不了,”桂枝一扬手,丢沙包似的将“冬瓜”抛进咕咕流淌的河水里,“反正它是你的东西了,爱要不要。”
焦方正追着“冬瓜”飞翔的暗影,扑通跳进河里。桂枝呵呵笑着爬上堤坡,飞跑着回家去了。
桂枝迷迷瞪瞪刚要睡着,冯力赞翘首翘脚进卧室来了,揭开她的被角,一条腿伸进去,另一条腿也伸进去,拿身子贴紧她的身子。桂枝闭着眼问,“你想干啥?”冯力赞说,“没睡着啊。正好,今天有点儿鼓。”桂枝说,“太晚了,明天吧。”冯力赞想了想,觉得憋得不行,还是要放出来,就很讨好地说软话:“求求你,都是你的好儿女,弄了两只全羊来,这不就吃出问题来了?”
桂枝绷不住,吃地一笑:“我的儿女不是你的儿女?”
3
凌晨六点,天还没放亮,电话响了。冯力赞在卫生间洗漱,桂枝接的电话,以为是焦方正约他散步,抓起话筒便说:“老冯刷牙呢,稍等。”她不想跟他多说话,有什么可聊的呢,都在一座矿上,同住一个家属区,平常出门碰面机会多的是,哪里差电话里这几句?于是桂枝按下免提键,将话筒扣座机上。
一打开免提,电话那头的声音就非常清晰、非常响亮地传过来:“桂枝姑,我是焦云,我爸老了!”
焦云,焦方正的儿子。“老了”就是“死了”。此两点,就冯力赞和桂枝理解,没有丝毫含糊。只是焦云口里的焦方正“老了”,确切吗?不该呀。跟老冯同岁,才六十出头,刚离休二三年呀。
冯力赞从卫生间跑出来,抓起话筒问焦云:“狗日的,你知道什么叫‘老了’?”
“我爸真死了!”
哦,看来是真死了。冯力赞简单询问几句,又简单安排几件紧要事,摇摇头,挂了电话。人死的确是件简单的事,人活着才是复杂的。电话挂断,冯力赞朝桂枝挥挥手:“走吧,去医院急诊室。”
据招君说,焦方正这阵子便秘,拉不下来,蹲坑的时候憋得眼冒金星,迫不得已,随身携带着开塞露。今早四点多起床下楼,说是去公园的公厕大便,昨晚去操场散步的时候蹲过一次,没拉下来,所以急着去解决问题。五点半以后,招君还不见回家,便下楼去寻。在公厕外面喊了几声“老焦”,没有人应。当时心里还猜,会不会去了市场,像以往那样,买了早点和蔬菜回家?根本没往坏处去想。招君犹豫了一阵,还是决定去里面看一眼。看一眼心里踏实。招君击掌拍亮声控灯,迈进男厕,逐个隔间逐个隔间查看,结果就发现了双膝跪地头抵槅断墙的老焦。那样子仿佛当堂鸣冤,又仿佛低头伏罪。
幸福楼矿白事理事会的一班老头儿已经到了。焦方正死得急,家里没提前备下寿衣,去买衣服的人,此刻刚刚返回,说,“内衣外套倒好买,就是挑领带、腰带耽误了时间。”会长于老头一听就急了,骂他不是办事的衙役:“我的乖儿,你以为焦区长去人民大会堂开会?还领带腰带?寿衣不用那玩意儿,连鞋带也要抽下来,扔喽!”那人遵照吩咐,将不用的东西挽成团,丢进门口污物袋。
于老头看看在场的人,说,“大家还等什么?趁热乎,穿吧。”抬手往房间外赶女人,“女眷回避。”
桂枝搀着招君,还有到场的媳妇、女儿们,个个红鼻胀眼,站到走廊里来。冯力赞留在房间帮焦方正更衣。五六分钟后,房门打开,于老头吊起嗓子吆喝:“全部都有了!听我说!焦云抱公鸡在前面引路,帮忙抬担架的随后,亲友跟着担架走,女眷随后。去医院西北角大院,殡仪馆!”
这段一箭之地的路程,走得十分漫长,队伍沉默着,只有焦云怀里的公鸡,时不时发出一两声不耐烦的惊鸣。来到殡仪馆,焦方正从担架转移进水晶棺,盖上玻璃棺盖。他将以安详沉睡的面容,接受人们两天半时间的瞻仰,之后去火葬场化作一缕青烟,留下一抔骨殖。
以焦云为首的焦方正的家眷,分列在水晶棺两侧,呼天抢地哭了头一场,殡葬仪式拉开序幕。
于会长在大院调兵遣将,白事理事会义务工和前来帮场的亲友团随时听令。桂枝负责破孝衣、叠金银锞子和吊唁女眷的招待。冯力赞没有具体任务,充当的是常务副总理角色,暂时当起了招君和焦云的多半个家,有关尺度的把握,连于老头都要亲自问一句:“冯区,你看怎么合适?”其实呢还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理事会有固定程序和成熟经验,于老头只是碍于冯焦二人的交情和在岗时的职位,才多废两句话。
晚上回家,桂枝觉得在殡仪馆待的这一天,弄得身上很不干净,饭不做,先要冲个澡。冯力赞倒没觉得如何,洗洗手脸,掌勺操持起饭菜来。
孩子们不来吃饭,老两口的饭很好做,两盘菜一瓶酒,热一热剩羊汤,得了。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话题轻易就扯到焦方正身上。冯力赞和焦方正一起散步,相互嬉闹还是昨天的事,今天就再也叫不应这个人了。只是隔夜的事儿。隔年的事,隔上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事,又何尝不是如此?眼下是送他驾鹤西游,四十几年前送他去武装部,还不像是发生在昨天?
焦方正去部队后的第一个春天,矿务局下给村里一个名额,去幸福楼矿工作,端铁饭碗。虽是铁饭碗,乡亲们热情并不太高,毕竟干的是“埋了没死”的营生,比“死了没埋”的参军好不到哪里去。因此,力赞的父母请村革委会领导吃场酒,唱唱可怜调也就成了。对外也好解释,力赞人高马大,适合下矿。另外老冯家也确实生活困难。岂不知,幸福楼矿是国有特大型煤矿,煤层九米厚,全部机械化生产,早没了“埋了没死”的恐怖。
力赞端上铁饭碗,那还等什么?于是母亲趁热打铁,为儿子寻摸媳妇。老矿工家的女孩,想也别想,她们瞧不上农村招工上来的土包子;那就在村里找,村里女孩朴实,熟门熟路的摸得清脾气性格。力赞娘想到了桂枝。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想法一透给力赞,当即被儿子否决,“桂枝是方正哥的媳妇,我可不能要。”
力赞娘笑他傻,就因为入伍前桂枝找过他,就成了他媳妇?哪有那样的说法。
果然,彩礼一送,桂枝娘点了头。成了。
大概焦方正转业那年吧,桂枝和儿子冯超、女儿冯楠也转了非。
往年,焦方正在部队,桂枝基本见不到他,短暂的回家探亲,也只有冯力赞碰巧了陪他喝场酒。嫁给力赞,就是冯家的媳妇,桂枝哪里还能再往焦家探头?所以,时间淡化了她对他的感情,不见焦方正,对她也并不太影响什么。可是自打焦方正来幸福楼,见面的机会一多,她又觉得别别扭扭了。似乎冯力赞在焦方正面前也有那么点不自在,可他硬撑着,装作啥事儿都没发生,直到招君的出现,绷在大家面前的那根弦,才变得柔和起来。
跟招君成家后,桂枝还是觉得焦方正看她的目光有的怪。具体怎么个怪法,还真不好形容。有点躲躲闪闪,有点悲天悯人,又似乎还有那么点低三下四。可以肯定的是,凭桂枝对那目光的理解,绝不是愤怒或者鄙视。很难琢磨。
焦方正婚后第三年调出保卫科,提任掘进工区区长。在幸福楼矿第一个推行准军事化管理。对于掘进生产,焦方正是外行,可对准军事化管理却绝对内行。说一不二,任人唯贤。很快,掘进工区的生产和安全得到全新改观。在这个过程中,冯力赞也从一名普通掘进工,发展成为班长、工长,以至到后来的生产副区长。除了区长、书记、技术主管,冯力赞坐上了第四把交椅。职务跟待遇相辅相成,搭乘福利分房的东风,冯力赞一家从小户型的“筒子楼”,住进干部楼。
桂枝心里明白,力赞在工作上不惜力,踏实肯干,一个从农村过来的青皮蛋子,一步一步走上领导岗位,在幸福楼矿屈指可数。其中难道没有焦方正的暗中运作?如果冯焦否认,鬼才相信。
冯力赞自斟自饮,瓶中酒已喝掉大半。桂枝伸手抓过酒瓶,拧上盖子,放进酒柜:“冯超冯楠不在跟前也要自觉,让你喝半斤,我已经够宽容了。”冯力赞点头:“所以说,我一辈子有老焦这个发小,值了。剩下的,能有几人跟我交心?”桂枝重新热了一遍羊汤,说,“吃吧。人死了,你发那些感慨给谁听?”
冯力赞头一低,抵在支在桌沿的胳膊上,震下一串老泪。
4
桂枝改不掉在农村养成的天黑睡觉的老习惯,这边刚刚洗刷过,还不到九点半,就呵欠连天,说站了一天准备睡了。冯力赞忽然想起一件重要事情,立马关掉电视,将宅电呼叫转移到手机上,喊桂枝:“快,我们去医院西北大院一趟。”桂枝很不情愿,说,“我总觉得那种地方不干净。”冯力赞说,“快点吧,老焦又不是别人,怕什么。大不了回来再冲个澡。”
殡仪馆灯火通明,可在这万籁俱寂的冬夜,仍是令人心悸。于老头等人早已回家坐享天伦,剩下的除了水晶棺里的焦方正,就是守灵的焦云夫妻和招君以及她的小孙子。
冯力赞下楼时给冯超去电话,让他去殡仪馆陪伴焦云。“焦方正是焦云的爹,我去算什么?再说,我怕。”冯超退缩。冯力赞在单位培养出的暴脾气被激发出来,破口骂道:“少放狗日的驴屁!立刻,我在医院门口等你,陪你过去。你招君姨,焦云的孩子,老的老小的小,大冬天守在那里受得了吗?你把棺材里的人当作是我,你什么感受?”
桂枝静静看着冯力赞挂掉手机,默默与他并肩向前走。
大家见面没有说话,冯力赞向招君、儿媳、孙子朝门外挥一挥手,示意他们娘仨回家,这里有焦云、冯超陪伴老头子,足够了。桂枝搀着招君,儿媳抱着孙子,一出院门,冯力赞就将大门虚掩上了。
可以想象,除了焦方正的孙子,焦家将是一个不眠之夜。招君亲一口熟睡的孙子,对儿媳说,“睡吧,不用陪我。喝杯水,我也该睡了。”
招君转身回了她跟老焦的卧室,环视一眼卧室的墙壁。墙面上悬挂有一副字,隶书,写的是:“一动不如一静,求人不如求己。”是早几年离休的老领导送的,挂上去七八年不曾下过墙。字画下方,一对老式仿羊皮沙发,中间一只茶几,都是结婚时置办的物件,房子重新装修后,家里添置家具,从客厅转移到这里。午饭后小憩,晚饭后看报,这对沙发成了方正的依赖。
招君伸手扶住扶手,慢慢坐上去,腰背靠上去,似乎还轻轻颠了颠屁股,感受它的弹性。三十多年的老物件,坐上去还是那么熨帖,那么养人。尤其——招君扭身拽出抵腰的那只“冬瓜”——这只靠枕。
招君双手捧着,仔细端详,还是第一次见它时的那个样子,土气兼傻气。它真是婆婆送给方正的吉祥物吗?从入伍到提干,从转业到结婚,从四十多年前,到今天的死?死,也是“冬瓜”带给他的吉祥?
方正穿过、用过的旧军装、旧军壶、旧军鞋,还有后来的各式衣服,花哨的奖品礼品,有多少送了人?不计其数。却独独这只“冬瓜”,还有一枚军功章和一副肩章帽徽,伴他到死。虽然军功章送了孙子,可毕竟还在自己家里。如此说,“冬瓜”是个唯一。
招君把靠枕塞到腰后,靠了靠,又靠了靠。婆婆在世的时候,拆洗过几回“冬瓜”:将屁股上的线挑开,掏出充填的棉絮,洗了皮子,晒了棉花,让它们饱饱的吸足阳光,然后重装,再针脚细密地缝合。看她戴着老花镜,一双干瘪的老手巧熟地复新“冬瓜”,招君就信了方正的话:天天背靠着娘,方正心里踏实。
可是现在,婆婆没了,方正也没了,“冬瓜”跟了他一辈子,是否该让他带走呢?“带上。该给他带上。”招君做出了决定,将靠枕装入方便兜,放在防止遗忘的地方。合衣躺下。睡不着。重新坐回仿羊皮沙发上,一只手托腮,闭上眼睛,半梦半醒之间竟迷糊起来。那些陈年旧事,在脑子里无序地乱跳。焦云出生了,方正高兴得跳起来,逢人炫耀:“我有儿子啦!”可是招君满心渴望第一胎是个女儿,那样就可以再生一个,像桂枝和力赞一样,儿女双全多好。方正很知足:“已经很好啦!”令招君觉得更为幸福的是,尽管方正在幸福楼是基层干部,在外却并没有太多的应酬,充其量参加一下朋友们的喜宴和每年一次的战友聚会。家庭,工作;工作,家庭。他并不奢望太多。方正的生活作风干干净净,招君常常自豪地说:“老焦身边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我,招君。如果有两个女人,另一个就是我婆婆。”
招君的嘴角挑了挑,幸福的口涎流入掌心。
5
冯超陪焦云守了两夜灵,第三天上午,于老头主持追悼会,矿工会主席至悼词,冯超这才解脱出来。亲友三鞠躬之后,焦方正将被送往火葬场,然后去昌平山下葬。
从医院西北角大院出发前,于老头向冯力赞征求意见,看看理事会有什么事宜没考虑周全。冯力赞仰面朝天,想了想,固有的程式不可更改,中午的餐饭标准也不得升降,但作为老焦最后的辉煌,还必须要体体面面,风风光光。
于是想到了车。
冯力赞觉得让于老头讲话强调不是太好,就站上台阶高声宣布:“凡跟着上山的,有车的开上车,尽量一人一车,让场面壮观起来!”
焦云是孝子,不能开车,车钥匙交给朋友,他随同灵车出发。招君和儿媳一部车。冯超载着母亲桂枝和妻子小敏。冯楠两口子也开车去昌平山。加上离退中心的公派车,战友、工友们的私家车,浩浩荡荡竟摆成了七十多辆的长龙。
冯力赞非常满意,点点头,坐进拉花圈的客货车驾驶室里,下令:“开车!”
哀乐悲壮,引领车队缓缓游动。
每到一个十字路,车队要等五六次红绿灯才能全部通过。冯超驾着车,随车队走走停停。他不时打个长长的哈欠,甚至打出眼泪来。桂枝担心,说不行就让小敏开车,你到后面睡会儿。小敏也说等过了路口车队集结的时候,两人换过来。
冯超说不用,他精力没问题,只是在这种氛围里面,哈欠和眼泪不知怎么就给带出来了。桂枝问冯超,陪焦云这两夜,也睡会儿没有?
冯超苦笑:“说守灵不睡觉,那是假的,睡不踏实倒是真的。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招君姨,去的太早,四点多就去敲西北大院的门,她一去我和焦云就得起来陪着。”
“招君去恁早干什么?人死又不能复生。”桂枝向前探了探身子。
“说起来有点怪,”冯超过了红绿灯,靠边停车,等待后面的车辆,说,“招君姨会不会因为焦叔的死,精神受了刺激?”
母亲和妻子盯着他,期待下文。
冯超说,“昨天早上她一到灵堂,让我和焦云挪下玻璃棺盖,抬起焦叔的身子,也没看清往他腰下塞了什么,就让放下了,然后又盖上盖子。我和焦云迷迷瞪瞪做完,也没听见招君姨解释。她不说,我们也不好问。今天早上呢,又是四点多就去了,把昨天塞在焦叔腰下的东西又抽了出来。原来是焦叔活着时在沙发上垫腰的靠枕。我在焦云家见过。”冯超摇头,“真是搞不明白,都到了这时候了,她竟然为一个破‘冬瓜’纠结。哦——对了,焦云说那个靠枕是他奶奶做的。”
“唉——!”桂枝长叹,“那个靠枕,当初就不该做它。”
“妈,你说什么?”
桂枝朝前摆了摆手,说,“车又往前开了,快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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