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原创]

昨夜秋风 · 发表于 2008-6-3 21:36

　一  于小欣怀孕了。

　　当妇科那个胖胖的女医生告诉她确切的消息的时候，于小欣高兴地差一点儿蹦起来，毕竟她是太渴望这样的消息了，而在这之前，她还忧心忡忡地看着马路上那些蹦蹦跳跳的孩子，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做上妈妈。

　　于小欣曾经怀过两次孕。第一次怀孕的时候，正赶上她感冒，稀里糊涂地吃了一大堆的药---当然在怀孕之前做出的糊涂事，如果知道自己怀孕了，打死于小欣也不会做出这么蠢的事情。于小欣和丈夫高洪商量了半天，虽然不舍，最后还是忍痛割爱，他们看多了
　　那些刚出生就残疾了的孩子，那些孩子常常让他们的心紧缩起来。

　　打掉孩子的时候，于小欣掉泪了，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孩子，一个生命就那样白白的消失了，于小欣自责啊。

　　因为第一次的意外，于小欣很长时间里都不敢吃药，甚至看见同事们吃药都躲得远远的，那些大小不一的药片往往会唤起她心底隐隐的疼痛。有一次她胃疼，硬是喝了一个月的小米稀饭也没吃一粒药片，虽然那一次她根本就没有怀孕的迹象，但是于小欣也没有放松警惕，防患于未然，总比不防范要好的多。

　　第二次怀孕的时候，于小欣已经二十七岁了，二十七岁，不算晚但也不是最好的生育时期了。那一次于小欣分外的小心，家里面甚至成立了专护小组，惟恐再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但是世界上就有这样的意外，越是怕什么，事情越是自己找上门来。那一年的春节，高洪一个人大扫除，在挪动沙发的时候，于小欣看高洪有些吃力，就在旁边搭了一下手，就是这一搭手，坏事了，晚上于小欣就觉得不舒服，等高洪送她到医院的时候，事情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虽然高洪并没有说什么，但是于小欣肠子都要悔青了，尤其面对着求孙若渴的公婆，于小欣仿佛是做错了天大的错事，很久都抬不起头来。

　　后来，再想怀孕的时候，却怀不上了，到医院检查，也没有什么毛病，但就是怀不上，医生让他们放松，不要过于着急，可是看着年龄噌噌地往上窜，说不着急那只是自己骗自己。公婆更是着急，有一次婆婆已经话里有话了，弄得于小欣跟高洪吵架，一家子的人都跟着不痛快。

　　现在，总算可以长长地松口气了。于小欣给高洪打了电话，高洪以为于小欣骗他，直到于小欣骂了他几句神经病，高洪才欣喜得说话都有些哆索了。之后于小欣打了婆婆家里的电话，可是传来的却是忙音。于小欣放下电话，腰就有些直起来了，做了这么多年的奴才，现在终于也可以当一回主人了。

　　二  于小欣就真的成了家里的宝了。

　　公婆听到消息，马不停蹄地就赶来了，婆婆兴奋的满脸通红，好像孙子已经抱在了怀里。其实婆婆越是这样，于小欣压力越大，现在，她都不是自己的于小欣了，她是全家人的于小欣，她好，全家人都好，她要是打个喷嚏，全家人都得跟着感冒。

　　这一次，高洪制定了全面的保胎计划，比如取消了于小欣所有的家务活，比如不能生任何的气，再比如……高洪在纸上列了一大串的注意事项清单，就差把于小欣当皇帝供了。也难说，快三十岁的女人了，怀一次孕容易吗？

　　可是在于小欣的工作上，一家人却产生了不一样的意见，按公婆的意见，于小欣这班就不要去上了，还说这其间的一切损失由他们老两口承担，话虽然很让人感动，可是做起来却并不是一件什么简单的事情，首先单位里就没有这样的制度，国家对孕妇的规定也仅仅是在孩子7个月之后不能上夜班、爬高之类，根本就没有说怀孕一两个月就歇产假的。而更重要的是这样长的假期要影响到以后的工资长级、福利待遇。当然于小欣还一个自己的小秘密，那就是想多挣一些钱，来支援娘家那边两个正上大学的弟弟，但这都是不能公开说的。

　　高洪倒是想了一个办法，但是很快就被于小欣否定了。高洪说找找人干脆从你那个轧钢厂掉调出来算了。于小欣说往哪里调啊，现在机关到处都在减人，再说到了机关我能干什么啊？其实并不是于小欣自卑，现在去机关，靠她技校的文凭能站住脚啊，即便是能去，那以后减人的时候不照样再涮下来，与其那样成为案板上的羔羊，不如有自知之明，趁早取消了那样的念头。

　　后来，还是于小欣自己说，还是我去找找主任吧，如果能照顾的话，就少干一些，反正能多挣就不少挣，能少干就不多干，孩子
是主要的，这次是再也不能出什么意外了。

　　是啊，再也不能出什么意外了，高洪也跟着说。

　　千万也不能出了。婆婆一口坚定的语气，公公攥起了拳头。

　　于小欣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三  这天于小欣起得很早，其实也并不是她想起这么早，谁不喜欢赖在被窝里不起床啊，可是今天不行，按班组的值班计划，今天该于小欣值日，这样就必须要早去一些时间。

　　原来上班都是高洪骑摩托车送的，但自从怀孕以后，于小欣就改步行了，一来这样有利于孩子的健康发育，二来听别人说坐摩托车容易受颠簸。所以于小欣就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步行。为了孩子，现在是让她干什么都行。

　　走了一身的热汗，到单位的时候，班组的老张师傅已经到了。老张师傅和于小欣的父亲同龄，一个勤勤恳恳，辛辛苦苦工作了一辈子的老职工。每次看到老张师傅省吃俭用的样子，于小欣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卫生已经被老张师傅打扫了，于小欣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说，张师傅，又辛苦你了。

　　老张师傅抬头笑了笑没有吭声，这样的事情对老张师傅已经是习以为常了。

　　于小欣赶紧拿了暖壶去打水。对老张师傅，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于小欣总是怀了一种特殊的感情，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和父亲同龄，更多的是老张师傅身上所涌现出的那种长者的风范。于小欣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老张师傅就是这个班组的班长，后来因为年龄大了，不适合爬上爬下的带大家干活了，就主动辞了班长的职务，其实不辞班长不带大家干活就凭那把年纪别人又能说什么啊，但是老张师傅不。老张师傅常常说，不能当年轻人的路，所以这么多年来，从班长这个位置上已经走出好几个科级干部了，只有老张师傅还在干着他的老本行。于小欣的师傅原来并不是老张师傅，可是遇到不会的难题，问老张师傅，他照样会耐心地手把手教你，可以说，在轧钢厂天车维修电工班这八年多的时间里，于小欣没少受老张师傅的照顾，每次想起老张师傅的好来，于小欣的心里都暖暖的。

　　打水回来的时候，于小欣看到老张师傅正拿了一份红头文件再看，就问，张师傅，又有什么新通知吗？

　　老张师傅又笑了笑，是新通知，就是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于小欣顺手接过老张师傅递过来的文件，原来是一份市级劳模评选的通知，上面不知被谁写满了乱七八糟的字迹，什么“走形势、老摸”之类的字迹，好像含了极大的不满。

　　公司每两年都要进行一次劳模评选，说是激励员工的积极性，其实每次选上的大部分都是领导干部，更有甚者，一些领导不惜屈尊以车间技术员的资格参加评选，大家虽然也心知肚明，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所以对这样的劳模选举大家早就没有什么兴趣了。

　　张师傅，我看你早就应该是劳模了，不管论贡献还是论资格，还有人能和你比的吗？

　　别拿老头子开玩笑。老张师傅眉毛扬了扬，要当还是你们去当吧，你们年轻，评上了还能往上走呢。

　　做梦吧。于小欣被老张师傅说乐了，抡到谁也抡不到我于小欣啊。

　　两个人正说笑着的时候，班里的同事们也陆陆续续地来了，大家看着评选劳模的通知，嘻嘻哈哈，根本都没当回事。

　　四  于小欣从来没找过主任，这八年来，大大小小的工作，主任找过她很多次，可是于小欣却没有因为个人的事情麻烦过主任。一起入厂的那些女同学们，差不多都跑机关去了，只有她还坚持在一线的岗位。大家都劝她走走路子，哪怕去车间当个者办事员呢，但是于小欣没找。不知道是受父亲的影响，还是其他的原因，于小欣总觉得拥有一技之长对一个人来说是最重要的。以她的父亲为例，如果不是老头子早年学了一手修理电机的技术，别说供两个弟弟上大学，就是一家人的吃喝都成问题。在于小欣小时候的印象里，每到星期天，父亲就跑去附近的农村里去找活干了，有时候到很晚才能回来。父亲回来的越晚，一家人就越担心，那时候常常能够听到车祸一类的消息，于小欣担心，她的母亲更担心。但是父亲每次都能安全地回来，还说在没完成他的使命之前是不会出什么事的。所以在于小欣的印象里，不怕没什么，就怕没技术，这八年来，于小欣根本就没有动过想调出去的心思。反倒是越来越喜欢自己的班组，用她的话说，这个班组人好，团结。

　　在敲主任办公室门的时候，于小欣还犹豫了一下，她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烧，毕竟这不是谈工作，毕竟是求人的事情啊。

　　主任对于小欣的到来微微有点吃惊，等于小欣把来意磕磕拌拌地说完，主任明显地有些不快，他对于小欣说，你怀孕的时间还不是太长，照顾了你我怎么向大家交代呢？再说了，你也知道，车间是没有空位置的。

　　主任的回答多少让于小欣有些意外，但她还是稳了稳神说，反正就是几个月的时间，如果不是怕出事，我是不会来麻烦你的。

　　主任看了看于小欣的表情，其实他也知道于小欣说得是实情，可是安排了于小欣，那前天来找他的胡立红、李万菊等等怎么办，像于小欣这样的员工，他一百个想给点照顾，可是有一些人（比如胡立红），就是打死他，他也不想点这个头。

　　主任想了想说，你还是先回去吧，让我考虑一下。

　　于小欣有些悻悻地走出主任的办公室，她觉得有一些委屈，她很沮丧地给高洪打了电话，高洪在电话里有些生气地说，你们主任真他妈的不是东西，不照顾就算，离了他我好像就不能要儿子了，老婆，没事。

　　回到班组，于小欣忧郁的表情引起了老张师傅的注意，在老张师傅的关问下，于小欣一五一十地把事情都说了出来。老张师傅很生气，他说，闺女，别担心，他不照顾你，有咱们班组呢，班长那里我去跟他说。

　　于小欣眼睛含了泪，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五  早上起床的时候，窗外杨树上的喜雀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于小欣对高洪说，会不会要有什么喜事啊。高洪说，我们能有什么喜事？于小欣想起昨晚和高洪议论生男生女的事情，就说，也许是个男孩呢。高洪嘿嘿地笑了笑，那就随了你的心愿了。是啊，不知道为什么，于小欣打心眼里喜欢男孩，一想起父亲早年的辛苦，于小欣就想，自己要是个男孩子该多么好啊。
　
　　昨天去医院里检查了，医生说一切发育正常，只要注意饮食，多活动，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医生的话让于小欣的心稍稍的放下来，时间已经过去四个多月了，漫长的四个月，仿佛一年的光景了。

　　于小欣没有再去找主任，人的脸树的皮，再说了，于小欣还是有一点点骨气的，有一次主任见了她，本来想跟她打招呼，她却一低头走了过去。把这事跟高洪一说，高洪说她做得好，就得给主任点脸色看看。

　　也许是看老张师傅的面子，班组里却给了于小欣无微不至的照顾。从老张师傅说了那些话之后，班长果然就不再安排她干体力活了，只是让她打打水扫扫地，还笑称把后勤工作搞好就行了，这让于小欣很感动，连高洪也说，等生完了孩子，好好请大伙吃一顿。

　　上午的工作是全停检修，于小欣知道这时候是最缺人手的时候了。要在往日，她会带上两三个人负责某一部分电器设备的维修，而现在她只能呆在值班室里，无聊地看看这里，再看看那里。她给所有的同事都沏好了茶水，就等着他们回来喝了。

　　维修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于小欣不时地用对讲机询问一下各小组的工作进展，后来有一个小组说需要两个漏电保护器，看能不能找个人送上来。于小欣放下电话就去找人，可是找了个遍也没找到闲着的人，她想，还是自己跑一趟吧。

　　从天车上下来的时候，于小欣看到有一群人从厂房的那头走过来，从他们的衣着和崭新的安全帽上看，于小欣知道他们肯定不是一般的人物。以往遇到这样的情况，职工们都是要躲开的，因为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如果碰上“应知应会”检查团的，那可就麻烦了。

　　于小欣停在了楼梯的中间，她想等那些人走过去再下去也不迟。

　　但是那些人仿佛与她较劲似的，停在离楼梯不远的地方交谈着什么。从那些人中，于小欣看到了主任的面孔。还看到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对着周围的设备指指点点，在讲话的间隙那个人忽然看见了停在楼梯上的于小欣，就停止了讲话。于小欣看到那个人回头问了句什么，然后于小欣就看见主任冲她招起了手，还大声地说，你下来。

　　于小欣有些恐慌，毕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她忐忑不安地走到那群人面前，主任说，这是公司的董事长。

　　董事长向于小欣伸出了手，董事长的手很光滑也很温暖，感觉就与众不同。于小欣说，董事长好。

　　董事长显然很高兴的样子。他兴致勃勃地问了一下于小欣的工作情况，当他知道于小欣是天车电工的时候显得很惊讶，说，不简单，真不简单啊。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于小欣忽然听主任对董事长说，这不，因为人手少，工作急，她都怀孕四五个月了还坚持着要上天车。

　　是吗？董事长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然后转过身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就是咱们的职工啊，多么宝贵的精神啊！于小欣只觉得眼前闪了几下，后来她才看清有人在给她和董事长拍照。

　　主任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于小欣一眼，但那一刻，于小欣没有去迎接主任的眼神。

　　那群人很快就过去了，于小欣呆呆地看着那群人的背影，心理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与这样级别的领导握手。

　　六　消息是高洪带回来的，说在公司的宣传橱窗里看到了董事长和她握手的照片。开始于小欣不相信，后来婆婆打电话过来，于小欣才真正的相信了。婆婆说，你怎么能那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那么高的楼梯你还敢爬，你是不是对我们老高家有意见啊。于小欣解释了一下，但怎么解释婆婆都有些不高兴，后来于小欣干脆说，以后不会再那样了才交代了过去。
　　
　　于小欣不知道婆婆怎么知道了自己爬楼梯的事情，照片上根本看不出来啊。

　　好事一向多魔。

　　于小欣想象了一下自己当时的形象，一身工作服，挺着个大肚子，哎呀，丢死人了。

　　找了个机会，于小欣还是悄悄地去了公司的宣传橱窗。她没敢走太近，只是远远地看了看，果然是自己与董事长的合影。虽然一副大子的模样，但整体效果还不错。董事长笑容可掬，仿佛春风一样。

　　那一阵子，于小欣成了单位里的新闻人物，同事们都说，干得好不如赶的好，露脸的事儿都让于小欣赶上了。连老张师傅都说，我都快六十岁的人了，连董事长的手都没碰过呢，看人家小于，一下子就上了橱窗了呢。

　　于小欣知道他们的话都没有恶意，但听着这样的话，她只有苦笑。

　　接下来的事情忽然让于小欣摸不着头脑了，那天班长告诉她，主任要她赶紧整理劳模的材料，上面等着要呢。

　　不可能吧，于小欣掐掐自己的头皮，莫不是天上掉馅饼吗。她想再看一下那份劳模评选的文件，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了。　　

　　她去找主任，本来想说声感谢的话，可是主任没等她说话就抢过了话头，这是咱车间的大事，多少年了都没有轮上一次了，这下你可给咱车间争光了。

　　同事们都嚷嚷着让她请客，老张师傅也说，要知道小于能评上劳模，说什么也不能照顾她啊。老张师傅的话让大家都跟着起哄，下一次该轮到照顾我了吧，赶快让班长排排号，明天我就不干活了啊。同事们善意的玩笑让于小欣有些幸福地摸不着头脑，她摸摸鼓起的肚子，似乎怕惊吓了里面的孩子。

　　后来于小欣的照片又上了一次公司的橱窗，不过这次是以劳模的身份上去的。据说，那年劳模评选的框框里有这样一条：女工必须占老模总数的十分之一。所以于小欣就理所当然地做了那年的劳动模范。(592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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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夜 · 发表于 2008-6-3 21:39

很老到的笔法。

快乐阳光 · 发表于 2008-6-3 21:55

看着让人替她揪心

昨夜秋风 · 发表于 2008-6-3 22:57

感谢朋友们的阅读。问好。

邱天 · 发表于 2008-6-4 07:33

感觉故事情节平淡了点。

田瞳 · 发表于 2008-6-4 14:31

小说写得从容顺畅，有生活气息，看似平淡无奇，却有生活味道。人的际遇有时候常常会受到偶然事件的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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