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相守的巢

木门长子

　                                                  不能相守的巢

　　王茂源又不能出门了。昨儿感冒受了凉，他觉得头有些晕、眼有些花、走路有些打晃。社区医务所离他家不远，下楼转三个弯子就到了，可他不太愿意去。不愿意去是有原因的，是他害怕遇到一个人。那人就住在社区医务所的街对面，名叫杨雪芹。王茂源怕见到她，是觉得不好意思。他心里有愧疚。

　　王茂源从床上摇晃起身子来点燃了一支烟，想借那冒起的烟气减少些身体的疼痛，却蓦地看到杨雪芹从烟雾里冒了出来，脸上没有笑，也没有哭意，一副顺其自然逆来顺受的样子。王茂源最怕见到她这个样子了，其实如果她哭了或者冲着他笑了，王茂源心里也许会好受些。毕竟是相守过一段时间的人，也毕竟是彼此摸着脾气的人，虽然事没成，但藏在心里的那份感觉还是在的。

　　杨雪芹是王茂源在天北广场认识的。七八月的时候，天气特别热，几乎全城的老年人都跑到天北广场上乘凉去了。王茂源也去了，他看老娘们跳舞，看老汉们下棋，偶尔跟几只熟悉的狗玩一玩。退休后打发日子，他感觉人人都过得和他差不多。

　　王茂源的老伴去世的早，儿子闺女又在外地工作。在这座城市里他不是最孤独的人，也不是最快乐的。他住的单元楼有一百四十多平方米，是他和儿子闺女集资买下的。在这所房子里，老伴患病离世，儿女们相续成家。然后就是他从单位退下来，一个人住在这所大房子里。刚开始的时候，也没觉到有什么，反正就是过日子，这座城市像他这样的老人多了去了，也不应该觉得有什么。但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觉到了异常。那是一种霉烂的味道，不是自家蔬菜水果霉烂了的味道，是他的精神出现了问题。他感受到了孤独，像一只虫在慢慢地蚕食他的内心。

　　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矗在他面前的灰色的墙无形之中组成了一个“棺”字，更可怕的他是这“棺”字底下最大的祭品。王茂源偶尔也看看电视节目，给自己鼓捣顿好吃的。但是，依然抑制不住身体里的孤独感汹涌澎湃地滋长，一切的一切都似乎在预示着他王茂源要完了，即将老死在这座大房子里。孤独的虫洞一天一天地撑大，以至于前一段时间他每夜躺下之前都会忍不住大吼几声，借以排遣一下心头的恐惧。床是冰冷的，电褥插上也白搭。被子也是冰冷的，裹几个小钟都暖和不起来。他觉得自己是病了，不纯粹是身体上的病，而是心病。他偶尔也到社区医务所去看看，听那里的医生说，老爷子您身体挺好的，多走动走动多做一些有益身心的事，你的寿命会更长呐！于是他就在那句半真半假的宽慰话中回到了家，重新开始他孤独的日子。

　　假如没有遇到杨雪芹，他觉得他的生活就这么结束了。可他偏偏就遇上了，而且两人的交流还不错。

　　王茂源忍着头疼又续上了一根烟。此刻，他觉着自己的感冒越来越重了，鼻子开始不通气，胸口更是疼痛得厉害。抽烟不但没有起到缓解的作用，反而让他心里更加憋屈。他索性掐了烟，在没有散去的烟雾中复又躺下身子。

　　杨雪芹是一个六十三岁的老太太，皮肤微黑，鼻翼两边长着雀斑，谈不上什么好长相，一把年纪的人了也早没了腰身，更谈不上媚态。但杨雪芹的性格却特别的好，爱说爱笑，与人聊天的时候声情并茂。刚开始的时候，王茂源也并不怎么喜欢她。他六十九，她六十三，都是老头老太太了，什么事没有见识过。可随着去天北广场的次数越来越多，王茂源的心里竟然产生了一种依赖感。有时候他故意起个大早赶去，有时候会很晚回家，目的就是和杨雪芹多在一起呆会儿，多说说话儿。广场上遛弯的人很多，但他和杨雪芹这样的鳏夫寡妇却不多。渐渐地，王茂源知道了杨雪芹的住处；渐渐地，杨雪芹偶尔也到王茂源家里坐一坐。两人一起吃顿饭，聊一会儿天，或者坐在沙发上共同看完一集没什么意思的电视连续剧。

　　这不能说是爱情，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太了，在一起最多也就是一个伴儿。但这个伴儿前段时间却让他的一对儿女打散了。原因嘛，很简单，他儿子闺女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他和杨雪芹的消息，对对双双从外地赶了回来。一个坐在他的左边，一个坐在他的右边，共同说道他和杨雪芹的事儿。闺女说：“爸啊，你和姓杨的事儿我管不着，但这座房子我可是有出资的。房本上虽没写我的名字，产权却有我的一份吧。你说，你要是和姓杨的办了手续，这房子将来归谁啊……再者说啦，假如将来有一天你走在了姓杨的前面，她怎么办啊？总不能还住在这房子里吧？”

　　“那……你们不会和我提前办个房产公证嘛。”王茂源急赤白脸地和他闺女争辨。“办公证是行！”闺女习惯性地向右撇了撇嘴，“可要是那样的话，街坊邻里知道了还不把我们笑话死？人家会说我们做儿女的现在就开始计较房子了。爸啊，您也是一把年纪人了，您不活人，我们还要活人是不是？”儿子的大脑袋瓜儿也趁机晃到了他的眼前，“爸，爸啊——”儿子说，“你老人家办事咋老从自己的角度着想呢？我也是四十大几的人了，我儿子你孙子才上初中一年级，你说如果这姓杨的进了家门，我儿子你孙子得把她叫啥？叫奶奶吧，孩子心里肯定不愿意；要是啥也不叫吧，您心里也不愿意。您这不是让孩子两难吗？”

　　于是，自那天起王茂源就断了和杨雪芹继续交往的心思。杨雪芹好像也明白什么似的再没有上过他家的门。两人遇尔在广场碰上也都是行色匆匆，显出各种不自在。而这两个星期王茂源就干脆不到广场上玩去了。可这人啊越是不动弹越是恶病缠身，昨儿他不小心又感冒了，而且这次感冒好像还不轻。王茂源觉得孤独那条虫又重新爬回到自己身上，盅一样噬咬。天是灰的，地是灰的；白天是灰的，夜里是灰的。郁闷积在他的心里，没有一丝清透的感觉。儿子闺女偶尔也打电话过来，三言两语地叮嘱两声，但什么事也不顶。

　　王茂源突然想到了死。虽然死不是件容易的事，一个六十七岁的老头子，按照社区医生的说法还正当年呢，身体也没有什么大碍，哪那么容易就死了呢。可他越是这么想越是气喘得厉害。他也想到过自杀，自杀也是要有勇气的，他王茂源还真不是那种有勇气的人。王茂源挪动起来给自己烧了一壶水，又捏了几片药放进嘴里，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心里苦，由不得泪流满面。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婆，想起病入膏肓干瘦的老婆曾伏在他肩头嘤嘤地哭。那时候他还年轻，她老婆也年轻。他老婆三十五岁头上患了乳腺癌，临死的时候叮嘱他：“茂源啊，我啥也不求你？可你无论如何也不能委曲了我俩孩子。他们还小，不能没了妈又没了爸——”当时，王茂源也像现在这样哭得泪流满面，发誓跺脚地保证，“你放心，我不会委曲了俩孩子，不管多难我都会把他们拉扯大。”

　　转眼呢就是三十几年，儿女们都长大了，而他却老了。孩子在身边的时候王茂源不觉着啥，吵吵闹闹的也热乎。等他们都有了自已的家，等他们都开始为了自己的家拼搏，王茂源这才觉得自己就像抽开了的枝条一样蔫了，再没了年轻时的朝气与精神。孤独，毒一样开始他的身边徘徊。

　　从住的楼上望下去，能看到院子里树已经开始落叶。干黄的叶子随风飘到地上，又被清洁工扫到簸箕里。那样子正仿佛他的人生在一点点地化为粉齑。“妈的，”王茂源突然大骂了一句，“也折腾一辈子了，我怎么就不能为自己好好活活！”他愤怒地冲到内屋抓起了电话，厉声吼道：“儿子，你爹快死了，你就不过来看看吗？你不来也不让我孙子来吗？”儿子在那边慢条斯理地接听他的电话，慢条斯理地回答：“爸啊，我们都忙着呢。我要上班，你孙子要上学！你总不能眼看着我丢了工作你孙子没饭吃吧——”然后就是嘟嘟的挂机声，然后就是无边的寂寞再次风卷残云似地袭来。

　　王茂源听到窗外刮起了风，哗哗地吹着落叶。他决定下楼去看病了。“不管怎么着，得活！”他说。王茂源一边匆匆地走，一边默祷着千万别遇上杨雪芹。他计划着一会儿回来的时候路过超市买条鱼慰劳一下自己。但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就在他走到第二个拐角的时候，一打眼就看到杨雪芹迎面走来。老太太身上穿了件单薄的衣裳，在深秋的天气里显得尤其不合时宜。王茂源忍不住停了脚步，走过去问了一句：“他杨姨，你这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啊？”没想到杨雪芹竟然一下子哭了。她说：“我那房子让我儿子拿去做了房产抵押，说是贷款做生意。可我刚刚才知道，他根本就没做什么生意，他赌……”王茂源顿时怔住了。“那他咋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把房子抵了呢，你不是房主吗？”“我哪里是什么房主噢，当初和他爸离婚的时候那房子是挂在他名下的。那时，我只是想着保全他，哪里能想到这些……”王茂源忽然感觉心里凉凉的。一抬头，他又看到了落叶，正沿着墙角被风吹向不知名的地方。

　　“这样吧，”沉吟了一会之后，王茂源终于下了决心。“要不，你先到我那住两天。你儿子的事咱慢慢再商量。”“算了吧，老王——”杨雪芹从泪水中抬起头来，“我不能连累你。这会儿我就到我姐家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杨雪芹裹紧了身上的衣服，侧过身子向着狭小的巷道走去。王茂源的头又疼了。

　　“医生，医生在吗？”王茂源奔到社区医务所的门口大声问道。“医生，你上次说现代人七十五岁以后才算进入老年期，那你告诉我，我现在是不是正年轻？”屋里传出悉悉窣窣的声响，没人回答他，或者回答了王茂源也没有听到。他身子一软就栽倒在了台阶上。风翻卷起白色的塑料门帘，发出啪啪的声响。一只缺腿的老狗蹒跚地爬过。雪自半空而下……

木门长子

出门，回来再改错字，谢谢各位老师。

言默然

空荡的巢，孤寂的心，孤寡老人，几多怜悯？

超越年龄，描写父辈，从容细腻，情感逼真！

zizhu

空巢，是一个不能回避的社会问题。
小说贴心贴肺地写出了空巢老人寂寞，孤独，烦恼的种种，很接地气。
关爱老人，常回家看看，从你我做起。
小说的结尾韵味绵长。

瑞雪洪荒

一首空巢老人的悲歌，一个严峻的社会问题。细节真实感人，情感细腻丰富。

碣石清风

先占位，明早读。

天门牧夫

        作品描述了空巢老人的生活情状。是当今社会老年人生活的缩影。笔触深入到了主人公的精神世界。晚年，是一个冲溢着怪异幸福感的人生阶段。色彩斑斓却缺少了长度。老年生活的无奈，异样情感的交流等在主人公身上均有投影。小说结尾瘸腿的老狗晶莹的雪花两种不同质的意象让作品弥散着耐人寻味的气息。欣赏学习！

水如空

整这么沉重干嘛嘛……这是个社会问题，而且是个无解的社会问题。其实子女也能理解，为财产，不能允许老人找伴；为生计，不能常常看望老人。这个年代，谁活得都累。空巢老人苦，而且将来的还会更苦，却根本看不到希望。这个社会，这样的问题，至少几十年内，无解。

戏笑九宫

对文不对人，精品！

碣石清风

小说真实再现时下空巢老人孤独无助的窘况以及孤单寂寞无奈的精神境界。构思颇具匠心，全篇以叙述的形式展开情节刻画人物。两个老人命运相济同病相怜却碍于儿女故，不能走在一起。很典型很有代表性，晚景凄凉的老人问题形象生动地被展示出来，是同情是呼唤。
小说的细节．环境．心理描写都很细腻逼真，结尾老狗和雪花的出现加剧渲染了小说的悲凉气氛。一篇思想性艺术性俱佳的小说精品，为太虚添彩，谢谢。

木门长子

言默然 发表于 2016-9-9 16:43
空荡的巢，孤寂的心，孤寡老人，几多怜悯？

超越年龄，描写父辈，从容细腻，情感逼真！

老师解读精准，佩服。

木门长子

zizhu 发表于 2016-9-9 19:20
空巢，是一个不能回避的社会问题。
小说贴心贴肺地写出了空巢老人寂寞，孤独，烦恼的种种，很接地气。
关 ...

谢朋友，名字咋读？问好啊。

木门长子

瑞雪洪荒 发表于 2016-9-9 19:31
一首空巢老人的悲歌，一个严峻的社会问题。细节真实感人，情感细腻丰富。

简短而言，谢了。

木门长子

天门牧夫 发表于 2016-9-9 21:04
作品描述了空巢老人的生活情状。是当今社会老年人生活的缩影。笔触深入到了主人公的精神世界。晚年 ...

问候牧版，辛苦啦！

木门长子

水如空 发表于 2016-9-9 21:13
整这么沉重干嘛嘛……这是个社会问题，而且是个无解的社会问题。其实子女也能理解，为财产，不能允许老人找 ...

沉重吧，那是你看到了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