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荷锄翁 于 2016-10-7 17:14 编辑
一九八七年的农历九月初八,重阳节前一天。 上午,山崖脚下一户农家的稻场上,撑起了竹篾卷廉大棚;厚厚的木门板搭起的乐台上挂上了八尺长的“万年红”布,四位乐师敲响了铜锣银镲,鼓起腮帮子,使劲地吹响了欢快的迎宾曲;堂屋内,正面板壁上悬挂着一块画有“迎客松”、写有“寿比南山”四个大红字的玻璃镜屏;两张彤红彤红的方桌并成“合席”,铺上桌帷,摆上了瓷花瓶、水果糕点,正中间一把装满五谷的红漆木升里插着几炷馨香,青烟袅袅,在两盏明亮的玻璃台灯和白盖吊灯的银辉下鲜艳夺目;左、右、上三方木椅长凳排列整整齐齐;两边厢房、楼上客房里已经有不少客人在亲切的拉家常;厨房里的蒸格、铁锅腾腾热气直冒,男女厨师们象在大雾里演皮影戏一般穿梭往来,瓢盆碗盏叮当叮当响个不停,案板上山珍海味鱼肉鸡、大碗小盘摞上摞;大门口,知客先生大呼小叫、指手画脚地在安排帮忙的人们:大盘子专管端菜盛饭、小盘子负责递烟送茶;在邻居中挑选出来的礼仪大姐们热情地迎接着远来的亲戚朋友;人群如蚁、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
儿女新婚?不是!老人庆寿?不是!弄璋之喜?亦不是!嗯!告诉你吧,从这里走出去,在台湾生活了四十年的刘胜文先生,今天偕夫人回老家探亲,老家正在筹办欢迎亲人回归的重阳宴会!看见没有?大门两边的对联写着: 四十年海岛沦落,严慈已永诀,夜梦频频回故里; 半世纪沧桑变革,手足重相见,乡情娓娓告亲人。
“看!来啦,来啦!”时将近午,场上有人高叫起来,寻声望去,山路上过来了一大群人,前面两个汗如雨下的小伙子抬一架篼子(有的地方叫滑竿),在大门口缓缓落下,走下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她就是胜文先生的台湾夫人。只见她中等身材、圆脸微胖,齐耳短发稍向内卷、未染,长裙遮膝、中跟皮鞋,高雄人氏,因不会走山路,这里专门安排了篼子,到山脚溪河底抬上山的。山里人少出远门,好奇心重,因她是台湾来的,免不得里三层、外三层、推前搡后、踮足伸颈的想多看几眼;夫人微笑点头,略带羞涩腼腆,雅而不俗。胜文先生也在几个青年后辈的搀扶下来到了大门前,中等身材,国字型脸,稍胖,平头、发花白,与他的几位兄弟面貌极为相似,他在六兄弟中排行老五,整岁六十。父母在这四十年里先后去世,大哥大嫂也已告别人寰,主办今天这场欢迎宴会的是他们的二哥二嫂及儿孙们。
胜文先生夫妇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大门,象新郎新娘一样在堂屋的中央并排站立,向正上方深深地三鞠躬。土家人的习俗,堂屋的正上方是供家神和先祖牌位的位置,现在虽然神龛和牌位没有了,但大方向没变哦!远行归来的人向上行礼、燃几炷香,表达对先祖们的怀念和敬意,同时也表达对主人的尊重。
嗵啪!嗵啪!鞭炮、礼花、三眼铳震天动地的响起来!乐台上的乐师们奏起了只有土家族儿女新婚拜天地时才吹奏的最隆重、最优雅的细乐《水绿音》。所谓“细乐”,是两只竹萧齐奏,加上锣、鼓、镲子等敲打乐,比起唢喇来更有韵味、更加轻柔雅致。鞭炮声、乐曲声、人们的欢笑声、亲人们见面的问候声、小孩子们被挤得抵不住了的怪喊声,哈!笨拙的秃笔怎么也顾不过来了!
一场既是家庭的、也是地方的,又是海峡两岸的重阳聚会仪式在又一次的鞭炮乐器声中开始,家主人、也就是胜文先生的二哥二嫂,还有他的另两位兄弟与胜文先生夫妇握手挽臂、并排坐在堂屋的最上首,亲属子侄、周边邻里及其他宾客把整个堂屋挤得水泄不通!荷锄作为嘉宾,代表主人、所有亲戚朋友、乡邻向胜文先生夫妇致辞致意。
胜文先生站起来,向在场的所有的人鞠躬、抱拳,然后致答谢词,他深情地说:“我和夫人今天受到家乡父老兄弟这么隆重、热情的欢迎,这是原先没有想到的,也是我人生第一次享受这种崇高而隆重的礼节,我和夫人再一次谢谢二哥二嫂、两位弟兄的盛情,谢谢所有光临今天宴会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的厚谊,谢谢大家。”他扶着夫人站起来,二人一起鞠躬。
胜文先生继续说:“我离开大陆已经四十年了,那时我还不满二十岁。”随着这句话,时光一下子回转到一九四八年冬天。那时,他在贵州省一所国立高级中学读书,在国民党与解放军之间的战争败局已定的情况下,蒋委员长早就作好了退守台湾的准备,明着战场上还在继续顽抗,暗中将部分学校的青年学生作为他渡海后的兵源运往台湾。这所学校的部分学生也作为“青年军”,在一个夜晚,紧急集合,上了封闭式的军用卡车,到了厦门,上了海轮,这一切都在绝密的军事化行动中进行,当他和他的学友们可以看见太阳和月亮、轻松地透一口新鲜空气的时候,已经身在大陆彼岸的台湾高雄。
他在军队服役十年,退役时的军阶仅仅中尉而已。因为蒋军在1949年完全失败后渡海去台的,只有官、而且是大官,基本上没有兵,象他们这些学生兵想升大官就很难咯!
退役后只身一人,除了同去的既是学友、又是战友的几个人外,举目无亲,而且钱也有限。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相互帮衬着打拼了整整十年,才算稍有根基,他们最喜欢的一首歌就是“要拼才会赢”。
“大家看,我的夫人比我年少二十岁,结婚时,我已经四十岁,半老之人矣!现在有一儿一女,因不能荒废学业,所以未带他们回来,我还真得好好谢谢夫人咧!”胜文先生说,人们热烈鼓掌,她的夫人再次站起来向众人鞠躬致意。
“四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思念故乡,思念父母、思念兄弟嫂子,思念侄儿们,但是毫无办法!海峡并不远,有轮船有飞机。这次回家,转道香港,到武汉也只用了四个多小时,从台湾如果直飞宜昌,最多只要两、三个小时,途中不耽搁,一天就可以到家。”胜文先生继续说:“历史的隔阂,人为的障碍,使得我们不能尽人子之责,不能尽孝悌之心。可我们又算是幸运的,在有生之年还能回老家看一看,和大家见见面,有好多人已经回不来了,也还有好多人不能被允许回来。咳!”他叹一口气,“这次回去后,还不知有没有再回来的机会咧!”他又有些伤感了。
荷锄子趁机说:“先生今天旅途劳顿,在家有一段时日,亲友们交谈的机会还很多,我们的酒宴已经备好多时了。”胜文先生赶忙说:“对!对!今天我要向所有光临的亲朋好友都敬上一杯酒。”
说话之间,众亲友把胜文先生夫妇与他的二哥二嫂及两位弟兄推上首席,其余方位早就满座啦!随着一声拉长地、高昂地吆喝:“大炮手侍候哦——”,喧天的鞭炮声、乐曲声再度响起,接连不断地“顺咯——,顺咯——”声,土家族特有的“十大碗”风味菜,冒着腾腾热气陆续上席,白酒、啤酒、红酒,可乐、雪碧等现代饮料也源源而至。
因为男主人的不善言辞,女主人——胜文先生的二嫂,起身离席,举杯对所有的人说:“今天五弟夫妇回老家探亲,各位亲友不弃,光临寒舍,还要帮忙受累,我谢谢大家了,同时也希望五弟夫妇能玩得愉快!我给各位敬酒啦!”
胜文先生夫妇离席,首先向二哥、二嫂及两位弟兄敬酒,感谢他们孝敬父母,并为自己安排这么隆重的欢迎宴会,然后到各席与少年时的伙伴互道阔别,与后辈子侄们相互认识,欢笑声、碰杯声,交织在一起。
这一夜,男人们酒到杯干,面红耳赤,大呼小叫,有人醉到在桌子下,有人醉到在大路边,女人们也大多红云两朵、玉山倾倒。
临别时,胜文先生拿出一张“十行纸”,荷锄子给他写下了“海外归来日,恰逢菊黄时,来年九月九,重吟王维诗。”胜文先生拉着荷锄子的手说:“我会子子孙孙传下去的!我会想念你们的!如果有机会,我还会回来的!”
这多年来,荷锄子一直挂怀着,期冀能再次聚首,然而时代车轮又前进了将近30年,算来胜文先生已近九十高龄了,海峡两岸虽已实现三通,但台新当局又生波澜;老家已没有与他同辈的人,侄子辈也相继见老、分散八方,看来这聚会的愿望于此生是杳杳无期了。荷锄子只能用颤抖的手,拿起荒疏的笔,在重阳节来临时写成这篇文字,聊作心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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