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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啸声”似乎是个很气派的词语。我们会习惯性地想到松涛阵阵，想到海浪翻滚，想到慷慨悲壮，想到虎啸龙吟。
然而，我几乎每天都能听到的啸声却低回徘徊，哀伤无限，即便声音远去，依然时常在我脑海回旋，时常撞击着我，考量着我的忍受力……还有同情心。
就在对门的那一幢楼房第五层的阳台上，没有安装防护网，那个高高的孩子双手扶着铁护栏，上半个身子都在护栏以上，细长细长的，不停地摇摆，像是悬在空中的钟摆。声音是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的，分贝很高，拉得很长，似唱似哭，不知道他在表达什么，只感觉到每次结束，能从风中听到一股钻入心底的嘶哑，如同哀嚎。
那个孩子应该有二十岁了吧！我记得八年前刚到这个小区的时候，他还没这么高，但应该不小于十岁，骑着个自行车，在小区里乱窜，灵活程度不亚于一条泥鳅。
刚刚换了个新环境，遇到什么都是新的。当这个小孩第一次站在我面前的时候，冲着我嗷嗷地招呼，我才搞清楚他是个哑巴。不过，坦白讲我没有丝毫的厌烦情绪。毕竟没有谁希望自己是个残疾，命运已然对他不公，如果我们这些路人再有所歧视的话，姑且不论是否人道，从最朴素的情感出发，也是于心不忍。
再说，那个小孩乍一看真的挺好。长得是人高马大、虎头虎脑，常年穿一套深红色运动服，脚上蹬得也是名牌运动鞋，浑身充满着力量，走路生风。要是见到他自己感觉能认识的人，三步并做两步上前跟你招呼，你若是有所反应，他手舞足蹈，兴奋异常。
我曾经和他坐过同一趟公交车，他是去特殊学校上学的。我坐在他后面，他没有察觉。我很清楚地看到他的头上有一个贴皮，贴皮下是一根塑料管一样的东西，应该是神经系统上的毛病。他不是一个单纯的哑巴，有可能是神经系统有病，然后并发症导致语言能力的丧失。
我没有追问过他的病情，再说我能追问谁呢？
这种病如果病发的时候可能会很疼，因为我后来明白了他不仅仅是白天见到人热情的招呼，而且时常晚上会在楼梯口或者是自家的阳台上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甚至会有撞击的声音，可能是在用头，也有可能用胳膊，一种很明显地发泄，一种很奋力地抗争。
每一次都会有几个小时。整个小区近乎天翻地动，他变成了人人闪躲的对象，包括我。
我可以接受他一次两次过分热情却又不知所云的问候，但是我不能总是和他和颜悦色。他只要走进小区的大门，会和所有人招呼，你若是点头微笑，他立马上前，接连不断地叫着、笑着，甚至会主动拉你的手，和你使劲地抖。周围人群都看着你，表情复杂，你一不小心就成了视线的交汇点，他很开心，你非常不自在。
你费很大力摆脱他之后，他继续尝试着找个别人去握手，当然知道他情况的人早已走远，他继续在小区喊叫着，孤独地长啸。
我是这个小区的老人了，逐渐同化，每次见到他，也变得满脸严肃。他尝试过主动地套近乎无果之后，悻悻地退到一边，我看到他的失落甚至还有一丝自责，心有波澜，但是，在同情心和麻烦之间，我选择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再说，同情心也会慢慢地稀释、消散、乌有。尤其是到了晚上，别人劳乏了一天的身体，谁不希望晚上能安静地进入梦乡？可在这种惊心动魄的喊叫下，又怎么能睡得安稳？尤其是深更半夜，带着青春期躁动的声音越发地清晰，越发地具有穿透力，越发地逼人。我家和他不在一幢楼上都深受其扰，那一幢楼，尤其是楼上楼下，又如何招架得住？
还有嗷嗷待哺的婴幼儿，灯下熬夜的学生，睡眠不好的老年人，他们如何能承受得了？
我总觉得我们小区的住户素质还是很好的。几年下来，几乎没有人对这个孩子以及他的家人有过任何过分的言辞，对于物业也没有说过什么。大家更多选择的是忍受、克制、避让、努力适应。
仅有的一回，楼下的住户和他家理论起来了，大约是家里有小孩儿受到了惊吓。年轻的妈妈越说越激动，脸上都挂着泪珠。边上站了一些人，表情凝重，没有谁是错误的，可合在一起就是个错事。而那个哑巴孩子似乎也知道了自己闯了祸，他那么高的个子竟然一个劲儿向自己的母亲身后藏，罕见地声音很小且混浊，像是在自言自语，更像是明白了自己是所有错误的发出者。
没有争吵，因为没有言语上的对抗，只有解释、道歉，吵也吵不起来，很快就散场了。一段日子过后，那户人家卖掉了房子，搬到了别处。
一户搬走了，一户又来了。虽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对于绝大多数人家来讲，买房子就是住家的，不是每次搬家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儿子也和我鼓捣，说那个人经常在路上直挥手，见到他老是叫唤，有时都有些害怕，尤其是晚上看书，吵得没办法集中精力。我只好跟他说，没有人是故意的，咱们应该有点同情心的。他点点头，也很无奈。我说归说，每天晚上都会接他，因为如果那小孩忽然从树木中间走出来的话，儿子不可能不害怕。夜深人静的时候，儿子在挑灯苦读，我伏在阳台上，面对对面的长啸，很无助，只希望能够尽快停歇。
我的经验是如果你面对他毫无表情甚至目不斜视，他会自觉无趣，也就走开了。我告诉儿子，儿子说果然是这样，只能视他为无物。
都知道了破解的方法，再也没有什么新人搭理他了，他变成了一个人的战斗。继续在自家的阳台上，喊、叫、哭、撞击，有时直到深更半夜。我站在阳台上，看得清清楚楚。他家那么单薄的阳台半截防护栏，那么剧烈的摇晃着，能够抵挡住他的撞击吗？其实，那儿很危险的。
他的父母放心吗？怎么能放心？为什么不封闭阳台？
他的母亲是一个看起来很干练的女人，四十多岁，有自己的私家车，衣着也较为时尚，有时候穿警服，可能是公检法系统的公务员。而且按照我的臆断，甚至还是一个干部——中国的干部属性是不同的，语气的强硬，遇事时的习惯性指使，骨子里的自恋和自信像众多的烙印不知从什么时候就会种植在那些被称作“干部”的人的血液里，我十猜九准。
我从未见过他的父亲，但听说过他父亲就住在小区里，白天在家睡觉，晚上外出赌钱，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开这个孩子。
他的母亲倒是有时候和孩子在一起，“宝宝”叫得也很亲热，不过后来调到别处上班了，好像一周回来一次，所以和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很少。
我有时会有一种不地道的感觉，觉得至少他的父母应该多和他在一起。有些书卷气的我总觉得，越是残疾的孩子，越是需要亲人的照顾，而且我甚至会相信关爱会产生奇迹，温情会融化所有，就像我们经常在影视剧中看到的那些植物人最后总是能被唤起。尽管我已不惑之年，感性却经常会战胜理性。
然而，我忽略了时间的残酷性。一个病孩子，几乎没有治愈希望的病孩子，一直就在你身边，就是你绝望的提醒，他的父母当真能做到始终如一吗？与其说是对于孩子监护责任的逃避，还不如说不忍直视孩子的痛苦。只是在麻醉的过程中，人是没有知觉的，没有知觉意味着至少没有痛苦。
看过徐晓的《半生为人》，知道徐晓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明知周郿英有病，毅然决然地嫁给了他。婚后的生活就是一个照顾病人的历程，持续十多年。然而在周周郿英临终的时候，徐晓不在身边，而是在寺庙里。她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一个专业的文化学者最后却选择了祈求着上苍，而且她祈求的是希望是丈夫能早日解脱，其中心酸外人如何吃的透？
残缺的家庭，残缺的孩子，当我们无法置身其中的时候，我们自然无法领略相应的残酷和绝望。对于徐晓的想法，我们当然不会有所指责。生命无法承受之重，岂是局外之人三言两语般地说得轻巧？
我一个邻居，我对于他的温馨只持续过几次？
我只能是个旁观者，慢慢地看着他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哑，每次的啸声越来越长，而且频率越来越高，他家的阳台，附近的楼梯扶手被撞击的声响越来越大。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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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2 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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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2 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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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2 19:5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