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债的叫声

康康

　   这个四十几岁的女人又在叫了。叫声宣示她此行强硬的意图。
　　
　　叫声不顾优雅，从一楼爬到三楼，站在老板的门前。老板的办公室有三道门，第一道门只认指纹，第二道门有秘书站岗，老板在里间办公，不想见的人几乎见不着。女人叫时，不论老板在不在单位，总是扑空。
　　
　　女人代表供应商，我们是她的客户。不是说，客户是上帝么？扯淡。女人此时恨不得把这个客户撕碎着吞了。欠款的客户早已失去上帝的资格。
　　
　　有的女人的叫，声音的力与量，不仅令人心烦，还很可怕，是那种男人所不具备的力量，那叫，尖利癫狂，穿心透肺，使人不由的心颤、眉毛打跳，对此，男人多半没招。这个叫，现在就在楼道里上下流窜。叫声一路高亢，后来上了四楼，进了与她发生业务关系的对口部门。其余部门约好似的噤声，其实谁都清楚那叫声的起源。对口部门的领导客客气气，请坐倒茶，打着哈哈，然后就在女人的义正辞严的叨念与诘责里，苦着脸默然无语。
　　
　　其实，我们也是供应商是讨债人。讨债讨到极致，难免不会出格。
　　
　　原来，这是在说三角债？对，企业间的三角债，近三十年的社会“老大难”，大有越演越烈之势。
　　
　　谁是始作俑者，有无始作俑者？
　　
　　很多人包括某些机构身无分文，仅凭着斗大的胆及非凡的口舌与手脚，以及玩转的“关系”，拿着印章与合同，有模有样地做起了老板与东家，开起了皮包公司。不是流行“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说法么？想必是有根据的或是经验总结。它们多半是拆东墙补西墙，倒买倒卖，或一边接工程接订单一边拿着合同到处赊欠供应商的货款工程款。
　　
　　即使不是“空手套白狼”、“一元钱”起家创业，企业要生存要发展，商品、劳务、工程总是存在着竞争，有竞争客户就有了话语权。权的背后总是隐着利。为了让权倾向自己，在让利折扣回扣、请客送礼、搞好一切售后服务之外，还需要垫资销售与劳务施工。说白了，谁愿意垫、谁垫得多，谁就成为最佳人选。你不垫有人垫，通行的做法。为了不在市场上萎缩死掉，或为了规模扩张，多占市场份额，或为了心中的某个梦想，垫资自然增多，于是，钱紧钱缺钱荒是常见的事儿，负债经营成了惯例。由是，咬咬牙，使出浑身解数，融资复融资，商业信贷，民间借贷，就此成了一大包袱。
　　
　　可到期的销货款工程款往往并非按合同执行（有的客户还代表着官方，纯粹是为了搞面子工程个人业绩，根本就不具备资金支撑），或销路一时受挫受阻，致使款项或产品大量积压，资金难以回收，形成坏账与减值损失。合同，此时却成了一纸空文，成了天真的安慰。应收款越来越沉，应付款也越来越大。
　　
　　可税费、利息、水电汽、车辆险、话费差旅费、食堂伙食费等是硬性开支，拖欠不得，主意只能盯着货款工程款，还有工资。工资，照条规上说，也是硬性的，不得拖欠延付，但说了又说，终归多是“说说”，我行我素已有历史，即使僧人喝粥方丈吃肉——有的单位也并非资金短缺、周转不开。
　　
　　此时，加上银根突然紧缩，大气候起了风波，终端客户断了炊，一环套一环，一链接一链，就纷纷玩起了“三角”、陷入了“三角”。有的经营不善、严重亏损、濒临关门倒闭，实属情非得已；有的则趁机变本加厉，一些本不想赖账的、资金转得开的客户也起了心思，玩起空手道，一边在餐桌上剔着牙里的肉，一边笑望着债主喝着西北风。
　　
　　如此，恶性循环，企业或商户，一家一家，终于被拖至悬崖的边缘。
　　
　　小时候，借了同伴几文钱或几张草稿纸，家里借了人家三五升米，被借之人便成了债主成了恩人。债主临门，不用开口，就威势慑人，自然要点头哈腰，小心侍候，途中相遇也是讨好的笑语。故事书中涉及债主债户关系的也是这样描写，比如黄世仁，比如旧小说中描写的，为了还债，妻女连同房屋成了抵偿品。
　　
　　但我们作为债权人在债务人的屋檐下，他们成了黄世仁，我们却大有杨白劳之态；他们是恩人，我们似乎成了受惠或占便宜之人。其实，我们没想过要成为“黄世仁”，也成不了，我们只想收回账上的钱数，至于垫资贷款的利息、合同违约金，那已是狗屁，想都别想。即使如此，账上的钱款往往打了折扣收回，而整体应收款能回笼百分之多少呢？天晓得。
　　
　　除了少数客户虽有拖延但最终照单付讫之外，更多的是避而不见。终于见着了的，或扬着笑，或板着脸，一律推三诿四，一干相关人等，你在他不在，遇着你，遇不着她。即使一番周折手续齐备，答应你若干天后偿多少付多少，也多是敷衍打发。无论你长途车马劳顿、低眉顺眼、语气委婉，还是声嘶力竭、恼话狠话、拍桌子摔板凳，他们总是有办法应付你，你总是要扫兴而归，无功而返。
　　
　　能少付则少付，能拖延则拖延，占用别人的资金又不用担风险付利息，何乐而不为？当然，不排除有的客户确实困难重重，但这样的客户一般都会遵守商德，与你协商还款计划或债务重组。也有者拖着拖着，也来了仁慈开始商谈，用烟酒用产品用车辆用房产相抵，这物品的抵价一般都高于市场价格，但能这样的物物交换，也算是庆幸的了。只要能收回款项，形式已不重要，亏损在所难免。
　　
　　客户就是上帝，此时却不是扯淡了，即使他们欠着款。只是他们之中更多的有上帝之貌而无上帝之心。
　　
　　三番五次过后，想出各种要债的法术，也终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家里要断粮了或事实上粮已断，不免心急来了愤，兴师问罪，带一班人马，前去堵门。我们在债户处就看到了这样一个情形。三个妇女，当中一个已有六七个月的身孕，面前拽着条幅，上书“还我血汗”。她们与我们一样的身份——债主，其实要把“主”去掉，讨债人，更贴切些。三个妇女，瞅着机会，把负责人堵在办公室内，各拿一把椅子坐着，孕妇的座椅抵着门，三双眼睛盯着宽大的办公桌后的“一把手”，不吵不闹，以静制静的战术。
　　
　　三四个小时过去了，负责人的心能沉稳，下体的内急却早已狂躁不安，不断地发出强烈的抗议，冲撞闸门。万般无奈中，他呼来110。
　　
　　110打开门，三个妇女一字排开，“还我血汗”横在孕妇的肚子上。110软了脸，打着包票说，让负责人去放一下风吧，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妇女相信那国徽帽，让开一条缝，负责人仓皇狼狈而出。
　　
　　负责人解决了内困后没有跑，很配合地回到办公室，当着110的面，说某月某日保证筹钱归还，还应妇女的要求打了保票（写了纸条）。其实，我们都知道，这个保证，百分之九十九保证不了什么，几乎为零。但总要有个缓解余地吧，只好把那百分之一变作希望抱着离开。
　　
　　我们也没有拣到好果子吃，又是怏怏而归。回去的路上，前方堵车，打听观看，一干人等摆个一字长蛇阵把交道要道拦腰斩断，车辆通行不得，只好纷纷绕道。这一干人，不是客户与供应商的纠纷，而是员工与老板或包工头的瓜葛，他们实在想不出有效的解决办法（能想的都想了，有关部门也跑了），只好出此下策，期望引起重视，得到他们想要的“生计”。年关都快到了。
　　
　　遇着经营正在运转的，这样的哄闹兴许还有些作用，若遇着半停产或全停产的，对方人都不怎么上班了，这样的兴师只能徒劳，有的连负责人都玩起了失联，甚至悄悄地变卖了家当资产，改头换面跑路了。人未死账已死，徒叹奈何？
　　
　　如此要债，收账成本大增（不符合书上说的管理学），可不要，账款就极有打水漂的可能，要，多少还能捞回一些。
　　
　　有的看客可能说，法律不是有吗？是啊，法律，威严的法律，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得已，撕破脸皮，本着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的念头，起诉。但实践一再证明，往往得不偿失，且旷日持久，能追回一小半已属万幸，若遇着前面说的，对方处于倒闭或失联状态，法律似乎总是有心无力、回天乏术。若破产了，作为供应商，你总是在分配的最后环节按比例得以偿付，且要看对方丢了多少属于登记在册的可变现资产。更不必说对方可能神通广大，黑白通吃。就有欠债人很牛的对着我们嚷：去告我吧！告我吧（还好，他还没称老子）！
　　
　　但即使他坐了牢，你的损失总是损失。有限责任公司，他只是有限责任。
　　
　　年少时，借同学的小人书看，翻开扉页，总会看到一句：好借好还，再借不难。或是借书不还，是头猪。可见，人门对欠债借物不还者的深恶痛绝，把它上升到素质与品德的高度。也可见，人性是需要加以一定的约束的，社会必然要加以一定的规范的。不然，难免没有越矩者。也反映了人们不是有钱物不借，而是怕对方赖着不还，口头上说要还，却一直拖着赖着，不知猴年马月。
　　
　　一定是不止一次有个人或实体率先打破了这个“好借好还”的起始仅仅是口头的契约，让人们尝到人性与社会的另一面，于是，为了规范，加强约束，出现了手写的欠条借条，后又出现抵押质押与担保，出现协议合同。但似乎却越来越达不上“好借好还”的境界了，各种伎俩智巧争相对它嗤之以鼻，以玩拖延战术、玩厚黑、侵吞他人财产为能事。基本的礼仪道德与守则成了玩物成了可笑。法律本是想让人们回归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好借好还”的质朴纯良有序的状态，岂料，越走越远，似再也回不去。
　　
　　“好借好还”是和谐的前提，“再借不难”是和谐的结果。好借却不好还，债户竟然还居高临下，把自己看成大爷、看成救世主、看成钱粮官，债主却成了那头猪，只有待宰的份儿。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已不是平等的交易往来，我们是在乞讨口食：行行好吧，可怜可怜我们吧，给点吧。我们身后还有家庭呢。
　　
　　或许有人说，这样的三角债只是一部分。但这儿一部分那儿一部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加总起来就不是“一部分”了吧。
　　
　　道德、责任与良知，甚至法律，在恶意的欠债者面前，一败涂地，至少无能为力。诚信，任重道远，也迫在眉睫。有识之士言，须建立诚信法制体系，方能除此痼疾。除此，似无良方。
　　
　　所幸，诚信终于开始迈出第一步了，尽管它不情不愿、似不自信的样子。报上网上及银行的门口贴着：人民法院失信被执行人名单。见着，不免叫好。这是社会得以和谐的一个规范举措，是一大进步，是关于诚信的初步建设，是市场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要求，是人心所向，利国利民，意义深远。
　　
　　只是，只是如此小打小敲的，面对正如日中天的诚信的反面，犹如隔靴搔痒。
　　
　　哎，这些劳什子不说也罢，司空见惯的游戏，再说，有祥林嫂之嫌了。说说登门尖叫的那个女人吧。
　　
　　女人的声音又出来了。女人站在窗前，状似虎豹，火焰腾腾地在电话里吼，估计是打给老板的。女人说三四百万元的工程款，才要50万也不给？都跑多少趟了？再这样下去，跳楼了，真的跳了，说到做到。
　　
　　女人的话不可不当真，“我以我血溅闹市”的报道当今何止一例两例。有人过来拉劝，保安跑来劝解。女人借势越发像个母夜叉，张牙舞爪，嗵嗵嗵！披头散发跺着脚。看情形，女人真要疯了。
　　
　　女人没跳楼，女人暂时也没疯。女人与同来的三个人，两男两女，背来脸盆毛巾等洗漱用品，还有换洗衣服，决定打持久战，在公司食堂吃，食堂不提供就自己做饭，在公司休息区打牌，晚上就卧在接待的办公室沙发里。
　　
　　女人没招了，但这也是一招。女人还会生出什么招数呢？
　　
　　双休日，公司的人都离开办公地点，没人理睬，叫喊也只有大楼回应，女人索然无趣，可能也想家，比如想家中的孩子老人，丢下脸盆洗漱用品，说还会再来，骂骂咧咧走了。
　　
　　女人的叫声，让萧条弥漫的更浓，女人的叫声，叫得人心一阵阴一阵阴的。犹如洪水来临，即将决堤溃坝，天空的雨却还在风里噼哩啪啦落个不停。
　　
　　女人走了，老板回来了。回来的老板开了个会。老板就是老板，很镇定，抗压抗击打力可达五颗星，老板不是人人可当的，就如不是个个士兵可当将军。老板掩着疲惫，避重就轻或举重若轻地分析形势，依旧画饼充饥，高谈阔论。老板必须鼓舞士气，提振信心。而债主登门之事，沸沸扬扬，也回避不得。老板说，其它债主都温良恭让，为何独独出现这么一个撒泼之人？面对这样的女人该如何处呢？影响极坏。万一遇着政府银行等相关人士……没人吭声，自然又是一言堂。
　　
　　老板突然曝料，不是我们不给钱，关键这个女人不是我们的供应商。对口的部门经理知道，她只是供应商的老婆。她男人外面有了小三，被她发现了，她拿他没办法，就想到把他在外面的债权先抓到手，抓多少是多少，所以她拼死拼活地来要钱。但这是她家里的事呀，我们又不欠她的钱。她又没有授权委托书，我们没理由把钱给她是吧。
　　
　　众人唏嘘。
　　
　　女人遇到的也是个难解的“老大难”——情感三角债？这个“三角债”的历史可谓悠久。诚信体系能否涵盖这个“三角”？
　　
　　女人的叫声远去了，女人的叫声又近了。女人再次现身，捏着“授权委托书”。女人捏着委托书，不能就说明，关于小三，是她与男人做的戏。
　　
　　女人，此次只来了两个，如霜打的茄子，不吵不闹，打地铺，日坐夜卧在老板办公室门前，打开手机，高音量的歌声，代替了她的叫声，楼上楼下无不可闻。
　　
　　走非常之途，如女人的，有越来越多之势，数日后，有老者牵着小嫩娃颤微微地上门，有员工扯着横幅拦着公司甚至政府的大门……
　　
　　我们也终日急惶惶地在外面四处跑四处叫了。

lvhq018

糖葫芦

我也有十一个月分在多家单位的工资至今也没要回来，后来就干脆放弃了。以后一个月开一个月的，谈好了就干。总之是一言难尽。自己贷款买电脑，却受不了月月还，情急之下卖了邮票就此了帐~

写得动人，看起来不累，可是心里狠命地不舒服……
祝早日讨债胜利归来！

淡淡不如风

我上班那阵，二十多年前，政府和各单位去饭店给现金的很少。
经常有饭店黄了以后，捏着一大把的白条子去讨债。

秋实

康康此文，历数三角债之林林总总，太形象太太接地气了，也令人唏嘘，文采斐然哦，非局内人无法为之，写得极妙，大赞！
正因为被三角债吓怕了，不少人只认准现款交易，不付钱不给货，安全第一啊，但即便谨慎，难免也有被拖欠的，不容易。

时光安然

这三角关系，确是挺复杂的，看得我一愣一愣滴。

夏冰

嗯，想起我曾经喝上酒到一个工厂讨债，人家愣是不给，我借着酒劲儿就是要要，结果——人家息事宁人，给了两张百元票，说，余下的年后吧，啊？这一啊，我酒醒了，赶紧攥着两张票子回家，离开厂里老远还扭头看，不知是不是会有人跟上来～

康康

lvhq018 发表于 2016-12-3 23:50

字太多了，啰嗦的如老奶奶的裹脚布吧。

康康

糖葫芦 发表于 2016-12-3 23:56
我也有十一个月分在多家单位的工资至今也没要回来，后来就干脆放弃了。以后一个月开一个月的，谈好了就干 ...

祝也祝不来了。工资都要不到了呢

康康

淡淡不如风 发表于 2016-12-4 06:29
我上班那阵，二十多年前，政府和各单位去饭店给现金的很少。
经常有饭店黄了以后，捏着一大把的白条子去讨 ...

见过。有的饭店就这么被吃垮了的

lvhq018

康康 发表于 2016-12-4 22:14
字太多了，啰嗦的如老奶奶的裹脚布吧。

不多，没过瘾呢！看着非常舒服，又不知道怎么评价，所以发了个“”，应该是当时我本人的表情。

lvhq018

康康 发表于 2016-12-4 22:14
字太多了，啰嗦的如老奶奶的裹脚布吧。

不多，没过瘾呢！看着非常舒服，又不知道怎么评价，所以发了个“”，应该是当时我本人的表情。

康康

秋实 发表于 2016-12-4 11:08
康康此文，历数三角债之林林总总，太形象太太接地气了，也令人唏嘘，文采斐然哦，非局内人无法为之，写得极 ...

谢谢秋秋的夸与美评。握握！
只是，如果官方采购呢？

康康

时光安然 发表于 2016-12-4 15:25
这三角关系，确是挺复杂的，看得我一愣一愣滴。

不好意思，啰嗦的让安版费眼力了哦

康康

夏冰 发表于 2016-12-4 17:58
嗯，想起我曾经喝上酒到一个工厂讨债，人家愣是不给，我借着酒劲儿就是要要，结果——人家息事宁人，给了两 ...

呵呵。两百块大洋啊。
讨债，要命的节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