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原创）

糖葫芦

礁石（原创）

如今他是一根棍子，没有手没有脚，直挺挺的一根粗壮的棍子。但他依旧活着，带有生命力，为人时的头脑，甚至仍能感受肢体的触觉，寒、热和被潮水拍打时的刺痛。是的，他能感受到许多做人时的知觉，只是他没法移动自己，被一个顽皮的岁月深深地陷入沙地，年年岁岁面朝大海。

每天瑰丽的朝阳从背后升起，映照得大海蔚蓝清澈，浅水处清晰可见美丽的海星缓缓移动，他也能感受阳光照耀的温暖和煦。他很想回头望望太阳，他想被刺目的感受一定很美，闭起眼睛更是火红一片，多少神往与向往。

每当清晨，他独自在海边凝神注目的时候，海波荡漾总使他想要放声吟咏歌颂大海的诗句；挥起手臂或是奔跑跳跃，清凉的海沙琢磨着他的脚趾，潮湿的海风透入干枯已久的皮肤。

可是他不能动起来，也无法动起来。自从万年前他凝望大海想念爱人的时候起，深痛的伤痕使他久久地站立；待黄昏过去又白天，豁然开朗生命的意义早已渡过千年。他再也不能动了。潮汐年年冲刷他的身体，带来海苔，带来海藻，一层层将他包裹，百年之后是千年，就连珊瑚虫也为他的情意所感动，攀附他身体死在他身上，直到千年之后他才明白自己已成了不死的活化石。

当年他心丧若死，失去爱人的伤痛使他再也看不得万家灯火的华丽，惟有日日凝望大海，企盼海神能送回他的心上人；他更知道这永远也不可能，但惟有凝望大海，万倾波涛正是他滚滚不尽的泪水。每天每夜，波光闪烁的时候，他会想爱人在他的怀中微笑酣眠；潮汐涌起，他会记得爱人为他的病痛伤心流泪；每当远方驶来航船舟帆，他会甜蜜往昔与爱人泛舟海上的旖旎；她就这么去了，抛下他独自在大海深处安眠。他想要追随她走，又怕死后忘记前世的记忆，惟有苦苦地站立，久久地凝神，将往昔的美好时光朝朝回想，千年思念......

当他看尽了大海的变幻，也目睹了无数的海上悲剧，终于在一个黄昏神明清彻，了然觉悟。自此他不再思念，人间万世不过浮光掠影。每天平静地站着，目视大海觉悟天地宇宙的真理。

平时，海滩有无数的人来人往，男人、女人、老人和孩童，人们换上泳衣，奔着笑着嬉戏打闹，结伴下海，尽情游动；青年游泳，孩童嬉戏，老人们则坐在海边，带着微笑注目少年。许多情侣把自己埋进沙坑，露出头面仰望天穹，口中说着今生今世永不分离，将来我若早死天上的星辰便是我对你笑......

黄昏时分，也有青年、老者独自面朝大海，步履舒缓或沉重，有的人在吟咏诗句，有的目光炯炯严肃不语，也有人狂歌悲号；偶然，会有情侣点上一堆篝火，相拥相抱睡到黎明。就是那一天，黎明悄悄来临，两个青年在依偎中醒来，凝眸相望忽然泪流不止，随即牵手站起，象两个孩童欢声大笑。他望着他们尽情欢笑，望着他们起身奔跑，跑进大海从此永不回首；几千年了，他忽然流下一滴泪水，那是海涛汹涌飞溅在他头顶的遗迹，但他懂得那就是他泪水。

从此，他不再思索天地的至理，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凡人，面朝大海迎来春暖花开，仰望天穹寻觅知心爱人的微笑；他想象无数个走来海边阔发激情的人一样，高声地朗诵诗歌，也想象年迈的老者一样低沉的吟咏青春年华

他激情，但不躁动；他热情，依然平静。每天清晨他动一下腿，领略行走时的欢欣；虽然万年之后身体早已被外来的包裹纠缠得不能移动分毫，但依然可以感知骨与肉之间的摩擦。每天黄昏他挥一次手臂，面朝大海张开清彻的胸怀；仰望一下头颅，体会群星璀璨的壮丽。每当潮水涨落，轰隆的海涛卷起清凉的快感，使他乐不可支，身边游动的鱼虾三五成群，夜光的瑰丽又使他浮想联翩；清晨，当潮汐尽退，他望着满目疮痍的海滩生发出世的悲悯，渴望赶海的人们拣走那些美丽的贝壳，将挣扎的鱼儿、失去活力的海星远远送归海的怀抱。

他已不再伤痛，彻悟的觉识使他沉静地面对生命的去留；但他依然保有体知万物萌灭的意识，明解消长分合的定理。因此，他依然微笑，也同样激情滚滚，仿佛微波荡漾、激潮澎湃。在每个黎明到午夜，他笔直地站立，行走一会儿、舞蹈一圈，充满激情的朗诵全首诗歌，以智者的从容默写一段平实的散文

因为有生命来到了海滩，因为有大海昭示着季节，他看到身后的世界愈发繁茂，他领略冬雪飘飘而舞的清华、春雨丝丝滋润的潮湿。风从南方来，告诉他春暖花开，寒梅傲雪喜迎明春，融化的雪水淙淙流淌，汇成小溪流归江海；漫山的油菜花金黄金黄，好似春火燎原四野；蚂蚱有了，蚂蚁出来，大雁南回，小燕子已然筑巢生女。他嗅到花儿般的清香，卓约的女子倚靠着他；他觉察到男子强壮的体息，温柔的情感弥漫到海滩，男子拥着女子，欢快得海水哗哗作响，洗着爱侣们的足踝，冲刷着万年之后舒畅的心灵。

曾经有人来到海边，三三两两交谈着一个年轻的诗人，时时向着大海吟咏他的诗句。人们说他叫海子，是大海的儿子，所以死后的魂魄也终将归回大海的怀抱。诗歌是那样自然而美丽，充满阳光，到处风景。这使他忽然想起万年前自己的恋人，如今她也深葬在大海的深处，而自己也千年万年面朝大海。而今，他经历过万倾波涛觉于眼前的岁月，也重新领略生者挚爱人生的情感，他不由得微笑，就着轻拂的海风、拍岸的微浪悠悠吟咏听来的诗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2007年3月11日上午7：58分秋色文学论坛/注册名：火的轻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