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文字闪耀生活 于 2017-3-22 15:54 编辑
解脱
他没有感情,也没有表情,不知道什么叫幸福,也不知道什么叫痛苦。从未见他哭,从未见他笑。没有骄傲,也没有自卑,无所谓荣光,也无所谓耻辱。不懂得委屈,也不懂得倾诉。他活着,如同死了一般。没有人在意他,偶尔一声叹息,便是对他的关怀。
他的知觉还在,能感受到太阳的炙热,能在寒冷中跺脚。饿了知道吃,渴了知道喝,他的人生早已没有了任何意义和希望,世界不在意他,冷漠也不妨多他一个。
一米八,高挑的个头,单薄瘦弱,尽管已经没有了做人的尊严,岁月似乎将他遗忘,生活的无质量而言,却仍然掩盖不了他当年的帅气。假如真有三生转世,假如前世办了错事,老天爷对他的惩罚还是有点过,让人唏嘘。
就像看到一个外星人,所有看他的眼光都是另类,严格点说是互为另类。看他的都是明白人,却不能看懂他。他活在自己的孤独里,混乱的大脑没有逻辑。
没见他之前,听到过工友们的惋惜。初次看到他,我确定,我和他有一缕的渊源:同一个工厂的员工。只不过他一病四十年,谈不上贡献,恐怕连点回忆都不复存在。我的关注让他的优点得以总结:认得自己的家;知道以钱易物;重要的是他像原始人一样遮盖下体。
没有人恐惧他,也没有人能影响他。他自由自在的翻着垃圾桶,没有拾荒者的捡拾,更像是一种发泄。他有钱时会买一碗拉面坐在那安静的吃着,有时买一张饼,在任意的地方摔打几下,用大瓶的饮料当汤喝。
他的所有衣服都不能叫做穿,全部披挂,腰处系一条绳。无论衣裤都条条洞洞,那是经过他特殊加工的。因为捡来的服装,也找不到如此的破烂。我在半路拦住他,将几条裤子与鞋递过去。他说:不要。然后离开。有人说:放到他家门口最好,他不要别人的东西。
他也有性格?他的意识,他的灵魂,早已抛弃了他。也许是下意识的,不过他始终坚持着。在他家的门口,没有看到门,门厅堆着垃圾。楼道里散发的尿骚气,臭气,会让人窒息。亏得他住一层,中间的住户另开了门,对面的住户只能搬出去住了。近邻是如何的厌恶,都能让人理解。他父母健在的时候,肯定不是这个样子,后来是侄子按月领工资送来。室内煤气,电,自来水,暖气一概堵死。
他也许是痛苦中的挣扎,也许是忧愁中的焦虑,室内发过水,放过煤气,砸过暖气管。无人能处理,不得不为之。他没有惊慌,没有自惭形秽,不知抗争。每天日出游荡,日落归巢。
理性的生命曾经有过,青春的美好感情却正是他走向黑暗的开始。说到这,我想说:那也是时代造就了的悲哀。作为同龄人,我深刻地懂得:当年的农村户口在城市里是怎样的受歧视。我认识一个居委会的主任,娶了山东老家的儿媳妇,逢年过节,就得把媳妇送回娘家。因为没有太原户口。那时我还小,就很气愤,因为我懂得,节假日本该家人团圆才对。然而政策规定哪有不执行的道理?似乎离开户口所在地,就成为盲流。似乎农民进城,社会就有不可预测的困扰。那个令人不堪回首的年代,我因在外地工作,回家赶上半夜查户口,也是费了不少口舌。
而他正是因为恋上了农民的女儿,引起家长的坚决反对。想来那女孩定是很优秀,据我所知,那个年代乡下女孩能嫁到市里的都是很拿得出手的。尤其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经济条件应该不错,而且他也算是一表人才,即使找城市女孩也应该要左挑右选的。他也许恋的太深,把爱情摆放的至高无上。总之,他神经受到了刺激;不知他的父母后悔了没有,也许他们对儿子爱的太深,怕儿媳没口粮,怕孙子永远走不出农村。不知责怪时代是不是有些偏激,那就怪他心胸太窄。他如果不把爱情如此看重,就不会在初恋如火,家庭压力如冰的矛盾中不能自拔。
我能体会他的心情,我的婚姻也是在恋人与家长的势不两立中挣脱纠缠硬挺过来的。我感谢姥姥在我特别小的时候,发现我性格孤独,个性强,少言寡语爱生闷气。她知道我的一个姑姑神经错乱,舅舅神经也不好,便担心我有不好的遗传。从小到大都一直注意我的心理引导。例如:生气后不要睡觉,有气要以理服人,把心里的憋屈一定说出来。她说:如果心里话说出来,疙瘩就能解开,心胸就开阔了。我很受益,工作后遇到难事,都能心平气和的得到解决。一般人不会想象到:我从来没与人发生过争吵。如果不是姥姥的警觉,我也许不神经也自杀了。姥姥不光开导我要心胸放宽,还教我要明智。
因此我的眼界还算宽了些。不过后来我发现我的遗传没那么可怕,舅舅是解放军的机要参谋,文件包意外丢失,虽然找回来了,但是导致了暂时的神经衰弱。姑姑因为在飞机场里面住,沾了姑父的包。辽沈战役时,孩子很小,姑姑哪能没压力?一夜的枪炮声把她吓得神经错乱。(更有意思的,我舅舅在外面围了一夜,姑姑在里面恐惧了一夜。)他们都是在特定的条件下不同程度受到刺激。但因为他们的关系,我受到了特殊的指导,对以后的各方面都得益匪浅。
我庆幸精神压力下挺过来了,我更同情他的遭遇,如果有人听他倾诉,如果家长能好言相劝,或许他能赢来好的结局。事实对他来说一切都晚了。他的父母再后悔也挽回不了儿子的清醒。在父母离世后,他的处境一言难尽。
我有时向窗外望一下,对面那最丑陋的风景,就是他的家。与整栋的楼房极端的不协调,原本的一扇窗,已经失去了它本该的称呼。没有玻璃,没有窗户,更没有窗框。只有原始的红砖围成的方形,不知是谁拆除的。无论艳阳高照,无论阴天下雨,看上去都是黑洞洞的。五十多平米的房子是老人给他留下的遗产,他一直守在这里。以后的继承人应该是他的侄子。
他在这个小小的天地里,经常使消防车呼啸而至,街坊四邻先是惊恐观望,随之很快就归于平静。十多年了,我听到消防车的汽笛停止,外面没有人大声喧哗,就知道事情不大,局部火灾不会造成损失,不会蔓延。年前又听到了一次,早已习惯并没在意。春节在家的时间少,也很忙。头几天突然又望了一下对面,不由得大吃一惊。他的家装修一新,预感出了状况,留意打听一下,竟听说人已经过了五七。听到这消息,我没感到吃惊,因为已经好长时间就看到他特别消瘦,眼皮浮肿。知道冬天不会好过,就在那次消防车到来之后发现他已经魂归故里。据邻居们说,前半夜还听到他跑步的声音,跑步也许是他御寒的武器。但是,病死?冻死?还是熏死?火葬也是费了周折。
一直有人抱怨:假如能进精神病院,或许还有治,他本没那么严重。我到单位也打听过,没有头绪。总之没听说过单位,家里,居委会任何部门关照过。家里的人,谁有能力管呢?都要工作,都有家庭,个人有个人的难处,上有老下有小的。如果是其它的病,还容易些。我记得姥姥曾对我说:得什么病,也不要得精神病;得其它的病,有人同情。唯有得了精神病,没人当是真正的人了。当初姥姥是在开导我,也是很怕我小心眼的。我是听话的孩子,一直用姥姥的说教调节自己,至少我现在还算是正常的。因此我对文化人特别得尊重,首先因为姥姥,没有她的知识,我也许会不认得自己……
我自认为是很心软的,看见发送人的场面,就不由得掉泪,也很奇怪很多人爱看热闹。但是听到他故去的消息,我的心情没有痛苦悲伤地怜悯,反而替他有了一丝庆幸,他与其活着受罪,倒不如走了。他的离去,对大家来说只是在记忆里抹去。还有买卖房屋不会受到贬值。他解脱了自己,也安静了周边。
听说,他侄子买了墓地安葬他。装修时对邻居说:“我没照顾好叔叔,遭了报应,人没火化,我就出车祸了,车也报废了。”想必当侄子的内心也是自责的。但是谁又能责怪他呢?不摊上事的,千万别说轻巧话。话说起来都容易,设身处地的站在对方的角度想,谁又能做得到?但愿所有的家庭都别遇到这样的不幸。但愿能有专门的机构来关心这一类的人。
看着他活得如此的受罪,真不如解脱了的好。毕竟,死后,人们可以说:这里埋着的是张三或李四。墓碑上不会介绍他曾经是个精神病人,他得到了平等。此时真正可以称呼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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