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爸老妈

春笺素心

　　我爸我妈就跟冤家对头一样，到一起就吵架。

　　他们曾经是上个世纪的红卫兵，经历过很多成长中的风雨。

　　对于他们的所做所为，我常怀疑，难不成他们把曾经在社会上横冲直撞的打打杀杀行为都带到家来了吗？成家之后，他们把家也当成了革命阵地，成了他们打烂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政权的演兵场，那些无辜的盘子碗们被他们无情地打烂了一茬又一茬。

　　一言不合，他们之中一个就会立刻喊，走！找你们班长去！另一个就会扔下哇哇大哭的我和弟弟，将我们朝炕里一推，昂首挺胸跟着向外就走，走就走！走！

　　他们就这样，拿着家务事理直气壮找我妈她们班长评理去了，丢下哭成一团的我和弟弟，小小年纪，眼看着外面的天空在窗前一点点黑了下来，院子外面那些大树被风推得也在剧烈摇晃，可是，空荡荡的院子里，还是看不到我爸爸搭拉着头和我妈妈拧着脖子一前一后走进来的身影，我的心里装满了心惊胆战。

　　结婚以后，我尽最大力量好好地保护着女儿，我知道我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我不能让我恶梦一样的童年遭遇再发生在女儿身上，哪怕只有一点点。而且，每当我抱着女儿，将她小小的身体贴在我怀里，感受着她细弱的骨头和嫩肉对我的依赖的时候，我总能情不自禁回忆起我从前的经历，那些情形都会像刺一样在我心灵最柔软的地方来回锥扎，刺激得我忍不住落泪。

　　几十年过去，我看过了我爸我妈无尽无休的吵架，却记不清他们吵架的理由，好像他们之间互看一眼都是吵架的引线。

　　你瞪我干什么？

　　我瞪你什么，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瞪你，谁让你看我？

　　我哪里看你了，我看前面，你在前面挡着。

　　地方这么大，你非得往我这里看？你不会把头转向别处？

　　你就在我前面，我把头往哪转？

　　以后你再看到我的时候别照直走，你退着走好了。

　　……

　　凡此种种，还有更多更多，总而言之，他们只要碰到一起，总是能找出吵架的题目，让人烦不胜烦，写作业的时候我常常用小棉球堵着耳朵。

　　有一次妈妈叫我，叫了好多声我都没听到，她来到我眼前，在我桌上拍了一下，家宝，叫你怎么不答应？去给妈买瓶酱油来。

　　我取下耳朵里的棉球，怔怔地看着妈。妈看到我手里的棉球，脸红了，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给我拿了钱又赶紧去厨房了。

　　爸爸妈妈是上个世纪的红卫兵，肯定都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人，因为我后来发现，他们爱听歌，我家自打有了录音机之后，每当我们放着歌曲的时候，家里都是相对安静的时候。

　　没有人的时候妈甚至还唱歌，我妈妈唱歌的时候面部表情很柔美很生动——让我看得发呆，说起来这简直有些让我难以想象。

　　那些歌听起来还真是好听，要是他们总是这样唱着歌过日子该有多好啊！很可惜的是，后来他们唱着歌也能吵起来了。

　　他们唱的歌是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或者洗衣歌之类的歌曲。

　　当录音机里传出和当时的流行歌曲不一样的声音时，我的心立时被吸引，也许基因使然，我的骨子里其实是非常喜欢唱歌跳舞的，很可惜我上学那会儿音乐课开得非常糊弄，我连简谱都不识，用我自己的话说，我的心灵是一片渴望音乐的生荒地。

　　老爸用新买回来的录音机播放那些歌的时候，着实让我欢欣——停了写字的笔，摘下耳朵里的棉球，我侧耳倾听。

　　敬爱地毛主席，敬爱的毛主席……我说过了，我的内心是非常喜欢唱歌跳舞的，虽然我事实上从不在公开场合唱歌也不去跳舞，学校里大大小小的音体美活动也从来都看不到我的身影。我是个天生自卑的人，也许是爸爸妈妈一直吵架成就了我的胆小怕事不出头的性格，让我自然而然成了一个离群索居的人。

　　骨子里的热爱而又不表现出来的人对音乐一定是非常敏感的，证明便是我学歌非常快，一首歌听几遍就能唱出来。音乐课上，我一边在心里平静地默唱一边看着那些被音乐老师视为好苗子的同学们，他们被叫起来反而唱不下来。

　　有一回爸爸放洗衣歌，可能只是听着觉得不过瘾了，老爸和老妈还下地跳起来。

　　灯光下，他们面带笑容，喜气洋洋地边唱边跳，我心想，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生活就叫幸福吧？

　　可是我家的幸福从来都像流星一样，只会在眼前一闪就消退了，剩下的又必将是黑色的漫漫长夜。

　　正如我所料，舞跳了没有一半，两个人因为舞步的节奏又吵了起来——

　　那个是三拍，你怎么走了四拍？

　　哪是三拍，这个地方本来就该走四拍！

　　你在学校宣传队的时候跳过这个舞么！

　　我那个时候是主跳，你是干什么的，你个打大鼓的，你知道什么？

　　旁观者清，所以我才说，你这个地方跳错了。

　　我怎么跳舞我自己不知道，还用你说么？

　　……

　　我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去，不想再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了，悄悄从兜里掏出小棉球。

　　还没等我把小棉球塞在耳朵里，弟弟跳了出来，别看他年数比我小，可是他身材长得比我棒，从背后看去，虎背熊腰的，哪里还像一个正成长中的少年？

　　弟弟走到爸爸妈妈面前，一声没吱，他伸手啪一下把录音机关掉，突然的寂静让吵得如火如荼的爸爸妈妈猛然一惊，爸爸恼火地回头，看到身高跟他同等的弟弟正用两道男人都懂的目光盯着自己，那会儿，空气也像不流动了，屋里静得像一团快要爆炸的火球，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几下，松开了垂在大腿边捏了又捏的手，脚下也慢慢地退了一小步，在他和小弟的前面让出了一块空地。

　　一直以来都是爸爸在家里称王称霸，从来没有可与之抗衡的力量，今天，弟弟的突然挑战给了爸爸一个突然袭击，打了爸爸一个措手不及，情急之下，爸爸失去了应变能力。我紧张得嗓子眼都发咸，眼睛也发干了，我直直地看着他们，忘了手心里还有小棉球儿，等我想起它们的时候，那两个小棉球已经被我攥湿乎乎的，仿佛一使劲都可以挤出水来啦。

　　我看了看弟弟又看了看妈妈，弟弟的脸上很平静，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妈妈就不同了，她呆呆地看着弟弟又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们似的。这些人里数爸爸最惨，他像一只打了败仗的公鸡一样，悄悄地坐在一旁，我从这里看过去，只见他的脸色都有些发暗了。

　　本来是一件扬眉吐气的事，可是，我却说什么也高兴不起来。

　　大家都说我长得越来越像妈妈，高佻的身材，白皙的皮肤，梳着两条过腰的长辫子，稳重又漂亮。虽然脸上有点不尽如意的小雀斑，但是，不是有一句话叫瑕不掩瑜吗？

　　现在，我已经知道男婚女嫁中的郎才女貌了，看着总是吵架的爸爸妈妈，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想，妈妈当初干什么要跟爸爸结婚呢？放在我，如果我是妈妈，以妈妈的人品样貌，我可绝不会找爸爸这样一个人，其貌不扬也就算了，脾气还这么差，我的美丽的妈妈，我真是不明白，你也曾那么年青貌美的啊，图的什么呢？

　　动辄吵架的爸爸妈妈在我和弟弟长大之后不太吵了，这有点像发展起了自己的核武器的中国，有了核威慑的力量，那两个超级大国也就不好再轻举妄动了吧？

　　这样平静的日子后来一直维持了许多年，直到我和弟弟都成家之后，家里就剩下他们老两口的时候，战火才又重新复燃。

　　俗话说眼不见嘴不馋，耳不听心不烦。弟弟家离得远，他们每年只在春节的时候回来一次，就算他们见，也见不到多少，听也不会听到太多。我就不一样了，天天守在眼皮底下，他们那里有点动静首先传到我的耳中，听见了就不能不管，看到了就不能不操心。

　　唉！我的老爸老妈啊！你们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啊！有的时候我累急眼了，真心这么想，你们怎么就不知道心疼你的女儿呢？！我家里家外的已经够烦的了，你们吵了一辈子了，还有意思吗？到这把年岁了，就不能歇一歇？

　　然而他们还是不歇着，直到妈有病去住院了，他们还会为了铺床的事在医院吵起来，弄得同病房的病友面面相觑，等爸爸走了之后，他们指着爸的背影也摇头，唉，这个老伙计啊，铺一个床而已啊，多大点事啊，还至于吵起来么？

　　那一刻，我气得肺都要爆炸了，要不是因为他是我爸，我真想从窗口把他扔楼下去！看着我爸不懂事的样子，我生气地跟他说，行了，我妈这也住上院了，以后你不用再来了，医院有我就行了。

　　我不让他来他还非来不可，他不信任我，他梗着脖子冲我说，有你，你干什么行？

　　气得我无话可说，又拿他没办法。

　　老话说得对，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女人这一辈子要是嫁错了人，惹气成天一辈子，什么日子也过不出个样子来，看我妈就知道了。

　　看着病床上躺着的这个老女人面黄肌瘦的样子，我难过得不得了，这也是曾经的大美女啊！靓丽的丰采，青春的年华都这么灰突突地埋没在吵架拌嘴的一天又一天里了。我真想问问我爸，你爱过这个女人吗？我也想问问我妈，如果给你机会，你会不会选择离开这个和你吵了一辈子的男人？

　　可是妈没给我们和自己机会，她一直有病，越来越离不开人，直到最后……

　　我一声不响地送走了妈妈，心中是堆得满满地又气又怨，看着爸爸搭拉着脑袋送我妈的样子，我的心里气愤大于悲伤，吵啊，你这回怎么不吵了？有能耐到再吵啊？转而又伤心，我妈这叫什么女人托生的啊，怎么就嫁了这样的魔头男人呢？这一辈子，没享受到一点男人对于女人的温存关爱。

　　我狠狠地瞪着我爸，我相信我妈的病就是因为和他生气上得的，他要是能好好对待我妈，我妈也不会得了这样的不治之病，在本该好好享受晚年生活的好日子里怡养天年，绝不会走得这么早。

　　我想到了妈在最后的日子的那些表现，她的眼睛转来转去的，好像总在来往的人群中寻找我爸。我相信妈在最后的时刻心里也一定和我一样藏着对爸爸又深又重的怨恨，试想，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女，生命快要走到头了，回过头来看看，这一辈子，哪里享上半点福了？

　　爸一想上妈跟前，我就赶紧把爸给撵回家了，我心情不好，不想看到他们在医院里还能再吵起来，只要离得远了，他们想吵也够不着了。再说了，吵了一辈子架，我想我妈此时最不愿意见的一定是我爸爸。

　　果不其然，看到爸转身离去的落没身影，妈总是轻轻地叹一口气，闭上眼睛，眼边的一颗干涩的了很久的眼泪就自己滑落到枕头上了。

　　没了女主人的家就像一个失了水分又风干太久的水果一样，徒有水果的外表，其内里其实已经破败的不成样子了。

　　妈妈走了以后，我让爸爸跟我一起生活，虽然从小到大一直在心里生爸爸的气，那也毕竟是我爸，他自己在一边生活我是放心不下的。可是爸爸摆手回绝了，他不愿意跟我过，说是住在一起不习惯。看实在是叫不动，也只好由他。反正他这一辈子也是自在为王惯了，去了谁家也受不了拘管。好在我离他家近，时不时地也可以去看看他。

　　没了妈妈在跟前，我爸好像变成哑巴了似的，一天一天也没有一句话了，坐着发呆站着也发呆。而且好像他一瞬间就变老了，背也驼了，头发也白了。且不看这些外表的变化，就是神态也成了一个完全的老头子了。

　　爸爸的变化让我满肚子的恨意烟消云散，心底又全换成怜悯和心疼了。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忍受他一辈子，两人为什么吵了一辈子也能过日子一辈子。原来一个人的情感变化来自于内心深处，在深到不知有多深的地方会装着成份不明的萌芽，一念之下可以生成怨，一念之下又能转成爱。

　　这份心疼转化成了刻骨的牵挂，我尽量抽出时间去陪他。我让他没事去广场跟那些退休的老头老太太一起谈天说地也好，跳舞下棋也好，最没事了一道溜弯也好啊，总而言之也要有事可做，别在家里一个人憋着。人毕竟是群居动物，不能不和人在一起，不能没有人群相伴。爸摇摇头，对我的建议一概回绝。

　　他这个样子让我更放心不下了，下了班之后我都是先拐他那里看看，没事了然后才回家。

　　这一天，我单位有事回来的晚了，来到我爸家门口的时候，我还没打开门就听见里面有动静，好像有人在吵架，我吓了一大跳，从妈没了之后，这间房子已经沉静得太久太久了，这是谁又来了？爸爸又跟谁吵起来了？越着急我越开不开门，最后我手都哆嗦了，钥匙掉在了地上。

　　开不开门了，我只好上前敲门，里面好像越吵越激烈，一会儿声音高一会儿声音低，听不见我的敲门声，没法子，我只好手上用力使劲拍，静悄悄的夜幕下，爸爸家的门被我拍得山响，我自己听来都感觉恐怖。

　　屋里静了一会儿，也许是我爸听到了，走过来给我开了门。打开门的瞬间我赶紧伸着脖子往屋里看，我得弄明白是谁这么有出息，在这里跟一个孤老头子吵架。可是屋里谁也没有，我转脸又看了看我爸，我爸也直直地看着我，好像我的到来让他受惊了一样。

　　我捡起钥匙进了屋，边脱鞋边问我爸，你吃饭没？谁在咱家？

　　我爸长出了一口气，说，吃过了，谁也没在咱们家，除了你，还会有谁来？

　　我让爸歇着，我来收拾，爸挡开了我，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吧，我还能天天指望你来伺候我啊？你还得上班管孩子。

　　不用就不用吧，今天我本来就很累，加上刚才这一吓，我感觉身体虚虚的，这会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多少了，我顺势歪在沙发上，心想爸干点活也是好事，人老了，活动活动对，即锻炼了身体又分散了精力，让他的思想有一个转移点，别把精神总是集中在妈妈去世这一件事上。

　　靠在爸爸家的沙发上，我睡着了。迷迷糊糊的，我好像听到爸爸又在和谁说话，睁眼一看，哪里有谁？橘黄的灯光下，只有爸一个人躬着腰背在涮碗，他一边涮碗一边嘴里叨叨咕咕一个人说话，你不会把碗柜子门打开吗？你没看我手里拿着碗吗？

　　把那面那摞盘子往边上挪挪不行吗？

　　死目瞪眼地站着……

　　灯光下，爸一个人一样一样地把洗好的碗放进碗柜子里，他动作迟缓，一点一点地做这些原本都是妈妈在做的工作，一个筷子不小心被他弄掉地上了，他哈下腰去捡起来，那动作迟缓得就跟一个树懒一样一样的，可是我看上去却感受不到树懒的可爱，反到让人感觉分外心酸。

　　收好了碗，他又拎起扫帚扫地，一边扫地，爸爸又开始“吵”，起开，挪脚……扫地没看着？当不当正不正的，就在眼前晃……

　　……

　　我浑身哆嗦起来，眼泪再也不受控制了。

　　到这一刻才让我猛然明白，我爸我妈的爱就是这样特别的，她是这样一种以与众不同的方式存在的。

枫叶飘飘

我来了来了

枫叶飘飘

你个家伙……

枫叶飘飘

我流泪了，你知道，我和你何等相似

枫叶飘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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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妈吵了一辈子，我也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慢慢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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