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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非首发] 最后一炮药(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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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17 19:1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
  一九四五年春天,鬼子发动了豫西鄂北会战,选择第一战区与第五战区结合部薄弱环节,采取南北策应、中间偷袭的战术,意在快速攻占老河口飞机场,摧毁盟军空中打击力量。
  阴历二月半间,日本骑兵第四旅团一部偷偷绕过南阳城,人含草马衔环,不声不响逼近古城邓县。他们要在邓西寻找一个落脚点隐蔽待命,伺机快马奔袭几十里外的老河口。
  丁大牙、卢大牙和手下的自卫团队惶惶不可终日,三千人马不放一枪一弹,丢弃了自诩固若金汤的邓县城,躲进了林海莽莽的西部三山。
  空城一座,凶神恶煞一样的看守全逃了。犯人们砸开镣铐撬倒铁栅,随着跑老日的人流四散狂奔。
  庞来群跑出西门往家赶,已经是半夜时分。他一路感念这场仗,三个月的冤狱终于熬出了头。
  庞来群二十几岁的年纪,虎背熊腰,孔武有力,乱蓬蓬的头发胡须遮掩不住他端正俊朗的面孔。
  他家住邓西六十里外庞桥镇,往上几辈都是寨里名号响亮的人物头儿。到了他爹这一辈,虽说吸大烟变卖了偌大的家财田产,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庞家大院在寨子里仍数楼门头最高的第一家。庞桥寨西靠汤山、禹山、朱连山,一条龙潭河水流湍急,玉带环绕北、东、南三个寨门;东寨门下,有一座古香古色的大石桥,就是远近闻名的庞桥,属于西通三山的关隘要道,桥两头坡陡险峻,在冷兵器时代,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爷外号庞大炮,清朝末年中过武举,庞大炮曾经一炮定庞桥,这牛皮不是吹的。
  清末民初乱哄哄,革命党起来撵大清,民国军阀团阀混战,邓西土匪趁势而起,明火执仗打家劫舍,一时间闹得天昏地暗。庞桥寨地势险要,寨子里钱粮盈余,再加上家家抽丁出款,置枪买炮,把一队守寨团丁训练得神勇无敌,所以附近很多土财主纷纷来投,在这乱世之中说得上偏安一隅。然而,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土匪是梳,官兵是篦,官匪一家把周围搜刮得毫无油水,为吃掉庞桥最后这块肥肉,有一年三月三,远近土匪联合起来,四面攻打庞桥寨。土匪人多势众,来势汹汹,包打东寨门的是邓县有名的悍匪索金娃。索金娃恶成啥?不仅敢火并邓南邓西几大山头,狂劲上来还敢袭击正规部队。那年吴佩孚战败打构林关路过,索金娃吃了砒霜闹老虎,率领土匪截人截枪,亲手打死了吴佩孚的卫队长张煌言,一时间名声大噪,豫鄂边土匪莫敢与之争锋。
  索金娃用两挺机关枪开道,打得守寨团队不敢抬头。寨门外嗷吼震天,寨子里大哭小叫。眼看土匪们就要得手,庞武举过足了大烟瘾,伸个懒腰走出宅院,他不慌不忙,吩咐管家抬一箱银元先到东寨门等候命令,然后叫上八个身强力壮的守院家丁,将“镇宅大将军”请出府宅。庞武举焚香拜了三拜,净手掀开红绸外衣。但见黑漆漆的这尊神,桶口粗细一根榆树掏空做成,卧在纯铁打造的炮架上,体长一丈有余;前面细,后面粗,前后牢牢箍了十二道大铁环;后座上打磨成粗大的牛角形状,楔形咬榫处只留一个小圆孔,圆孔外露出白森森一根引捻。这尊榆木炮,是咸丰年间庞氏祖先为防备捻匪攻寨特制而成,先人在三山深处千挑万选,选中一棵百年古榆树,从南阳聘请来当时最著名的能工巧匠精雕细刻,又从汉阳高价聘请一位给朝廷铸造红衣大炮的火炮师傅光临指导。那年三月十八庙会试炮,庞桥寨万头簇动人山人海,一声炮响,犹如晴天霹雳,硬生生端掉桥头对面的一个土包。西山土匪闻报大惊失色,从此不敢踏入庞桥半步。
  八个大汉趔趔趄趄把榆木炮抬到东门,他们把铁锅和犁铧砸成碎屑,和火药砂砾搅拌均匀,足足一箩筐,填进炮管,然后装上火捻。
  榆木炮犹如一只被驯服的黑虎,静静地盘踞在东寨门下。庞武举侧耳倾听外边炒豆一样的枪声,微微一笑,命令团丁大开寨门,把一箱银元顺陡坡撒下桥面。
  “报告寨主,一切如您神机妙算,各路土匪聚拢在东大桥上拥挤抢钱,您下点火号令吧!”老管家紧张地向东家报告。
  “好,鱼儿咬钩了。校正炮口——点火!!”
  庞武举一声令下,接过管家递过来的火媒,亲手点燃了大炮火捻。只听引信发出“嗞嗞”的声响,围观的人群都迸住了呼吸,瞪大眼睛捂住耳朵,只等那炮响的一刹那。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惊天动地,一条火龙从榆木炮口喷射而出,火药和铁屑四散开来,准准地在百米开外的土匪群里炸开了花!土匪们顿时躺倒一地,没死的哭爹喊娘,丢掉银元掉头就跑,人马在桥上互相践踏,掉进龙潭河里淹死的不计其数。
  索金娃头上打进几粒铁砂,满面鲜血直冒,喊破嗓子也拢不住受惊的群匪......
  庞桥解围,各路土匪从此胆战心惊。绿林道上唱响一首歌谣:庞桥有个庞大炮,家里有杆榆木炮。百步开外点着火,邓西悍匪不敢惹。
  二
  “庞大炮,你驴屎疙瘩外面光!”庞来群恶狠狠骂了一句,“喊你一声爷,是因为随你姓。养不教父之过,你英雄了得一辈子,临老却毁在一只白眼狼手里!”
  接近二月半的节令,春寒料峭,月亮越升越高,已经爬上了头顶,把光辉挥洒。皓月当空,他眯起了双眼,想起老妈讲的月奶奶故事,确确实实看到了明月高悬中模模糊糊的广寒宫景象。是山?是水?是桂花?是玉兔?还是自己模糊的童年记忆?他迈开灌铅一样沉重的双腿,顺着西去的官道向西走,耳畔里响起妈妈磁音悦耳的儿歌:“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赶牲口。一赶赶到老河口,吃蒸馍,喝黄酒,开开花门摘石榴......”
  庞桥镇离城六十里,他精屁股喝着龙潭河的山泉水长大。要不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起来闹腾,他现在仍然是庞家大院里一脉单传的大少爷。
  庞二炮是他名义上的爹,这个爹从小被庞武举惯坏,富不过三代,这话一点不假,吃喝嫖赌抽大烟,他五毒俱全。家大业大尽你挥霍也就是了,千不该万不该结交匪类夺了庞桥寨。家贼难防偷断屋梁,这是肉包子馍从里面馊气啊!
  他爹庞二炮不是一般的不争气。庞二炮原来有个不俗的大名:庞镇禹!庞桥镇背靠禹峰山,名字里有威震禹峰山之含义。庞武举只有这一个金宝疙瘩,打小娇生惯养,含在嘴里怕花了,捧在手里怕飞了,长大后他把一身武艺传给了儿子,好让儿子继承自己的衣钵,挑起庞桥寨这根大梁。然而算处不打算处来,儿子仗着庞武举的威名,在庞桥镇打架斗殴横冲直闯,十八岁那年竟然把邻家的闺女给糟蹋了。庞武举面子上挂不住,撵他出寨,把老河口车马店的生意交给儿子打理,于是庞镇禹彻底摆脱了父亲的管束,染上了一身江湖习气,因为说话云天雾地,被鄂豫边上的绿林道称为二炮。他混迹于黑白两道,八下里结交土匪,强抢豪夺,打打杀杀;效仿梁山好汉,大碗喝酒,大盘吃肉,和土匪一家窑子铺玩女人,一个床头上抽鸦片。崽花爷钱不心疼,没几年就把那个车马店挥霍一空。没钱了,酒肉朋友鸟兽散,他厚着脸回来问他爹要钱,被气急败坏的庞武举一耳巴子扇到脸上,“滚!堂堂书香门第、武林世家,让你糟践得脸面无光,庞家从今以后没有你这样的子孙!”这是爹第一次打儿子,庞二炮捂着脸上五个红红的指头印,跺跺脚,回一声:“爹,你可别后悔!”满含怨毒走了。
  民国十八年豫西大旱,赤地千里,六粮不收,各地土匪流民蜂拥而起,最著名的要数鲁山蹚将崔二旦。崔二旦啸聚千余悍匪,所过之处,烧光杀光抢光,曾一度攻占了鄂北重镇老河口。庞二炮带着几十个落魄的地痞前去入伙,崔二旦挥舞着一柄血迹斑斑的大铡正练刀法,顺口说道:“刀杀短命鬼,火烧没福人。你若投我,需纳一个投名状来!邓西庞桥寨久攻不下,一杆大口径榆木炮折了我无数兄弟,听说你是寨主的独生儿子,我二旦你二炮,一个二字分不开,你若助我拿下庞桥,今后就坐我这蹚将里的二把交椅。”
  庞二炮受宠若惊,狠狠心不要爹了,引着土匪来打庞桥。他独自先行一步进寨,跪在庞武举膝下痛哭失声,连称自己错了,今后一定痛改前非。庞武举父子连心,心一软,答应让儿子回家。就在这个月黑风高杀人夜,崔二旦的匪兵又来寨外呐喊猛攻,庞武举大怒,架炮开门,等土匪距离寨门一箭之地,亲自引燃火捻,可是这一炮却成了哑巴!崔二旦率众趁势抢进寨里,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见女人就抓,一夜之间,庞桥寨变成了人间地狱。
  庞武举手握一柄偃月刀,保护儿子和家人躲进后院,自己挺身来战崔二旦。崔二旦收起双枪,掂铡迎头而上,战了几十个回合,不分输赢。两人气喘吁吁,都瞪大眼珠在寻找进攻的机会,庞二炮冷却不防从后院猛蹿出来,一抱子搂住了他爹的后腰。变生腋肘,崔二旦随即冲上,打落了老寨主手中的长刀......
  事后方知,那关键的一炮没响,原来是庞二炮一泡尿浇湿了火药引捻!
  崔二旦打下庞桥,奸淫掳掠,吃干刮净。不久,西北军杨虎城进驻邓县剿匪,庞二炮随同崔二旦向伏牛山区西峡口方向落荒而逃。庞武举被放出黑屋,无颜再见庞桥父老,一根战带搭在寨门楼上,寻了无常。
  三
  这些都是乡里乡亲街头茶肆讲的老掉牙故事,这一切与庞来群毫无瓜葛,他自始至终对爷爷毫无印象。真正让庞来群大动肝火与庞二炮火拼的缘由,是久久萦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一个噩梦,还有就是庞二炮和两个拜把弟兄酒后吐了真言。
  那场梦光怪陆离而又惊悚万分:石头围成的院子里,打雷般地炸响,院内横竖躺着几具死尸。三个歪戴狗皮帽子的凶神恶煞,手里拿着盒子炮,枪口上冒着淡蓝色的青烟......地下一人,被掀了天灵盖,鲜红的血和豆腐乳一样的脑浆子溅在当院青石板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跪地不起痛哭失声。在梦里,自己哇哇大哭,一个魔鬼一样的人提溜住他的双脚,恶狠狠抡起要往石头上摔,女人声嘶力竭的求饶撕心裂肺......
  每当此情此景在睡梦里重现,他浑身虚空惊呼出声,醒来后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小时候夜里发作,妈妈紧紧地搂着他,轻轻拍他后心,不迭声地替他叫魂:“来群来群,别怕怕,娘去南海请菩萨。奉请土地请鬼兵,急降凡间除恶人。催叫来群魂,恶人不准行,吾奉阴山老祖敕,急急如律令!”紧接着,床那头就会传来庞二炮的咋呼:“日他妈,羊羔疯又犯了,还让人消停不?”妈说:“这孩子,吓掉魂,落下病根了。”二炮接着骂:“小孩梦,稀屎洞,一巴掌打得他再不梦!你娘儿们这是欠揍啊!”妈立即噤若寒蝉,把头捂进被窝低低啜泣......
  妈,可怜的娘亲,你是儿在庞桥寨唯一的血亲啊。庞来群想到这里,不由加快了脚步。他要趁日本人没来之际,带着苦命的老妈离开庞桥这是非之地,赶回西峡口老界岭老家去,那里长眠着他的亲生父亲,那里才是他的出生之地。庞来群对母亲百依百顺,是庞桥人所共知的大孝子;庞二炮为非作歹,不招乡邻待见,庞来群却没有遗传他爹一星半点。
  庞二炮没钱吸大烟,卖光了田地商铺,当光了家具器物,家徒四壁,实在没东西出腾了,他打鬼主意要卖老婆。
  那天,从河口过来两个湖北佬,跟庞二炮曾经是一起蹚土匪的难兄难弟,他们三人胡吃海喝一顿后,在一张文书上摁了手印。一人从褡裢里摸出十块大洋放到酒桌上,带着酒气说:“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烂泥巴。当年咱哥仨动手杀她男人一家,一起绑票回来,十几年让你独占花魁,不出力又平添一个现成的儿子,现在嫂子成了残花败柳,你倒想起便宜出生入死的兄弟们。”
  “咳咳,好汉不提当年勇,道上不是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庞二炮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他沙哑着嗓子对两人低声下气:“多少再添几个子吧。你嫂子天生一个美人胚子,这些年因为哥好这一口,鸦片烟鬼不传后也不能怨她。人是衣裳马靠鞍装,这身段这皮肤,稍微打扮一下,还能胜过窑子头牌二月红。”
  当年跟着崔二旦转战陕西,被镇嵩军围剿兵败,他们仨侥幸逃脱潜回家乡,恰遇杨虎城大赦缴枪土匪。插了枪金盆洗手后,庞二炮早没了当年叱咤豫西的匪气。
  里屋传出女人嘤嘤的啼哭,庞二炮烦了就骂:“妨主精,哭啥哭?妨死了前边那一窝,还想妨死老子吗?”
  女人气急了还嘴:“挨炮眼的,活该千刀万剐的一群活土匪。你三个被国军困在西峡无路可逃,来群爹进山打猎救你们不死,领回家中藏身半月,供你们吃,供你们喝,你们却擦嘴忘恩,恩将仇报,临走杀他全家,抢了他的老婆孩子!”
  庞二炮无耻一笑,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谁叫他金屋藏娇,屋里头藏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呢?都说女人是祸水,你这败家娘们儿就像苏妲己那个骚狐狸,坏了纣王江山。”
  他们说这话,不防隔墙有耳。庞来群给人打短工回来,在门口听了个正着。人们背地里说他是带肚娃,他不信,回来问妈,妈变脸失色对他说,别信外人嚼舌根子,那是恨你爹!我是你爹在山里养的外室,平稳了才接咱娘俩回的庞桥。可是来群心里一直怀疑他不是庞二炮亲生的,脸模、身材、秉性脾气,根本不像一路货色。
  今天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贼不打三年自招,让庞来群逮了个正着。那场缠绕自己多年的梦境原来真实存在,三个恶魔此时就在家中,杀父抢母之仇不共戴天,此仇不报枉披人皮!庞来群怒火中烧冲进屋,完全改变了平时老实巴交的懦弱形象,油锤大的拳头直接砸在庞二炮鼻梁上。一股鲜血喷涌而出,庞二炮土匪出身,见血眼红,抖擞精神大叫:“从小养虎虎大伤人,只恨当初没有一把摔死你!三弟四弟,风紧,皮子炸了(土匪黑话:危险暴露的意思),一不做二不休,一起架杆儿做了他!”
  三名惯匪联手齐上,拳脚并用。庞来群也不是吃素的,他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天生一个大力士。庞桥这地方民风彪悍,寨子里多年受庞武举感染,所有丁男崇尚习武之风,西门外教场便是年轻人农忙之余练武竞技的好去处。若论举重摔跤,谁也不是庞来群的对手,二三百斤重的碌碡,他两膀运力一举而起,围着教场再转三圈,而且脸不红心不跳;装车卸货,别人扛一个麻袋气喘吁吁,他却一次扛俩,行走如风。摔跤更是一绝,他身大力不亏,摔背、绊腿、跪裆、抡摔无师自通。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好狼咬不过群犬。三匪久经战阵,从死人堆里爬了几个来回,出手狠辣,招招夺人要害。庞来群初始全靠一股怒气支撑,越往后越觉得气力不加,头上胸口接连挨了几拳,身子晃了几晃,渐渐处于下风。老三老四得势不让人,一拥而上,吊腿的吊腿,抱腰的抱腰,庞二炮腾出手来,掂起一条板凳,朝着庞来群头上狠命砸去——
  庞来群和二匪纠缠一起,此时躲藏无处,只有闭目等死的份儿。
  “啊!”一声惨叫。
  庞来群睁眼看时,却看到庞二炮手里高举的板凳“当啷”落地,这个恶贼大张嘴巴再也不能合拢。身后,娇弱玲珑的母亲双手握紧一把锋利的剪刀,牙撕口拽朝他后心猛戳!一下、两下、三下......
  庞二炮圆睁怒目轰然倒下,鲜红的血迸了妈妈一头一脸。她仍然抱紧利剪,机械人一样朝空地里戳啊戳啊。
  庞来群一股血气往上冲,大喝一声,震得房瓦簌簌乱颤,趁着两个土匪惊慌失措,双拳泰山压顶,砸中吊腿土匪的太阳穴,那土匪双手松开,连翻白眼;又使一个苏秦背剑,把抱后腰的土匪甩出一丈多远,头撞南墙,一命呜呼。
  “妈——停手啊,你这是咋了?”
  “鬼啊!杀鬼啊!”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惊吓,他妈彻底疯了。
  三条人命案,震惊庞桥寨。庞桥区长汤绾熊带民团捉住庞来群,庞来群好汉做事好汉当,撇清母亲,把一切罪过一包袱揽下来。荒乱岁月,土匪间“擩黑枪”报私仇再平常不过,汤绾熊胡乱审了一个口供,觉得案情重大,连夜派团丁把人犯送进邓县衙门。
  四
  过了桑树桥,是个迎面坡,上去坡穿过王背篓岗,离家只有几里地了。
  回想妈妈所受的委屈,庞来群心里针扎一样难受,不知不觉眼泪就淌下来了。他知道,妈妈知书达理,温婉贤淑,绝不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自打他懂事起,妈妈在这个家里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庞二炮这个败家阎王,吃喝嫖赌抽,在外稍不顺心,回家来就拿他母子出气,妈妈背地里常常以泪洗面。庞二炮手头一紧,吆喝一群孤朋狗友外出“打野食”,一走就是几个月,撇下他们母子没饭吃,妈妈便去给人家打杂,只求赏母子俩一碗饭吃。寒冬腊月间,拿棒槌敲开龙潭河的冰棱,把东家的衣服被褥一件一件丢进冰窟窿搓洗,然后捞上来放石桥板上用棒槌锤打干净,皴裂的手掌手背被棒槌震开口子,鲜血一滴接一滴滴在冰棱上,洇开的血迹宛如鲜艳的梅花盛开......这些年之所以苟且偷生,就是要保护儿子不受加害。庞二炮当年杀人绑票,梦中妈妈至死不从,她原是要跟着丈夫阴间报到,但土匪以摔死孩子相威胁,她便无法选择自己的生死,母子连心啊,她要给丈夫留下最后的一条须绺根。
  今夜就带妈妈走,回西峡口去,就是揭皮当当,也要供养妈妈吃饱穿暖。
  忽然,耳朵里传来一声马打响鼻的响动,在这寂静的半夜他不觉头皮一怔。借着皎洁的月光望去,东楼桥不远处,那个叫牛鼻滩的河套里,黑压压隐藏着一队人马,头上的钢盔和贼亮的马刀在月亮底下寒光闪闪!
  “鬼子!”庞来群心里一惊,弓腰想逃,忽觉脖颈一凉,两把马刀架在肩上。
  两个日本兵搜过他的身,一左一右押着走下河坡,他发现芭茅丛中至少埋伏上百马队。骑着高头大马的鬼子军官低沉而又威严地问他:“你的,什么的干活?”
  “我,我就是个扛工的。”庞来群哆哆嗦嗦。不过他坚信妈妈常说的,在家不打人,出门人不打。
  军官挥挥手,上来一个会说中国话的翻译官,他拿过庞来群的右手,打开手电筒仔细在手掌和食指上照了一遍,咋唬说:“你是丁大牙的探子!”
  “老总放过我吧,我叫庞来群,是庞桥寨一个平头百姓。”
  “什么老总,叫太君!”翻译官关灭手电筒,用电把朝他胸口上猛砸一下。
  “太君,我要回寨照看我妈。”
  翻译官躬下身子,叽里咕噜对着军官说了一通,那军官接着跳下了马,只听马靴咔咔作响,他已经走到庞来群跟前。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拍拍庞来群双肩,从兜里掏出一包洋烟塞进他怀里,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和颜悦色说道:“你的,良民大大的,我们的,交朋友的干活。”
  庞来群怔怔站在那里。翻译官说:“松井少佐夸你是皇军的良民,他要和你交朋友。”
  无功不受禄,庞来群捂着怀里的洋烟,惊讶得不知所措。妈妈经常教育他要知恩图报,人抬人高,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去年老日还没打到南阳,汤绾熊区公所的人就四处散播鬼子的暴行,造成邓西一片恐慌。过了年坐监狱,犯人们一直传说老日就要打来的消息,其实始终没人看到日本人是个啥样子,关于日本鬼子奸掳烧杀残暴没有人性的事却灌满了耳朵,什么强迫你挖坑活埋自己呀,把人拴到树上门板上用水灌死呀。不分老幼见妇女就强奸,轮奸至死,或奸后用刺刀戳阴道,还有强迫中国男人奸污自己的女同胞,而日本鬼子在一旁取笑,还有把小孩扔起来,用刺刀迎空刺进屁眼,孩子疼得四肢抽搐,日本人挑着刺刀到处喊叫:小孩会耍刀!小孩会耍刀!谈起来令人发指而又心惊胆战。
  耳听是虚眼见为实,这些日本人和中国人长的一模一样,咋会跟传说里不一样呢?
  翻译官接着说,松井太君的意思是,为早日实现大东亚共荣,要在庞桥周围建立一个中日亲善的皇道乐土。你给皇军带路,今晚借宿贵寨,好店只一宿,天明一早准时开拔。你放心,叫开寨门,大洋少不了你的。
  庞来群想起十年前过红军的情景,徐海东率领红二十五军借道庞桥寨,守寨的民团吓跑了,红军几千人马在寨里驻扎三天,公买公卖,秋毫无犯,老辈子人都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仁义之师。那时候他还小,和一群小伙伴跑进红军的指挥部,马夫一样的大胡子首长给他们发糖吃,那糖果可甜可甜,那味道他这一辈子第一次吃过。大胡子和蔼可亲地逗他们笑,他趁势钻怀里伸出小手摸人家胡子,傻乎乎地问为什么不是红眼绿鼻子四只毛蹄子啊,大胡子哈哈大笑:谁说红军应该是西天路上的妖怪?都是区公所欺骗老百姓制造的谣言啊。
  当官的说话都是放屁,是啊,红军不拿乡亲一针一线,倒是打着反共防匪抗日救国旗号的国军民团走马灯一样你来我往,他们派粮派款、巧取豪夺,甚至于打家劫舍、奸淫掳掠,闹得百姓卖儿卖女背井离乡。奶奶的,老话说得好呀,谁当官咱是谁的百姓,顺民百姓就图有个安生日子过......
  眼前这些日本人,难道也像红军一样,是一支过境不扰民的队伍?
  庞来群说,远来都是客,只要你们不骚邻害户,跟着我进寨歇息一晚,其实没啥大不了的。大洋我就不要了,我妈说,一辈子凭良心做人,宁舍万贯财,不欠人情债。
  五
  庞来群站在东寨门下,朝着寨门楼大声吆喝:“喂!哪位老表站岗啊?开开门,我是来群,刚从城里回来!”
  门楼上面马灯骤亮,接着传来拉枪栓的响动。一个二二糊糊的团丁粗声瓮气回话:“原来是你小子,怕人不知道你才出班房吗?黑更半夜嚷什么嚷,耽搁老子掷骰子。”
  “你个秃三,拿着鸡毛当令箭,一个河里洗澡,谁不知道谁那厹屌,哈巴狗上粪堆——你假充啥子大狗!夜凉风尖的,想让老子冻僵啊!”
  “不是秃三哥不给脸面,汤区长撤退前交代又交代,非常时期,夜里一律不开寨门,你寻个旮旯躺一宿吧。”
  寨上寨下正在嚷嚷,沿寨墙走过来一个查夜的人,那人站在寨门楼上问:“来群兄弟吗?你咋偷跑回来了?”
  庞来群说:“城里跑老日,到处都像没王的蜂,监狱炸群了,我不回来等死啊?”
  那人名叫井有水,在街上杀猪营生,是临时护寨的保队副。区公所随民团撤进西山,大部分贫民百姓不愿跟去受盘剥,汤绾熊把守寨任务交给了只有十二杆破枪的保小队。
  有水跟来群光屁股一起长大,他俩吃喝不论,好的多个头,来群犯事,他怀里揣着四个猪蹄,还特意进城去探监。
  这时候他呵呵一笑说:“回来就好。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稍等,我这就下去给你开门。”
  “吱呀呀——”东寨门的铁皮大门洞开。
  井有水张开双臂搂住发小,两个人有说有笑。与此同时,十几条黑影鬼魅一样从寨墙根扑进来,寒光一闪,一把马刀抹掉了井有水的脖子!热血喷出脖腔,庞来群被溅一身荤腥,他吃惊地张大嘴巴,嗓子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小鬼子从两旁拾级而上,三下五去二,把寨门楼里十来个聚众赌博的岗哨砍杀干净。后续的鬼子沿着寨墙,兵分两路,快速控制住南北西三方寨门。
  一切来得太突然,鬼子进寨,自始至终没放一枪一弹。寨里人仍沉浸在梦乡之中,谁也不知道厄运已经降临。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庞来群知道自己上了小鬼子的当,什么他妈的中日亲善,就是一群披着羊皮的恶狼!他听见铛铛的马蹄疾速掠过东大桥,知道灾难不可挽回,慌忙丢掉拥抱在怀的死尸,连滚带爬跑过街面,边跑边喊:“鬼子来了!鬼子从东门打进来了!”
  顿时,寨里乱成一锅粥,呼男唤女,大哭小叫,到处传出纷涌杂沓的跑路声。紧接着,大队鬼子闯进寨子,砸门声、咒骂声、哭喊声、惨叫声交织一片......
  “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帮鬼子赚开寨门!”月光下,庞来群左右开弓,恶狠狠狂扇自己几个嘴巴。稍顿一下,他脚不沾地,火速直奔十字街口的庞家大院。
  “妈!”“妈呀!”他用肩膀撞开破损斑驳的楼门,满院里大踏步呼喊母亲。
  “瞎儿瞎儿,在这儿哩,牵驴走到磨道里!”
  是妈的声音,妈妈仍旧疯疯癫癫,不知危险近在咫尺,和儿子玩起小孩家家的捉迷藏。
  黑灯瞎火,庞来群凭着熟门熟路,堂屋偏房找几个来回,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发出的声音。
  夹壁墙!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妈给他说过,庞二炮一生作恶多端,一直提防仇家擩他黑枪,早年把堂屋和东西厢房改成明三暗五的格局,又专门在中间砌一道夹壁墙,将前院后院连通一起。如果“打孽苦”的杀手寻上门,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便躲。
  “快快,钻立柜!”他妈在暗室里笑嘻嘻地叫。
  鬼子兵顺着街面挨家抢掠,聒噪声离他家越来越近。庞来群二翻身跑进东厢房,打开立柜,顺手滑动后壁,果然有一道活拉门。
  推门进去,里面点燃一盏棉油灯,昏暗的灯光下,庞来群瞪大吃惊的眼睛盯着母亲看。他妈穿着体面,打扮时髦,像是年轻了二十岁,真的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她穿了一件淡蓝色湖绸偏襟棉袄,大腰棉裤外面系一条藏青棉裙,头上惯有的老婆簪不见了,云鬓间插着一朵大红花,长长的秀发垂在双肩,把她鸭蛋型的姣好面容,衬托得恰到好处。妈妈的眼睛非常明亮,非常清澈,犹如从龙潭河里舀来两汪冻清水,昔日的幽怨哀思和满面愁容已经荡然无存,只留下惨白的面色和单纯的笑容。
  她像哄孩子一样上前搂住儿子的腰,嗔怪絮叨:“来群啊,你跑哪儿疯去了?你咋不听妈的话了?妈好想你啊!”
  “妈,你受苦了,我走这几个月,你是怎样过来的?”来群哭出声来,他扑通一声屈膝跪倒,任妈妈用颤抖的双手摩挲自己的脸。
  “来群乖,来群不哭,来群是妈的好宝宝。”妈妈嘻嘻又笑出声来,“看,妈给你找了一房好媳妇儿。”
  妈妈闪过身,庞来群这才看见,灯影里站着一个学生模样的俊俏姑娘。姑娘身着浅蓝色流行学生装,紫红围巾,玄色裙子,白色丝袜,脚穿圆口带袢布鞋,带着这个时代特有的民国女生的儒雅与矜持。她留着齐耳短发,额前齐密的刘海紧贴脸颊,造就一副端庄素雅的靓丽神态;蛾眉如黛含烟,更兼一双大眼忽闪忽闪,闪烁着明眸善睐的青春异彩;挺秀的鼻子下面,匀称的嘴角微微上翘,总保持一副勾魂摄魄的笑模样。庞来群看到她的一刹那,这个小房间显得明亮多了。
  姑娘低下头尴尬地笑笑,忽然一拢短发,大大方方作自我介绍:“我叫朱秀毓,是河南大学医学院第十五届学生。七七事变后,河大从开封辗转流亡内乡,后来因为日本鬼子步步紧逼,又从内乡辗转流亡嵩县西山深处。去年五月十五日,医学院西撤淅川荆紫关途中,在潭头一带被日本骑兵冲散,老师同学死伤无数。我九死一生赶到荆紫关,可是学校再次转移西安。到处都是鬼子的铁蹄,我像一只无头苍蝇,瞎打瞎撞逃到邓西庞桥。我打算从这里回唐河老家,又听说桐柏和唐河已经沦陷。”
  朱秀毓说着,眼圈红了,她掏出手帕揩揩眼睛,又说:“现在有书不能读,有家不能回,我暂时栖身九中给学校代课。”
  妈妈看到姑娘伤心,早已是满眼热泪,“毓毓不走,毓毓答应给阿姨做儿媳妇的。”
  朱秀毓羞红了脸,赶紧解释:“对门唐嫂孤儿寡母的,她丈夫被国军抓了壮丁,死在台儿庄战场。九中住宿紧张,经校长介绍,我晚上过来给唐嫂作伴。在她家我发现对门阿姨疯言疯语、缺吃少穿,就带来学校发的口粮和阿姨一起住。她这是受到严重惊吓才引发了神经错乱,正好我在医学院学的心理学专业,每天晚上给阿姨做心理疏导。我给她穿我的学生服,让她保持年轻的心态;她要求我做她的儿媳,我也假装答应下来,其实是要缓解她心中日思夜想盼望儿子的症结,心病还需心来医,好比中医下的药引子......”
  疯子不叫说疯,傻子不叫说傻。他妈听了有些不高兴,“阿姨没病,怎么都说我有病呢?我不管,反正我最漂亮!学童们叫我啥来着?蒙......蒙......”
  “蒙娜丽莎!”朱秀毓过来拉住阿姨的手,破涕为笑:“蒙娜丽莎小姐,给我们哼首山歌吧,您的嗓音真好。”
  妈妈问:“唱哪首?就唱你在学校操场教的《黄水谣》吧。”
  黄水奔流向东方,河流万里长
  水又急,浪又高
  奔腾叫啸如虎狼
  开河渠,筑堤防
  河东千里成平壤
  麦苗儿肥啊,豆花儿香
  男女老少喜洋洋
  
  自从鬼子来,百姓遭了殃
  奸淫烧杀,一片凄凉
  扶老携幼,四处逃亡
  丢掉了爹娘,回不了家乡
  黄水奔流日夜忙
  妻离子散,天各一方
  妻离子散,天各一方
  ......
  一曲终了,朱秀毓早已泪流满面。她说,国难当头,日寇狰狞,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什么大东亚共荣圈,鬼子就是要灭我种族,占我领土!身为中华儿女,如果四万万同胞团结一心,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就一定能把鬼子打回老家去!自从河大在流亡途中遭到鬼子袭击,亲眼目睹师生们惨遭鬼子杀害和蹂躏,我心里就窝着一腔怒火,时时刻刻准备奔走抗日前线,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
  来群深受感染,回想自己一个大男人却没有一介女流的英雄气概,不觉羞愧满面。他忽然想起井有水兄弟死在自己怀中的那副惨相,胸膛里一阵义愤填膺,张口骂道:“小日本,我日你先人,老子与你势不两立!”
  来群妈疯疯癫癫地拉着朱秀毓,“要去一起去,杀鬼,我也要杀鬼!”
  六
  正闹腾,忽听街上马蹄声近,鬼子已经搜查到附近,接着传来一阵接一阵的砸门声。寨子上空,乌云遮月,角角落落都在经历一场空前凄惨的大浩劫。
  三人赶紧噤声,吹灭油灯,侧耳聆听墙外鬼子的动静。
  一队鬼子冲进庞家大院,大皮靴咔咔作响,贼亮贼亮的手电筒八下里照,他们里里外外搜查一遍,一无所获,骂骂咧咧撤了出去。
  三人都在心里庆幸这道夹壁墙护佑了自己,对门,唐家寡妇却惨了。七八个老日砸门进去,唐嫂的尖声怒骂和一阵厮打声隔着院门传过来,大家都替她母子捏一把汗。先前还听她七岁的儿子哇哇大哭,后来孩子一声惨叫,就只剩下老日淫荡的狞笑和寡妇撕心裂肺的哀鸣......
  阵阵哭嚎,刺痛了庞来群的耳膜,好似万把钢刀在凌迟他的身心。黑暗中,他狠命撕扯自己的头发,悔恨交加的两行眼泪吧嗒吧嗒滴落坠地。
  妈悄声说:“来群不哭,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凑近点,让妈抱着你。”
  “我不是人,我是驴马畜生!”他掏出怀里那包洋烟,双手用力,一点一点揉得粉碎。
  朱秀毓问:“难道今晚鬼子跟着你进的寨?”
  庞来群说:“都怨我听信了鬼话,带着他们来寨里借宿。”
  朱秀毓说:“怎么能引狼入室?你这错误大了去!”
  妈说:“鬼子兵欺负你唐嫂,她娘儿俩哭得真可怜。咱家有红衣大炮,你对着那群抢犯轰一家伙,救你嫂子出来!”
  “大炮?”庞来群和朱秀毓齐声追问:“大炮在哪儿?”
  他妈拿火镰敲击火石,好几下才点燃艾绒,用嘴吹艾绒,将明火点亮油灯。她轻移两只小脚,凑近墙根,掀开一层高粱杆织的芭箔,只见一袭红布裹着一个长长的物件,扯掉红布,一个黑咕隆咚的物件映入庞来群眼帘,赫然就是庞家大院传说中那尊神勇无敌的榆木炮!
  榆木炮藏身夹壁墙内,炮口窜出虚掩的墙洞,正好瞄准进院的楼门洞。这尊炮,轰退过捻军赖文光,轰退过悍匪索金娃,吓煞远近方圆大大小小图谋不轨的刀客抢犯,至今,它宝刀未老,炮管里填满了足量的火药和碎犁铧,仍在隐身处默默履行它镇宅大将军的神圣职责。
  庞来群抚摸着这尊老炮,牙齿咬的咯咯响,他说:“炮神爷,都说你神通广大,为什么不冲鬼子响一炮,让狗日的见识见识咱庞桥寨的厉害!”
  在漫长的等待中,天终于亮了。
  随着一阵凄厉的哨音,散布在各处民舍的鬼子,朝街北区公所日军临时指挥部迅速集合。外面街道上,鬼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朱秀毓说:“不行,我要出去看看唐嫂,好长时间没听见她哭了。”
  来群妈疯疯癫癫也说:“阿姨跟你一起,去把小胖崽抱过来。”
  朱秀毓哄她:“你那小脚,一步挪四指,万一鬼子追上来,跑都跑不及。你放心,我跟来群哥一起,快去快回。”
  两人从夹壁墙走出来,庞来群先到院外看动静,回来说,鬼子集合了,我们赶紧过去。
  街道上,横七竖八满是死尸,哭天抢地的痛哭此起彼伏。
  穿过街道,见唐家四门大开,破垞烂院里的惨象让人不忍直视。当院井台上,溅满殷红色的血,唐嫂披头散发衣不遮体半跪在井口。她双目无神,紧紧搂着血肉模糊的儿子,张大嘴巴却嘶哑无声。小胖崽早已断气多时,残忍的三二式军刀从他肩膀劈下,幼小的身子骨几乎一分为二,心肝肠胃流淌出来,被妈妈捧在手里不让落地。
  “嫂子啊!”朱秀毓紧跑过去。
  听见声响,唐家寡妇动了一动。寡妇死儿的伤痛漫延了她的全部身心,她实在经受不起连失亲人的痛苦,她实在没有再活下去的勇气。
  刹那间,唐家寡妇纵身而起,抱着孩子的尸体跳下井台!接着,从黑咕隆咚的深井内传出一声沉闷的“噗通!”......
  朱秀毓伏在井台上嚎啕大哭,庞来群眼中喷射出复仇的火焰,他紧紧拉住朱秀毓,生怕她情绪失控也跟着跌落井中。
  “咣!”从街北传来一声铜锣。接着听见本地保长破锣一样的嗓音:“皇军有令!街坊邻居,男女老少,凡是能够喘气的一个不留,全部到区公所大院听松井太君训话!违抗命令的,一律按破坏大东亚共荣论罪,格杀勿论!”
  “咣!”“咣咣!”......
  庞来群一扯朱秀毓,两人止住悲痛,赶紧照原路返回家中。
  七
  庞来群安置妈妈和朱秀毓躲进夹壁墙,他说:“等会儿又是一轮大搜查,你们躲着别乱动。我出去听听日本人要放什么屁,顺带踩条路看怎样逃出去。”
  朱秀毓不放心说:“来群哥,千万小心,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别拿鸡蛋碰石头。”
  庞来群心情无比沉重地说:“你放心,我不会那么傻,我还要养活我妈呢。我死了,我妈她怎么活?”
  他打开楼门,低着头,跟随鱼贯而出的人流往街北走。路上抬头瞄一下周围的寨墙,发现鬼子兵在上面来回巡逻。说也怪,寨墙上鬼子巡逻兵全换了地方民团的黑狗皮。
  几百名老百姓被赶进区公所大院,日本兵如临大敌,杀气腾腾,在周围架起几挺机枪。敌酋松井少佐站在区公所会议台上,身后影壁墙正中,蒋中正的位置换成了日本天皇的画像。松井带着一帮鬼子军官恭恭敬敬鞠躬完毕,他转回头来,洋洋自得俯视着在场的中国人,脸上堆满假笑,仿佛嗜杀的猎人满意地端详到手的猎物。他的身旁,一左一右站立着哈巴狗一样的翻译官和点头哈腰的保长。
  时间差不多了,保长拿着花名册鞠躬汇报:“报告太君,除了死人,能来的全部到齐。”
  松井少佐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开始训话,翻译官屁颠屁颠在后面做翻译。皇军说了,很高兴看到大家都来这里听他训话,他叫松井,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他在这里代表大日本帝国裕仁天皇谢谢大家合作。老河口飞机场,属于支那五大军用机场之一,美国飞虎队盘踞多年,给大日本帝国皇军的圣战造成了极大损失。下个月就是大日本帝国天皇陛下四十四岁生日华诞,皇军骑兵第四联队要把庞桥寨作为藏龙卧虎之地,在这里潜伏一支劲旅,等北边西峡口和南边襄枣宜发起佯攻之时,皇军从这里异军突起,一举摧毁老河口飞机场,为天皇陛下生日献一份厚礼。松井少佐说这是一座美丽的古寨,他很喜欢这里。这次他从日本千里迢迢来到贵寨,为了一个宏伟目标,那就是替天皇陛下创建一个美好的东亚共荣圈。东亚共荣就是日本牵头组建一个美好大家庭的意思。满洲国南京政府的皇道乐土,很是让人津津乐道,他希望我们在座的各位和睦共处,在庞桥寨共同创造更加美好的东亚共荣圈。今天,松井太君知会大家,皇军打算在借寨暂住几天,贵国《三国演义》里不是有刘备借荆州吗?天皇家族就如当年的刘皇叔,蒋介石就是当年的曹操,天皇陛下派皇军前来解救你们。
  老鬼子和狗翻译一唱一和演双簧,底下的人们骚动起来,个个骂不绝口。
  “狗汉奸,早晚打屁眼里断气!”
  “狗日的日本杂种,夜里杀人,白日念佛,一群披着羊皮的狼!”
  松井听到底下百姓们愤愤不平的噪杂,估计大家都在骂他,嘴角抽动几下,脸色刷地阴沉下来。保长察言观色,担心闹下去鬼子会动武,赶忙挥手制止道:“安静,乡亲们稍安勿躁,小不忍则乱大谋,请大家耐心听太君继续训话。”
  松井接着叽里咕噜又说半天,做个手势打住。翻译官奴颜婢膝接着翻译:“我大日本皇军天神保佑,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请诸位不要与皇军作对。太君规定,为隐蔽保密起见,三天之内,四个寨门严加把守,任何人管进不管出;另外,谁敢燃放烟花爆竹,暴露皇军行踪,即是给国军通风报信,违令者一律格杀勿论!只要你们顺从皇军,皇军是不会亏待你们的,东亚共荣需要我们携手共进嘛!太君夸奖,贵寨有个叫庞来群的,就是大大的良民。昨夜有他带路,皇军才兵不血刃夺下庞桥寨。太君问,庞来群在场没有?”
  底下的人群又是一阵喧哗。
  “庞来群不是坐监了吗?谁看见他回寨来着?”
  “庞桥寨欠他几条人命?竟敢认罪做父、为虎作伥!”
  “这杂种,真是一只白眼狼,杀了他爹,又回来糟践乡亲,正应了一句古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庞来群耷拉着头,脸上像泼血一般。两个愣头青把他揪住,一群人连哭带骂,围着他无头无脑拳打脚踢,“狗汉奸,坏五脏,眼睁睁把乡亲们推入火坑!打死他,打死他!”
  暴风骤雨般的拳头巴掌打在庞来群头上脸上,他像十冬腊月霜打的茄子,蔫儿吧唧一声不吭,梗着脖子不躲也不闪。
  “八嘎!”松田少佐无法容忍这个骚动的场面,他两眼凶光毕露,忽地抽出军刀望空挥舞,做出一个砍人的动作,命令道:“机枪的准备!”
  三四挺机枪“咔咔”打开了保险准备射击,逼近人群的日本兵也把手里的“四四式”骑枪拉开了膛。
  众人看凶神恶煞的小鬼子要动真格,都停住手站在那里,眼睛里却充满了无比愤怒的火焰。
  翻译官下来,拉扯住庞来群登上区公所会议台,松井少佐拍拍他的肩膀,“你的,大大的良民,皇军朋友的干活。这里的维持会长、保长,你的担任,庞桥寨保安队,你的全权负责。严加封锁皇军进寨消息,我的决不会亏待朋友。”
  下面紧跟着骂声一片......
  懵懵懂懂回去,朱秀毓问他他也不应一声。夜里庞来群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有水兄弟像往常一样擓着草箩头约他去玩,一群人来在龙潭河河套,一个个脱了裤子下水洗澡,这些人有剃头的、打铁的、豆腐挑子锢露锅的。井有水拉他下水,他朝水里一望,本来清凌凌的山泉怎么会变成一潭的殷红,好像血的颜色?再看潭里众人,忽然变成一群没头的尸体,一只只茧手伸出血河招呼他:“来群,还我头来!还我头来!”他慌忙去拉有水上岸逃跑,有水不见了,只留一颗光脑袋在水中漂啊漂啊,好像他过年宰的大猪头,脖子上留有齐齐的刀口,微微张开的眼睛满是惊讶盯着他瘆人地笑。他转身就跑,跑啊跑,脚下一空,掉进了一口井里,正在惊异,又看见唐家嫂子披头散发,抱着小胖崽浮出水面冲他呲牙咧嘴......
  “妈呀!”他大叫一声,一蹶子坐起身,只觉得浑身大汗淋漓。
  他妈听见响动,光着一对小脚跑出里屋,坐在儿子床边,一手替她擦汗,一手揉他胸口,不迭声地替他叫魂:“来群来群,别怕怕,娘去南海请菩萨。奉请土地请鬼兵,急降凡间除恶人,催叫来群魂,恶人不准行,吾奉阴山老祖敕,急急如律令。”
  八
  翌日天明,鬼子翻译官来到庞家大院,他身后跟着两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翻译说,松井太君有令,请庞队长镇守东寨门。庞来群说:“都是中国人,你就没憋好屁,前天夜里骗开寨门,陷我于不仁不义,今天又来赶鸭子上架。”
  翻译皮笑肉不笑:“不是我引荐,太君会抬举你?让你守寨门,因为你是熟面孔,你想啊,如果守寨的都是生人,路人岂不怀疑寨中有诈?他们识破机关就不敢进寨,风声传出去,国军警觉起来,偷袭老河口便成了一个泡影不是?”
  来群不去,正和翻译官争执不休。
  来群妈和朱秀毓闻声出来阻拦,被翻译官的一双金鱼眼死死盯了半天。出过国留过洋的人,见过大世面,审美眼界非常之高。他想,深山出俊鸟,这话一点不假,眼前这两个女人,一个徐娘半老风韵不减,端庄秀丽的脸模宛如达芬奇笔下的蒙娜丽莎;另一个天生丽质冰清玉洁,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容貌之美妙,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如果把这两朵鲜花献给松井太君,太君一高兴,飞黄腾达的机会岂不指日可待?
  庞来群发觉狗翻译不怀好意,怕耽搁太久对家人不利,就说:“去就去,反正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回头对朱秀毓说:“锁好门,关好窗,防备野狗野猫进宅!”
  两个日本兵拿枪逼着庞来群上了寨墙,翻译官转回司令部,喜形于色在松井少佐耳旁哇啦几句,说得老鬼子两眼放光。
  不一会儿,翻译官又带着四名鬼子直奔庞家大院。
  院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朱秀毓感觉不对,拉着阿姨要躲。来群妈坚持说:“兴许是来群跑回来了。你先躲起来,我去开门。”
  朱秀毓忽然想起翻译官刚才不怀好意的猥琐相,说道:“如果碰上鬼子怎么办?”
  来群妈说:“我一个大老婆子家,鬼子能吃了我不成?”她把朱秀毓强拉硬拽推进夹壁墙,从外面用插销插住明暗柜门,不让朱秀毓从里面出来。这才掸掸衣襟,转身出来打开院门。
  翻译官进来便四下里扫描,问道:“刚才那个姑娘哪去了?松井太君专程派我请你们去司令部喝茶。”
  来群妈人浑心不浑,知道他没安好心,心里打个寒颤,疯病立刻清醒一半。她说:“你问我家儿媳妇吧,你们前脚走,她后脚就回北寨门娘家了。”
  翻译官不信,示意四个鬼子挨屋搜查,鬼子们翻箱倒柜,二十四个旮旯都找遍了,到处不见姑娘人影。翻译官十分生气,吼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今天就带这个老美女给少佐泻火!”一挥手,上来两个鬼子,架起来群娘走出大门。
  朱秀毓一等二等不见动静,十分担心阿姨的安危,她几次想出来,出口却被阿姨插死。她不知道外面情况,更不敢大喊出声,就这样一直在里面捱着。
  九
  庞桥寨自古便是西通丹江的官马驿道,东西两门白天敞开无忌。在这战乱时期,鬼子要打来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该躲的早躲了,该跑的早跑了,因此路上行人稀少。
  天近晌午,从东大桥晃晃悠悠走过来一个货郎,他走近寨门,故意把拨浪鼓摇得震天响,吆喝道:“找头发换针换糖哪!嘠嘣香,嘎嘣脆,嘎嘣好吃还不贵——找这破铺襂,烂套子,戴不成的烂帽子,戴坏了的手套子;找这烟袋锅子眼袋脖,使不成的烂铜勺,换我这,木梳子,铜顶针,小圆镜,胭脂粉儿,扎头红绳橡皮筋儿——”
  庞来群看见此人,心里咯噔一声,这腔调,这身形,不正是邓西民团司令卢大牙的贴身护兵侉三吗?莫不是卢司令派他回来探听风声?对,我应该把鬼子窝藏在此准备偷袭飞机场的情报告诉他,让国军早做提防。
  庞来群脸朝寨下大骂:“货郎子,眼装裤裆里啦,没进寨,胡吆喝个厹,滚蛋去,这里全是扛枪的,谁要你那木梳镜子破烂玩意儿!”
  侉三仰起头冲庞来群呵呵:“哎嘛,这不庞家大少吗?什么时候也穿黑狗皮了?”
  来群往下使眼色,可是侉三横竖不对眼,日本兵听不懂中国话,怀疑两人通情报,于是在来群身后给他一枪托,来群赶紧闭住嘴。
  侉三摇着拨浪鼓进寨,咋觉得街上关门闭户冷冷清清,回头再看守寨保丁,除了庞来群以外谁也不认识。他心说不好,着了鬼子的道,转身就想返回。说时迟那时快,从寨门后面窜出两个拿枪的鬼子,一左一右架住了他。又从寨门楼上下来两个鬼子,在他后腰搜出一把手枪。鬼子绑了他,让庞来群挑上货郎挑子,四个鬼子把侉三押往司令部部。路上侉三骂声不绝:“小鬼子,大不了一死!爷不怕你狗日的!”“庞来群,你个汉奸王八蛋,卢司令跟你没完,你不得好死!”
  庞来群知道鬼子不懂中国话,方才大胆对他说:“你是好汉,你不怕死,我也不是熊包,你听着,我庞来群不是汉奸,等我翻过手来,临死也要拉几个小鬼子垫背!”
  侉三说:“老子活不成了,你把这里的消息告诉卢司令,老子在阴间信你一回。”
  侉三也明白押过去没有好果子吃,横竖都是死,早死早托生!他心一横,不顾死活狠命一挣,竟然挣脱小鬼子扭着他的手。他带着绳子弓腰拼命奔跑,眼看就要跑进背街巷道,后面鬼子追上来,明晃晃两把刺刀一齐戳进他的后心!
  庞来群在街上看得热血澎湃,他趁机撂了挑子跑回家去。
  庞家大院,四门大开,母亲和朱小姐不知所终。
  他进屋打开立柜门,朱秀毓神色慌张,一头从里面拱出来。“阿姨,阿姨呢?一定被那个狗翻译带走了!”
  庞来群心说不好,回头就往司令部奔。
  眼前的一幕把他吓懵了。
  地上一滩血迹。
  他妈心口处插着松井的军刀,赤身裸体斜歪在一个墙角,人死了,右手还紧紧攥着她那把随身携带的剪刀。
  松井老贼躺在临时拼凑的榻榻米上龇牙咧嘴,两个日本军医正在那里给他做阴部缝合手术。
  “妈!”庞来群一股血气往上涌,他扑过去紧紧抱住母亲,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一滴接一滴淌在妈妈那惨白的脸上。
  “畜生,王八蛋!老子跟你们血拼了!”
  他狂吼一声翻身站起。
  “哐哐!”两只枪托砸在他后脑勺上,眼前一黑,他晕倒在妈妈的死尸旁边。
  不知过了好久,庞来群悠悠醒来,第一眼便看到翻译官那双十分淫邪的金鱼眼。
  “庞家大少爷,既然做了人人咒骂的汉奸,你就没有回头路,一根绳上俩蚂蚱,蹦跶不了你,也蹦跶不了我。太君说了,今晚偷袭飞机场还需要你来带路。松井少佐念你功不可没,允许你把母亲背回去好好安葬。”
  庞来群瞪着血红的眼珠,真想爬起来扭断狗翻译的脖子。
  现在不能死!他咬着牙,不能让母亲暴尸荒野,不能让侉三白白牺牲!还有最后一炮药,我要拉几个鬼子垫背,让一声炮响惊天动地,给西山的队伍传出敌情!
  他恶狠狠剜一眼中堂上的天皇画像,拼尽全力背起母亲,然后趔趔趄趄走回去。妈妈的鲜血洒了一路,他的泪也洒了一路。
  把母亲装殓停当,灵柩就放置在楼门洞里,他点着香烛纸钱,三跪九拜磕了几个响头,接着就进屋鼓捣那尊榆木炮。朱秀毓看到庞来群眼里充满杀气,心里明镜似的,已经猜出他即将要跟鬼子拼命。
  “你走吧,找户人家躲起来。”他平静地下了逐客令。
  她揉揉红桃一样的双眼,哭得梨花带雨。“老师死了,同学死了,唐嫂死了,小胖崽死了,阿姨为救我也死了。鬼子不走,人人都是案板上的菜,跪着死站着死反正都是死,多一个人多一分力,我要陪你一起死。”
  “庞桥寨男人没死绝,轮不上一个娘儿们出头。”
  “杀鬼子不是男人的专利,我是女人,可首先我是中国人!中国人,你懂吗?”
  他说不过这个满腹才华的女学生,沉默半天,说:“我的妹子啊,你比大老爷们还强。好,你守住这门炮,我去引来小鬼子,鬼子进院,你立即点火。打死一个够本,打死十个赚九个!”
  “你有几成把握?”她问。
  “老天爷有眼。”他说,“天黑之前,万一我没能回来,你也要放响这一炮。空炮不空,至少打乱了小鬼子偷袭飞机场的歹毒计划。”
  ......
  十
  将近傍晚,两个鬼子来传庞来群,他不假思索,大摇大摆进了司令部。
  汉奸翻译说,上午的事情,太君觉得很遗憾,本来要体现一下中日亲善,你的母亲却突发疯病。皇军今晚马踏河口,向导一职非你莫属,骑兵特战队已经在西寨门集结待命,天黑以后马上出发。松井少佐希望你不计前嫌,为天皇陛下圣战大业再立新功。
  庞来群装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颓废相,留在司令部里吃饱喝足,然后满院子溜达。乘哨兵不备,他一个闪身闯进松井少佐的住房,一把掀开套间门帘,猛虎一般朝榻榻米上的松井扑去!
  松井大吃一惊,顾不得胯下伤痛,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顺手抽出挂在墙上的日本军刀。
  “我操你八辈!”庞来群掂起手边的盆架,迎着军刀砸下。
  “咔嚓!”红木盆架被松井劈断半截。松井老鬼子久临战阵,虽然身上带伤,然而刀法娴熟,庞来群一个庄稼汉子,根本不是鬼子的对手,他莽打莽冲,身上被刺开好几道口子,鲜血直流。
  此时,外面的两个哨兵听见响动,也冲了进来,挺起两把刺刀朝他猛刺。
  庞来群躲无处躲,被刺刀逼到后墙边上,他张腿跳上条桌,把手里的半截盆架抡得像风车一般。他忽然发觉,面前三个鬼子停下凶猛的攻势,吃惊地瞪大眼珠望着他的身后。
  身后,悬挂着鬼子天皇的画像!
  “八格牙路!”松井手中的军刀刀口向下,另两个鬼子也赶紧收了前刺的动作。原来,日本人把天皇敬若神明,舞刀弄枪指向天皇,就是大逆不道。
  庞来群丢掉半截盆架,索性一把拽下相框,把画像当成自己的护身符,跳下桌子夺门而出。
  乒乒啪啪的激战,早已惊动了守卫司令部的大批鬼子,鬼子兵喊叫着:“天皇的画像!天皇的画像!”跟在庞来群后面团团乱转,谁也不敢贸然举枪。
  庞来群趁机跨出区公所大院,把相框背在脊梁上,沿着大街往家里飞跑。
  身后,一群气疯了的日本兵紧紧追来。
  翻译官恼羞成怒,暗暗举起手枪,瞄准庞来群就要扣动扳机。“八嘎!”松井上前,扬手赏给翻译一个耳光,“你的,良心大大坏了,亵渎天皇,死啦死啦地!”
  庞来群跑得飞快,一眨眼进了庞家大院。他猛地把相框往地上一摔,框架碎了。他抓住那张画像,双膝扎跪在母亲灵柩前用火点燃。“妈,儿子不孝,没有猪头祭你归天,只好将这老鬼子送给你当纸扎人!”
  火焰冒着黑烟,哔哔啵啵地燃烧,庞来群仰天哈哈大笑,他心里痛快极了。
  几乎前脚跟后脚,一群鬼子随即涌进来,黑压压挤满了楼门洞。
  十几把刺刀从庞来群后心和双肋捅进去,鲜血顺他嘴角汩汩流出。
  “点炮啊——”庞来群发出最后的吼声!
  “轰隆隆——”震耳欲聋一声巨响,庞桥寨的大地为之乱颤,十里开外都听见了这声惊雷。
  残阳如血。庞家大院横七竖八都是死尸,饶是狗翻译迟到一步,也被铁屑炸瞎了眼睛。
  松井暴跳如雷,反正已经暴露行踪,一不做二不休,命令后续日军用迫击炮炸塌庞家大院的墙壁。
  火光里,鬼子终于看到那尊龙盘虎踞的榆木炮,炮座上,端坐着一个姑娘,身着浅蓝色流行学生装,紫红围巾,玄色裙子,白色丝袜,脚穿圆口带袢布鞋。她胸口插进去一把锋利的剪刀,嘴角含笑,带着这个时代特有的民国女生的儒雅与矜持......
  
  后记.
  老河口机场建成于抗战期间,是全国五大军用机场之一,在抗战期间是中国空军和美国航空自愿队——陈纳德领导的飞虎队的前进基地,打击范围有华北,华中,华东一带。老河口机场在抗战中为拱卫陪都重庆的空中安全、制止日本敌机入侵、轰炸日军基地、轰炸日本本土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豫西鄂北会战又称老河口作战,发生于1945年3月21日至1945年5月。是日军以攻占及毁灭老河口飞机场基地为目的,国军第5、第1战区部队在河南省西部、湖北省北部地方对日军华北方面军第12军所进行的防御战役。
  日军为攻占老河口航空基地,遏制中美空军对华北华中主要交通干线的袭击,确保运输安全,令第12集团军司令官内山英太郎指挥3个师、1个骑兵旅、1个支队,由河南鲁山、舞阳、沙河店等地向西进攻,企图以急袭战法迅速攻占西峡、老河口一线。日军骑兵第4旅团虽于3月27日攻占老河口机场,但早在3月25日,中国空军情报人员识破日军进攻意图,将停放机场等待修理的几架轰炸机及战斗机焚毁后,空军第3大队全部撤离老河口,大队部及第8、32中队均于月底转驻陕西安康,与原在该基地的第7、28中队会合。姗姗来迟的日军骑兵仅得到破坏的机体9架、发动机6台、螺旋桨6架、获得汽油490桶(每桶180升)。
  此次会战,日军虽然达到了控制老河口空军基地的目的,使其豫鄂方面受空中威胁大减,但伤亡巨大,得不偿失。国军主力大致完整,并将机场设施加以彻底破坏,将丢失空军基地的损失降到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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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17 19:24 | 只看该作者
欢迎老师加盟太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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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17 19:24 | 只看该作者
敬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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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17 19:24 | 只看该作者
希望老师参与太虚小说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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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17 19:24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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