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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从生活到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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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22 20:2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从生活到小说

——在直通车文艺社作品分享交流会上的发言


  主讲:赵志峰




  1


  大家晚上好!十分感谢吴建平、梁生智两位老师给我们提供这样一个平台,让我有机会就小说创作与在座的各位老师交流探讨。


  不久前我整理了一个小说集子,计划有条件的时候出本书。其中收入我一些相对有代表性的小说,书名暂定为《静水流深》。是以集子中一篇小说标题定的。接下来,结合这个集子中部分小说的创作过程,就“从生活到小说”这个话题,我谈一些粗浅的体会。说得不到位之处,还请大家不吝指正。


  2


  我自小喜欢读小说,是个名副其实的小说迷,到现在,仍然一有空就翻开喜欢的小说看,算是休闲时间最好的消遣。由读小说到写小说,经历了一个相对长的过程。其中,读与写二者的相互影响、渗透、促进、提升,很值得说道。这算是伴随我一辈子的最有意思的事情了。一边读,一边写,纯属游戏一样。这样说,并不是不把小说当回事。我倒是感觉,世上这事吧,你要是太当回事了,反而不一定能做好。


  我们都知道,文学艺术来源于生活。作为文学中一门重要类别的小说,也是对生活的形象化反映。说到生活,咱们都有,不说怎么精彩吧,起码还算丰富。人常说,每个人,都是一部大书。具体说咱都在生活里客观存在着,都是生活中活生生的生命个体,都拥有独到的生命体验,对这个世界对我们所置身的生存环境对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有属于自己的认识和判断。这些纷纭复杂的东西都是小说创作最宝贵的矿藏。可要是从生活到小说,还是有距离的,并不是说你有了生活,就一定能写出小说。那么,如何从生活到小说?这个过程中我们需要怎么做?我自己的理解,小说它是一个十分独特的东西,靠你苦思冥想闭门造车根本不可能写出来。而且说实话,也并不是必须遵循什么规则。而且每个小说作者的写作经验都自成一格。但我们还是能从中找到某些相似的东西,用来借鉴。


  3


  我这个人喜欢翻腾那些陈谷子烂芝麻。说不定什么时候,脑子里就会闪出早年的一些人和事。这些人这些事,在当时可能平平淡淡,但是在你的再次关注打量下,就不一样了,就有了特别的意思。这层特别的意思,就表明,你可以据此划拉一个小说了。


  比如说三十年前,我还在某工厂印染车间干活。有那么一段时间,脑子里老是要想起自己十来岁时在姥姥村里见到过的一个人。那个人成天在街上东游西逛,用大洋钉子在人家街门砖墙上刻字,规规整整的繁体字。看见小孩子就凶声恶煞似的样子,把孩子们吓得落荒而逃。可是孩子们还是不甘心,老要凑近去看他。越是怕,越想看。我经常跟着伙伴们一起看他,他一行动,再一起跑得远远的。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事隔多少年,还是要固执地往我脑子里钻,而且钻进来就不走了?围绕他,我想了很多。关于他的那些道听途说的东西,一直在我心里翻腾。他的外貌形象是已经固定在我记忆里的,而他的命运波折,则让人感觉神秘莫测。那时候整天疯疯癫癫的一个人,后来据说是到外面疗养去了。再不见踪影。但是他这个人独特的行为,给人留下的深刻印象,让我无法忽略。于是我想不妨试试写下来。后来就在一天下班后,爬在炕沿边一口气写完了。三千字,不长,但那是我第一次用那种切近生活的方言土语写小说,说起来也是第一篇变成铅字的小说,就显得不一样了。所以记忆深刻。


  “六六又刻字啦!”


  “娃娃快回来!”


  不管我怎样执着地回头要瞧,姥姥硬是把我从大门口扯回屋里头。


  “看他那么凶,你不怕?再见了他躲开些!”姥姥不住气地叮嘱着。这些话重复了一万遍了,她说起来还是不厌其烦,认认真真,一脸的郑重神情。


  我点点头,却由不得往大门口再瞅上一眼。


  打我记事,就知道世上有个六六了。六六有名有姓,叫李德才。他排行老六,人们叫他六六。听大人们讲,他是大学生哩,早年间在县上做事,后来犯了啥问题,回村就疯了。


  六六满头的长发像个乱草窝,上面覆着厚厚的尘土,柴禾叶子、乱草根子、纸片片儿,成日价跟他做伴。他穿一件说灰不灰、说黑不黑的烂夹袄,一条发皱发亮的旧军裤,蹬一双前后露肉的大片头鞋。最要命的是他那方脸上阴森森的两只大眼睛,直盯盯地看人,像要吃了你。小孩子们没有敢单打对面看他的。


  这就是这篇小说的开头部分。大家可以品咂下这种语言的特点。


  少小时候每晚听着姥姥的童谣故事入睡,成为雷打不动的事情。不得不说,姥姥给我的影响巨大。所以在小说里很自然就得到了活灵活现的体现。当然不能照搬生活。你总得在小说里表达什么,告诉人们什么。按时髦的话说就是,需要有个主题思想。所以我把道听途说的一些东西安排到这个“六六”身上,给他的身份明确了一下,意思就是文革的受害者。至于生活中的他具体情形怎样?我小时候不大明白,写这篇小说时候也不大明白。只能是尽量做合理的想象虚构。说起来,这篇小说最大的成功就是语言,其他都显得稚嫩浅显,不成熟。之所以在这里首先提及这篇小说,就是想跟大家说,作为小说,语言很重要;作为小说,厚重很重要。当年的自己,语言关可以说过了,但是这个厚重,就很不够。尤其是结尾主人公的命运表达,很显然我无法做到更出色。随着逐步的阅读辨别,仔细审视,在后来的小说写作中,就有了一定的突破。注意避免了之前的弱点。重点是思想性上的突破,而且并不是单纯的套路的那种主题深刻,而是把深刻的主题暗藏在作品的形象里,由形象来说话。这一点后面会提及。


  生活中包罗万象,纷纭芜杂,究竟哪些东西适合进入小说,是你写小说时候最好的“材料”?一句话,没规定。只要你能从你所拥有的生活中挖掘提炼出值得咀嚼的东西,让人受益,就行。拿我自己来说,过往记忆可以写,眼下所见所闻所经历的可以写;梦境可以写,想象的还可以写;围绕一辆摩托车可以写,盯着一张照片也可以写……只要你有感觉,它根本不可能束缚住你。你都可以尽情尽兴发挥,施展本领。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我曾经迫于生计,在业余时间和老婆每天蒸包子煮茶蛋,提到商场街头卖。整整干了六年。这段生活给我的除了经济上明显的突飞猛进的进项外,给我灵魂深处的折磨是外人无法明白的。干上这个买卖两年头上,我针对自己的内心状态写了一个小说,就叫《生计》,其中拉拉杂杂叙述了自己做这个买卖的艰辛不容易。要是单纯诉苦,也没什么意思,我在倾诉的同时,重点在叙述语言上注意了下。恰好当时看了张贤亮的《肖尔布拉克》和苏叔阳的《生死之间》,都是当年的获奖短篇小说。两个作品共同的风格就是叙述语言,都是通过“我”向人诉说的口气来构成全文。当时就感觉挺新颖,挺好,于是写自己这篇小说时有意识地做了借鉴。说真的,效果不错,不但圈子里的人叫好,给开了作品讨论会,而且那些买我包子茶蛋的商场的买卖人们都看了说好,说想不到自己也能进了小说,而且今后买我的包子茶蛋更踊跃了,等于是自己给自己做了一个广告。其他咱可以忽略,关键是本来一段艰辛的生活过程,居然能通过幽默风趣的语言来表达,而且都是本色的口语化表达。这样的效果,真的是给了自己一个意外。


  我曾经反复琢磨过,三十年来,自己每篇小说的由头,都有那么一个点在那里。你把这个点抓住了,就成功了一半。能够触动你的那个点,就是需要你特别注意的。如果你还没什么感觉,最好不要着急动手。一旦感觉来了,也就是大家熟悉的那个灵感来了,很容易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生计》的点,就是自己一边提着篮子走商场时,心里的那种复杂情绪。要知道,当年还没有大量下海经商的现象出现,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戴眼镜的青年提着篮子整天卖包子茶蛋,这换了其他人,不一定能做到。自己倒是做到了,但是心里毕竟也是有想法的。就是这个想法,促使我动笔拉出这篇小说,等于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发泄的渠道。但是事实不仅仅是自己发泄了,同时还让人看到了身处如此艰辛困境下的底层人家是如何在生活激流中努力生存打拼的,尤其是,对我而言,那种源自心理上的熬煎是怎样一步步不再是什么事的。这个变化本身,很能说明问题。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做着让人另眼相看的营生,还梦想有朝一日好好读那些闲置的书,写一些诗歌散文小说,你都快饿死了,还如此这般,不是疯了是怎么了?矛盾就是这样的。悖论就是这样的。我只是如实做了记录。究竟能呈现出多少东西?靠读者来鉴定了。这篇小说1997年发表在定襄文联《花蕾》第二期;今年发表在《五台山》杂志第二期上。前后间隔了正好二十年。我再次翻看这篇小说时,心里的感触,五味杂陈。大家得空看一看,欢迎就这篇小说做进一步的探讨。


  大家都知道滚雪球。一开始只有一丁点大,慢慢的,越滚越大。我所说的这个点,就是雪球一开始那一丁点。围绕这一丁点,结果能变成什么样子,你根本无法预知。


  概括说,你一旦对某个什么东西念念不忘了,估计这小说就可以动笔了。比如说有一天听人说起小区里两个清洁工因为闹意见吵嘴打架,其中一个被辞退了。同样是社会底层中人,我打工也十五六年了,所以对这类事一下子就感到了切心的担忧:为啥同样是打架,其中一个被辞退了?被辞退那人现在咋样了?又找到干活的地方没?琢磨这些的同时,就萌生写篇东西的念头,这就是小说《连阴雨》的由头。这篇文字是我利用回村时的途中在手机上敲打下来的。在写的同时,眼前一直有那个丢掉工作的清洁工的影子晃。我尽量用朴质生活化口语化的语言来叙述,让人很容易就拉近了与作品中人物的心理距离。


  需要特别提及的是,生活中某件突如其来的事,一辆摩托车,一幅相片,一个梦境,一个电影场景,甚至一闪即逝的某个意念,都可能触发一句话,或者一段话,进而延伸扩展为一篇小说。在那件事里,在那辆摩托车上,在那幅相片里,在那个梦境里,在那个电影场景里,在那个意念里,潜藏着许许多多的不为人知的东西,它们在等待你发现,捕捉,提取,升华……在跟它们注视的过程里,就有可能有小说的萌芽出现。


  4


  比如说《静水流深》这篇小说,起因就是一件事。某一天,忽然就传来一个女人的死讯,是在某条大渠里淹死的。这是个熟人。一听到消息,我不敢相信,但不得不信。我和家人做了多种猜测,或许她就是失足落渠的,可是这种猜测总是落不到实处,这件事总是叫人感觉蹊跷。我一次又一次想,是不是,这件事里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不能不这样想。生活里的种种迹象告诉我,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究竟有什么蹊跷?不知道。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了好多年。可是,“她一脚跌入渠里”这个动作,老是在脑子里打转。她在冰冷的渠水里挣扎、渐渐沉没的情景,老是在我脑子里闪现。长时间的熬煎甚至让我无法安静做事。这期间,我陆续写了一些文字,来质疑这件事,企图发现一些什么。你知道,没什么结果。后来某一天,记不得在什么地方,看到“静水流深”这四个字,忽然就又想起这件事来。我感到表面平静的渠水,不知道下面有着怎样汹涌不安的变故。于是萌发动手写篇小说来呈现这种感觉的念头。一个颇为悲惨的事件,我不想写成老一套的那种样子,故意用一种调侃幽默的笔法来展开叙述,于是先出现了小说中的第一个人物,王三,这是个配角,却是一个重要的配角,可以说是故事的关键人物。我让他站在前头,牵连起整个故事,把女主人公则置后,不做正面呈现。于是这样一来,更接近“静水流深”这个意味。你根本不知道,在你不知情的背后,有多少真相,深藏不露。这一点,一直支撑着我,写下去。至于王三的种种言行作为,都是为了给整个故事铺路搭桥,故事的基本内容则努力呈现了某些乡村里司空见惯的现象,导致一个女人的非正常死亡。我尽量不动声色表现故事中深刻困扰我的那种“蹊跷”。这一切集中起来,就是为了让人感觉那种深潜故事表层的不安与恐怖。完成这个三千字的小说,基本上用了我两年多时间。其中的增删做了多次。甚至放弃了将近两千字的关于王三的段落。当王三的戏码完成后,临到故事的焦点时,我故意等了一段时间。心想放一放,或许更有感觉。必须等到不写不行,欲罢不能,才能获得预期效果。结果接下来写到女主人公悲剧命运的黑幕时,我心里的愤懑达到了顶点。我一再想起曹禺《日出》中那个没有露面的黑老大。在我这里,则正好做了一个置换,女主人公没有露面,黑恶势力则站在了前头。


  此篇后来发表于《五台山》《燕赵文学》《蒲风辽韵》等杂志以及文学网站,并得到朋友们的点评鼓励,说该篇的用笔轻巧却含义深重,语言老练不乏趣味,人物刻画鲜明,对白乡俗化却能突出人物个性特点,主旨揭示深刻有力。等等。实际上该篇仅仅在叙事角度上获得某些叫人安慰的成功,其得失我心里有数,觉得如果有机会,还是想更展开些,来加大它的分量。


  5


  再比如说那篇《搁置》。


  它的出现就比较奇怪,最初不过就是单位存车棚跟前有一辆向反方向侧翻的摩托车,它本来应该是向左微侧靠支架支在那里才对,但它却是向右侧歪着,上面还覆盖着一层雪。这就引起了我的注意,连续好多天,上下班我存取自行车,看到它没有丝毫动静,一直是那副奇怪的样子。这更让人疑惑不解: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由得偶尔就琢磨它。琢磨着琢磨着,就在它这种状态里意识到了些东西,觉得它一直“搁置”着的样子挺有味道。加上当时我恰巧跑父亲病逝后的医保,跑了好多回了,还是没有动静。这也是一种搁置,是让人心力交瘁的“搁置”。什么时候有结果?未知。遥遥无期的感觉,让人喘不过气来。于是,搁置着的摩托车,与这件搁置着的事,这样相似的东西就得以贯通,好像是打通了什么通道。一句话,也就是《搁置》的开头,莫名其妙出现了:那个早晨,我看见存车棚拐角处,有一辆摩托车向右倾倒。


  这句话就这样突如其来跑来,让我愣了一下,赶紧记在了跟前的一块纸片上。


  生活中的这辆摩托车,也便以不寻常的模样,在我心头驻扎了。我越琢磨越感到有意思。


  这句话一旦引起了我的注意,接下来就不由我了。它牵引起了一系列的细节,我任由自己的大脑动起来,充分想象,让那些事物都围绕“搁置”这种状态,无论是这辆趴伏在雪地里无人理睬的摩托车,还是那个一直不露面的同学黄清良的“失踪”,以及作品中所涉及到的其他人和事,都让“搁置”包围,裹挟,具有了不寻常的意味。你一旦进入,便会紧紧陷入,不可思议地被这样的氛围笼罩。我根本没有想到,一辆本来跟我无关的摩托车,会成为我这篇小说的导火索、催化剂。站在某个方面说,这辆摩托车,也算是我命定的缘分。它能够成为我小说有力的合作伙伴,不仅它自己想不到,估计它的主人也没想到。


  让我出乎意料的是,这篇文字写得挺顺手,一些平时压在心底的东西自动跑出来,做了内容。注意这个“平时压在心底的东西”,它们也是生活中的一部分。个体的内心焦虑,被生活围困的无奈,面对日复一日平静流逝的日子,内心长满了荒草的那份荒凉……需要说明的是,虽然“搁置”这种状态让人倍受折磨,痛不欲生,但事实上我在落笔时,却几乎是运用了一种不动声色的不带情感的语言来表达,这种语言好像把作者的情感过滤了,只留下了具体的表达本身,像是摄像机一样纯客观地加以实录就行了。这就让文本拥有了一种异样,陌生化了。这明显借鉴了图森《迟疑》的表达方式,不过在具体动笔时,这种借鉴是无意识完成的,它是在潜心精读的基础上实现的,就是说,从骨子里变成了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所以就不再是简单的照搬。这也就是此作让不少读者喜欢并共鸣的缘由吧。它能获得一些奖项并刊发杂志,也不是偶然的。


  至于出现在作品中的那些人物,说老实话,有的是我随心所欲虚构的,比如那个约老同学来见面却一直不见踪影的家伙黄清良、小女孩丫丫。有的则是从现实生活中拉来的,比如看门房老头、戴手铐朋友。它们一起为作品的中心东西,就是那个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状态——搁置服务。像那个门房老头,实际上我曾在生活中遇到过,当然他不是在这所写字楼做门房,是在另外一个地方。而且作品中提到他的那些具体经历,我也并不熟悉,那属于虚构。我只是知道,那是一个很和善的老头,总是在天气冷的时候叫我进他的门房里歇脚取暖,看他在小火炉上用小锅熬稀饭,自己做揪疙瘩,里头或者放鸡蛋,或者放肉。但是之后的某一天,我却得知,这个总是红光满面的小老头,竟然在一夜之间,猝然离世。这个事让我很震惊,深感意外。写《搁置》时候,这个小老头一直在眼前晃,我就把他拿来,写进去,让他的猝然离世成为破坏那种“搁置”状态从而引发变化的一个关键点。长时间的搁置状态,形成某种相对意义上的平静,发生这么一个变故,情形就变化了。小说中这个在老头招待所逗留不走的家伙就再没有理由住下去,因为老头已死,他的招待所也不再存在。变化是变化了,可是并没有什么结果。最终这个人去了哪里?还在等黄清良不?那个失去爷爷的丫丫怎么办?都是疑团。作品就结束了。不说了。留给读者的,仍然是搁置。


  还有那个李子勤超市买烟的细节,也是正当我写这篇小说时,听老婆说起他们超市里有一个男人买了烟却非要给超市老板两盒烟的举动,听着挺有意思,就临时起意写进了小说里,而且干脆就让这个人成为那个“我”吃面时候遇到过的男人。这样一来,前后情节就有了一个联接和统一,更让人信服。


  还有那个戴手铐出现的朋友,也是在早几年偶然遇到一个朋友戴着手铐出现在面前给我的惊愕不解,以至于在写这篇小说时候仍然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目前境况如何?就在这样的“搁置”状态中,我也把他拉进来,做了我作品的一部分。他们共同成为“搁置”这种状态的强有力表现,成为道具。不管是“吃面”还是“李子勤”,或者门房老头,以及戴手铐的朋友,都是在事先写小说之前不曾想到的。我习惯在写作过程中找到某些突如其来的东西,来增加作品的新颖度。它们的出现,可以说是上天的惠顾吧。照实说,就是我内心盘旋已久的那个心理状态,把这些人召集了来,让他们各就各位,各行其是。当然,适当的移花接木和张冠李戴肯定得有,否则也就不成其为小说了。只要它们能够为我“全心全意”服务,最终抵达主旨的揭示,就好。


  好多人并不知道,《搁置》中有一段“吃面”的情节,是早于小说本身出手的。当我把它贴在相关论坛上时,得到不少朋友的支持和肯定,认为是一种有味道的冷叙述,几乎是纯粹做事物表面的叙述,作者以及情节中那个“我”,则基本上隐退,基本的情感波动什么的,更不在字里行间呈现。那个“我”是心平气静,还是焦躁郁闷,都需要读者通过那些字句来自行领会,它们藏在人物内心里,表现在他的言行举止上。作者不做任何说明。激烈的情绪化的表达,在这里是看不到的。这样一种四平八稳的叙述方式,在我后来完成《搁置》时候,忽然意识到了,就是说,实际上《搁置》中那种让人感觉若即若离的东西,与这个“吃面”情节中的东西,比较吻合。所以我试着把这个“吃面”的小片段放在小说里,让人去体味那种独特的叙述风格。事实证明,除非我故意说明,大家并没有感觉到两者的不统一。它们的风格是一致的。正是这一小节,加强了作品带给人的那种冷叙述印象,并对全文结构起到了一个较好的支撑作用。


  我们习惯于谈论作品的主题。是的,有好长时间,我们可能对主题这个说法有误解,有抵触。实际上主题肯定存在,只是,你不能拿固有的东西来套它。在《搁置》里,我着重想表达一种状态,属于心理层面的状态。有朋友说此作体现了人生的状态,思想的状态,世界的状态。我觉得这个评价是恰如其分的。是对我自己都没有充分意识到的作品主旨揭示的某种有益补充和延伸。


  这样的写作过程,你经历一次,就不会忘记。而且,再不会重复。它也就在某种意义上有了个性化表达的意味。


  《搁置》,曾经入围“领悟文学奖”,获得“潇湘杯”优秀小说奖。我觉得一般情况下,评委能够侧重先锋实验作品的时候不多。而你不知道,总是有人独具慧眼。当这篇小说先后发表于几家杂志(《红尘》2014年第一期、《五台山》2015年第十一期、其中《五台山》还是作为头条特别推荐并配发评论文章)时,我的心里还是十分满足的。对于一个孜孜不倦致力于小说实践的人来说,这样的肯定与鞭策,无疑是重要的。前不久得到消息,成都《武侯文艺》今年第二期也发表了这篇小说。


  6


  接下来,我准备再说道说道《黄金叶》。


  这篇小说发表于2009年第二期《五台山》杂志。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十分有意义的事件。因为截至当时,我做相关的实验小说已经坚持了将近两年,正是这篇小说的发表,坚定了我的信心,给了我不小的鼓舞。


  说起来,《黄金叶》的完成,是一个比较有意思的事。正是从它开始,我才有意识地走上了实验小说的路子。虽然在写作它之前也完成了《残篇断章》《真实》等小说,但是那时候还属于散漫状态。从2007年《黄金叶》的出手,我便陆续出手了诸如《搁置》《姐姐》《李彩霞》等文本,让自己的实验小说走上了一条比较踏实的道路。


  《黄金叶》是由一幅照片产生的。我说这话可能有朋友不大相信。同样由一幅照片产生一篇小说的,我还有《李彩霞》。一幅照片里含蕴着丰盈的元素,让人浮想联翩。限于时间关系,这里着重谈谈《黄金叶》。


  一幅照片是有生命力的。它的时代性,人物个性,等等,都丰富地藏在里头,你打量着它,那些东西就会冒头。某个人,一直萦回。老是有一些东西,细细碎碎的,来了,走了。这是个什么情况?它们来的时候悄无声息,走的时候悄无声息。你甚至会以为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全是自己的臆想。事实上不是,有很多时候,照片上某个人,其音容笑貌,会不断闪回,他还在向你微笑。但是你能感到那笑容里的不怀好意。这一点让你心里打颤。想要把他写下来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比如说《黄金叶》里这位仁兄,我一直忘不了的,是他那件棉褂,里子上有鲜艳的黄金叶碎花,他披着它,随着他张扬跋扈的手势,那些黄金叶碎花也一下一下,刺你的眼。然后你就明明白白想起来他的说话,动作,说话时候的语气,动作时候的气场,大家——几百人几千人,都恭恭敬敬,不敢发出一点声息的样子,然后你就又想起这件曾经多么辉煌灿烂的有着黄金叶碎花的棉褂,如何孤零零躺在礼堂房顶上……这都是真实地发生过的,为我心里所熟知的。是生活中的一部分,是我记忆里的一部分。面对这部分内容,我没法无动于衷。前面说过,对于文革,我在自己的第一篇变成铅字的小说《六六》里做过艺术的呈现,那个我们上小学时候,整天疯疯癫癫游走于村巷街头的家伙,是真的疯了,还是一直在装疯卖傻?已经成为一个谜。而《黄金叶》中这位仁兄,则在我反复打量这幅照片时候,一再闪回在我脑海里。他的那件棉褂,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在我的记忆里栩栩如生。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于是一篇文字就这样犹如水流一样,跑了出来。我一边饶见趣味地打量着记忆中的他,一边漫不经心地顺手写下一些充满了时代气息的片段文字。它们的出现,好像并不是在我的主动权范围内,而是由它们自个儿来选择,如何往出跑,什么时候有什么样的面貌。进入这样的状态后,我的任务就仅仅是记录下来。可以说,要不是这幅照片对我形成的心理冲击,我不会想起深深藏在心里的那些事情。那些事情随着岁月的流逝,本来已经渐走渐远了,可是在我对这幅照片一再的打量中,这个人那副阴郁的神情一下子电光石火般打开了一个通道,过去的那些一下子呼啦啦涌来。我先是以“物象”为标题,陆续写下一些片段,然后把它们调整,扩充,组装起来,一步步完成了对这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的打捞和记述。


  当然,完成这篇东西时,我努力还原那种氛围。为了忠实地表达那种特别时代的特别氛围,语言的冷色调就是必须的了。这时候,刚刚看过的图森帮了忙。那种不带情感的语言,力度之大,在自己的作品里出现,我根本没有想到过,只是从图森和格里耶那里看到过。当我发现无意中自己实践了这种风格的表达方式时,心里的欢喜不言自明。


  当写到主人公讲话,他嘴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子弹一样射出去时,我感到自己键盘上的每一个字,也有了像子弹射击一样的效果。我反复沉浸在少小时候置身那个大礼堂时候的情形。在我的沉浸中,主人公原型所拥有的那种气派,仍然不减当年。他的灼灼如炬的犀利目光,他的含笑的庄重的脸庞,他的不急不缓的说话,他身披着的棉褂里子上黄金叶随着他手势的闪烁……都成为让我心里惊怵不已的“特殊武器”。我惟有把这些如实交待给大家,心里才能安稳一些。自我感觉,同样是文革题材,比起《六六》,这篇《黄金叶》就显得深刻多了。从1987年,到2007年,正好二十年。能够明显地看到自己的进步,这种感觉十分好。心里头强化了一点,嗯,自己还可以写小说。可以说,信心大增。


  好多人问起小说中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人物结局,为啥那样惨不忍睹,赤条条不说,还明显地向众人显露出性器,也没个人帮忙给盖住一点。我只能说,我当年看到这幕景象时候,内心的震撼是强烈的。所以我就选择它作为这篇小说主人公的结局了。这一个安排,我是遵循内心的指引进行的。惟其人物先后命运的强有力对比,才能增强作品的震撼力度。当然生活毕竟是生活,由生活到小说,肯定不会原样照搬。咱只能是尽量选择、把握、想象,让生活中的素材为作品服务。


  当然生活中这位仁兄的晚年并非作品中如此悲惨,但也不是颐养天年,安享天伦。还在我上中学时候,他就被一种不让人正常吃饭的重病早早夺去了生命。而作品中主人公的结局,源自某次我在城关路上的偶遇。当那具赤裸的躯体被人围观时,我心里忽悠荡了一下,想,人啊,活着时候再怎么风光,死去也就无所谓了。哪怕是以这样一种非正常的状态呈现。当我构思《黄金叶》这篇小说时,这个偶遇的情景很自然就出现在脑子里。我想,这样的嫁接还是比较能说明一些问题的。


  在行文过程中,我越来越多地感到,所谓的褒义词对于小说来说,是灾害。那些形容词,也是可有可无的,所以尽量避免。惟其以客观面目示人,才真实,入骨,入心。


  无论是《黄金叶》,还是《搁置》,细心的读者看了后,会发现它们都有一个特点,就是找不到什么传统小说中所具备的故事。或者说那些故事呈现出零散状态,好像全没章法,不按照既有的我们习以为常的规律走,像《黄金叶》,关于那个V的故事,是由一个又一个零星片段组成的,它们的顺序并没有咱们惯常那种结构,而是基本上打乱了重组,需要读者在阅读中自己组合起来,才能明白。这就无意中增加了理解的难度,陌生化效果也由此而来。


  再比如《搁置》,纯粹你就找不到正常的故事,你要是想读出一个故事来,从头到尾读上好几遍也白搭,因为它就没有一个固定的故事。要说有,也仅仅是“一个人应约来到某地,约他那人却始终不见踪影,他在某地被大雪封堵,逗留了很长时间,这个时间里,他看到一辆反方向侧翻在雪地里的摩托车,还见到一些人,比如说那个门房老头和他孙女丫丫,还有老是要喝醉酒的李子勤,以及戴着手铐走来的一个朋友,另外他还在写一篇小说,后来门房老头死了,他不能再住下去了,等等琐碎。在这些琐碎里,全无头绪,没有一个基本的故事供人梳理,摸索,有的只是这些琐碎里隐隐透露出来的那种氛围,那种心理,由搁置导致的异常状态”。这还叫故事吗?我感觉不叫了。它与咱们习以为常的小说讲给人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相去甚远。


  所以说,《搁置》也好,《黄金叶》也罢,以及我其它几个小说《李彩霞》《姐姐》《真实》等等,这样的文本,重点不是向大家讲故事,也不是实践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那种固定的小说理念,而是一种基于心理层面上的诉求,如果恰好你对这种心理小说有感觉,比较喜欢研究人物的内心状态,而不是仅仅关注故事情节以及其它诸如迎合性的歌功颂德的甚至是主题先行的套路化的等等与人物心理不相干的东西,那么,得遇它们就是幸运的事。


  7


  说到这里,我想就另外一篇比较短小的作品来说道几句。仅仅一千四百多字的一个文本,它的出现也是一个让我出乎意料的事情。就是《一天》。这篇文字一开始是2008年以《活着啊活着》参加子归原创文学网站的征文的,结果获了个二等奖。后来先后在山西晚报和忻州日报副刊文化旅游周刊发表,还获得了文化旅游周刊月评优秀作品奖,并入选《中华散文精粹·世纪经典美文》获了一等奖。它的起因就是当年我们身处一种生存窘境的尴尬境地。那时候我们是租住在我们厂大宿舍的一间屋子里,生活的窘迫令人难以启齿。就连买一捆葱,也会遭受到老婆喋喋不休的数落竟至于灰头土脸,让人一点儿也没法轻松起来。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仍然苦中寻乐,在夹缝中追求文学的一点一滴,在文学这个东东里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份慰藉。当然,现实的生活仍然是最主要的事情,诸如文中所叙买土豆、炒菜做饭以及后来的买煤气等等,都在我自己的真实情形。我就是小说人物原型。把自己的酸甜苦辣放进小说里写,近距离地让人感受到活色生香的生活味道。更值得一提的是,我是通过相对妙趣横生的幽默语言,来呈现这些内容的,而且,从中揭示了夫妻二人在贫困中的相濡以沫以及理解支持。那种从内心里挖掘呈现人物本真的东西,应该是唤起了人们的共鸣。像文末“我”买煤气回来,远远看到宿舍那头站着一个人,是老婆,就说:“看冷的,这是用?”老婆则一横声:“还说哩,老半天了也不回来……”表面让人感觉泼辣生风、心直口快、得理不饶人、没理也要占三分的老婆,实际上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深深的牵挂与爱,都藏在这句话里。事实上这个情节是真实发生在我的生活里的,当我骑着自行车,带着一罐煤气返回家中时,老婆正站在宿舍外面向我这边张望。当时我就为那个站在宿舍边边上的人影心里一热,事后很多天还一再想起这个人影子。这个结尾,就是我写到半中间,忽然冒出来的。这个人影子的忽然再现,让我意识到某种不可多得的妙处。我想,就是它了,我要把它拿来作为这篇文字的结尾了。就是要实现那种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效果。老婆的那声“横”劲里的温柔,不仅与前文老婆这个人物给读者留下的泼辣强悍印象形成对比,让文势发生了一个突转,相信也能引发好多人的同感。我想,普通人的酸甜苦辣,正是含蕴在诸如此类真实的细节里。尽管他们不擅言辞,不加表达,但是,仍然能够激起我们真实的感动和鼓舞。你一旦把它们写在作品里,就容易唤起读者共鸣。可以说,这也正是此篇得到众多朋友肯定的缘故吧。


  在这篇小说里,素材是真实地来源于生活的,语言则运用了较为诙谐幽默风格的语言,再加上结尾那一转所利用的对比技巧,整篇文字一气呵成,短小篇幅里的含蕴并不少。


  8


  梦也是生活中的一部分,咱们谁没有做过梦呢?不是白日梦,不是梦想,就是真真实实的晚上睡觉,做梦。我感觉,把梦境经过加工改造植入小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在我的短篇小说《姐姐》和《残篇断章》以及《关于战争、爱情和荒诞……》里,也充分利用了梦境这个资源,甚至《关于战争、爱情和荒诞……》就是原原本本的梦境实录。这里顾不上多谈它,它的出现太独特。那个梦里的“我”可以一会儿置身故事中,就是那个国民党大兵,扛着一个大箱子,经历了离奇的遭遇,还可以一会儿跳出来,置身事外地充当一个旁观者来看这个大兵的种种。这样两条并行不悖的线交叉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我便如实记录下来。内容没什么看头,虽然《山西晚报》经过删节发表了,但是我更感兴趣的是它的结构。可惜也仅仅是在结构上有些值得称道的地方。所以这里着重谈谈另外两篇小说。


  可以说,如果不是梦境,也就没有《姐姐》和《残篇断章》这两篇小说,所以说梦境也是一种天赐的缘分,就看你会不会合理利用了。


  关于《残篇断章》,我要说,它源自我将近两年的一个梦境。在那两年里,它们几乎夜夜入侵我的睡眠,搞得我简直要崩溃了。那些狭窄暗黑的曲曲弯弯的楼梯,那个提着一个大包气喘吁吁爬楼梯的人,那些面目狰狞的怪树、大烟囱,那些病房里的绿色痰盂,那些光天化日之下张牙舞爪吱哇乱叫的大白老鼠,那个一下子变成绵羊的人,那个匪夷所思的结尾——“如同隔岸观火一样……”(现在我们是在一座城市里。只能凭借残垣断壁知道这曾经是一座城市。而在此时此刻,却是一片废墟。我们羊群——庞大的羊群,从废墟上走过……没有鲜花,没有绿树,没有人……忽然,千千万万只狗奔拥而来,又转瞬逝去,带起一片金光灿烂的尘土……无限狰狞的废墟,虎视耽耽地瞧着我们羊群,无声无息,如同隔岸观火一样……)这些统统源自梦境。我所做的,就是努力克制内心强烈的愤懑情绪,让这些梦境一一还原到纸上。只有将它们呈现在纸上,我才能平静下来,否则,噩梦连环,寝食难安。当然,这种呈现是需要筛选、加工、再造的,必要的想象与虚构也是正常的。这时候,一些平日里的储备就派上了用场。大家注意这个“平日里的储备”,它们在你不用的时候好像无所谓,不存在。一旦到了时候,它们便会一应而出,相随相伴,任由你调遣。比如说其中写到一个富翁,坐在高台上,一边啃骨头,一边往下扔骨头,台下的千万条狗为了一根骨头,疯狂抢食、自相残杀的事,就是早前听一位朋友讲述过的,只不过那种恐怖场面,是我通过具体的描述来呈现的。通过这些似真似假、真假莫辨、扭曲变形、怪诞无常的意象群的共同作用,一个充满启示性和认识性的批判性文本就诞生了,它的七零八碎、荒诞不经,正是现实生活的曲折反映。


  而《姐姐》,就走得更远了。小说写一个女孩,本来不到婚龄,却被家长做主嫁人,最终跳河身亡。大家应该对现实中类似情形有所了解。尤其是那些穷乡僻壤的山村。本来穷困,又重男轻女,再加上文化教育缺失,导致类似现象层出不穷。这篇小说是在梦境的基础上,对小说这种文体的大胆实验。其中十分鲜明的就是,两种表现形式并行交叉,一种是对故事描述性的段落,另一种纯粹是由母子二人或者姐弟二人的对话构成,像是剧本中人物的台词。这样一个文本的产生,首先是因为几个梦境,其一是一个女孩被迫失身后,憔悴不堪走出里屋的门,其二是一盒缝衣针撒落在地后,小男孩忙不迭地捡拾,其三是小男孩要求母亲烧土豆吃。本来互不相干的几个梦的片段,一再鼓捣,不得安宁。尤其是第一个,女孩满脸的绝望让人心痛。在经历了大约一个多月的熬煎后,我开始动笔把这些梦境写下来。写的同时,感觉一旦涉及第一个梦,就是女孩憔悴不堪走出里屋时候,就用白描表达比较好。而第二个第三个梦,则用对话简洁呈现比较好,其他任何的补充都是多余累赘。而涉及女孩其他生活场面的情景,则用散文化诗意化的描述比较好。这样一来,文本就呈现出小说、散文、诗歌、剧本多种文体共同作用的奇特效果,而深潜文本中的那种愤懑悲怆,又让人深深地叹息。但这种愤懑悲怆,又与明朗阳光、纯真可爱的女孩和弟弟一起玩耍的快乐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此,更加重了这种愤懑悲怆意味。面对这样的效果,一开始我不知道读者是不是买账,拿给几个朋友看,反应不一,说长道短,什么话都有。事实证明,还算不错。江山、西部等文学网站的文友给予了热情洋溢的支持和肯定,《西部作家》还配发评论文章和创作谈以头条推出,是对我做这样的尝试极大的鼓舞。


  9


  分享完作品,最后扯几句不是闲话的闲话。


  不怕大家笑话,我的日子过得不尽人意。尤其最近五六年,连年的跟医院打交道让我心力交瘁,债务越来越多。每天正常的上班之余,我不得不起早贪黑,利用边边角角的时间来抓住各种机会赚钱养家、打债,包括网上兼职,校对书稿,等等。总有人问,生活如此困顿,各方面条件如此局促,你为什么还要坚持写小说?大话咱就不说了。很自私地说,在沉重的生活中获得些许轻盈。小说它就有这个功用。读小说,可以让心情愉快;写小说,同样可以让心情愉快。可以说,正是小说的阅读与写作,在我不堪的生活现状和美好的憧憬向往之间架起了一道桥梁。我置身其中,踏实,心安理得,享受到了不写小说的人体验不到的乐趣。


  生活肯定能给你留下一些什么。你在生活的激流中不可能无动于衷。对生活会有什么样的认识,很容易左右你生活的脚步和走向。身处逆境而不甘心命运摆布,对各种困苦艰难有一个辩证客观的认识,并对未来有一个乐观豁达的期待,很关键。而在小说中尽量挖掘现实深层的东西,表现现实矛盾,洞察人物内心,反映人的心理状态,进一步揭示那些能带给人温暖的东西,让人思考的东西,应该是小说作者努力做到的。


  需要注意三个关键词:敏感。获取。语言习惯。


  我们要努力培养自己对生活中事物的敏感。我们既是普通人中一个,又不同于普通人。同样的那些生活景象,在我们的视觉和听觉以及其他所有感觉里,仿佛变了一个模样,它们不再是司空见惯的生活景象,而是成为某种特有的东西了,有独特的氛围,有独特的味道,有独特的光环,有独特的思想。那辆摩托车,那件有着黄金叶碎花的棉褂,那条吞噬了刘青梅的大渠,那条六六吓跑孩子们的街巷,那些挥之不去的梦境,都散发着独特的光芒,它们已经不是它们本身,上面已经附着了作者本人的感觉,印象,思想,情感。一切都已经再造。


  我们要善于在琐碎杂乱的生活中获取有用的东西为我所用。能搬的搬,不能搬的改头换面、张冠李戴,甚至夸张捏造,只要它能为咱服务,只要它有用。


  我们要培养自己独特的个性化的语言习惯,形成特点,让语言有了小说味。一下笔,就能吸引人,就让人感觉到新颖别致,想往下看。像这几个小说的开头:


  天刚蒙蒙亮,蝉们嘶啦嘶啦一片声的鸣叫吵得王三睡不成觉,他干脆爬起来。王三走出荣福巷,一眼看见刘青梅趿拉着两只脏兮兮的棉拖鞋,在大街上走着,就自言自语道:


  “这女人,又发神经咧。” (《静水流深》)


  那个早晨,我看见存车棚拐角处,有一辆摩托车向右倾倒。车身向上的部分被积雪覆盖,厚厚的一层,让人想起一个多月前那场雪。它纷纷扬扬下了一周左右。人们都说,是一场五十年不见的雪。(《搁置》)


  一件棉褂。黑色涤卡面子的棉褂。它安静地躺在公社礼堂的房顶。这件棉褂,对前来看望它的人们没有表示热情。它灰落落地躺在那里,冷峻异常。那些黄金叶一样的碎花在展开的里子部分闪闪发光,狡黠的样子。(《黄金叶》)


  姐,我看见你了。你穿了一件男式上衣,上衣有些大,摇摇摆摆的,晃晃荡荡的,衣襟那么宽,袖子那么长,显得你的身体越发瘦小,看去怪怪的。姐,我盯着你看,你没看我。你头发那么乱,脸上没有一丁点表情。你不是我的姐了。我一下子就发现你再不是我亲亲的姐了,你变了,你身上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我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味道。它不像我所熟悉的草叶子味道。姐,你身上的草叶子味道哪里去了,我咋闻不到了。姐啊,你咋就变了,我亲亲的姐啊。我听见别人在嗤嗤的笑。他们干嘛笑。姐,我瞪了他们一眼。姐,我没笑。我也没哭。(《姐姐》)


  当我们在丁老师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向张林强家进发的时候,是早操之后。同学们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本来准备回教室,丁老师一声令下:狗日的张林强还没来,咱掀那狗的被窝去!(《潜力股》)


  您问我近来忙些什么?咳!和老婆蒸包子、卖包子,煮茶蛋、卖茶蛋,乱忙;忙得昏天黑地,焦头烂额。(《生计》)


  周末,邻居起了个大早,到早市上买回来一大捆葱,尽管7毛钱一斤,却深得人们称赞,都说葱叶少,葱白长,又粗实,到哪儿找这么好的葱去。


  称赞完邻居,我就该倒霉了。因为一个礼拜前,我也买回一捆葱来,虽说才5毛钱一斤,却让老婆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什么葱叶子那么多,葱白那么短,败兴死了寻下个你这窝囊废,做甚也不如人……然后鸡零狗碎,杂七乱八,往事陈年,从前晌一直数落到后晌,午饭时候也不带歇的。(《一天》)


  L叫我去H家的时候,我十一岁。天漆黑。村街上寂无一人。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随了L在H家街门前立住,我大口大口喘气。脑子里浮现出的是影片《画皮》中女鬼蹑手蹑足前行的情景。心扑通扑通跳。(《少小时节》)


  我至今还记得那些让我过目不忘的小说开头:


  小林家一斤豆腐变馊了。(刘震云《一地鸡毛》)


  日后人们记起杨天宽那天早晨离开洪水峪的样子,总找不到别的说法儿。(刘恒《狗日的粮食》)


  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阿城《棋王》)


  那夜月色昏黄.就在辣辣从铺着青石板的小巷穿出踏上麻石路面大街的一瞬间, 街对面的好义茶楼轰然倒塌了。(池莉《你是一条河》)


  我二十一岁时,正在云南插队。陈清扬当时二十六岁,就在我插队的地方当医生。我在山下十四队,她在山上十五队。有一天她从山上下来,和我讨论她不是破鞋的问题。(王小波《黄金时代》)


  我已经老了。


  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很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杜拉斯《情人》)


  这天早晨,海港里有一只死猫,一只漂浮在水面上的黑色猫,身体僵直,沿着一只船缓缓飘荡。(图森《迟疑》)


  开头一旦有了,接下来的事情往往就好做了。好的开头就是导火索,一句两句话,就奠定了小说的基本风格,让你感觉到是不是能继续写下去。要多看好作品,尤其是适合自己的、有指导性的,这一点尤其重要。学会从中借鉴吸取。在大量的练笔过程中总结,自省,提高。散文,诗歌,小说,都要多做练笔。练的时候力求个性化,规避套路化。写的时候不要管它是什么,只要是有感觉的句段,尽可以写下来。你说不准在什么情况下就能用在你的小说里。


  而且需要你具备一定的对素材的把握、判断、审视、取舍、运用的能力。同样的素材,在不同作者手里会是什么样子,因人而异。另外,人物斟酌、语言风格运用、结构安排、氛围营构、主旨揭示等种种方面,也需要做准备,下功夫。而且说实话,关键在于一个天赐良机、妙手偶得。什么事都讲究个缘分,写小说这件事也不例外。


  我个人认为,通过小说来尽可能多地呈现人物的内心状态,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所以就不厌其烦地读,写,大多是围绕这个层面走。不管是篇幅短小的还是稍微长点的,都不同程度体现了这个追求。另外,对于自己的作品,需要有一个明确的认知,优势在哪里?缺憾在哪里?不能一味抱残守缺,敝帚自珍。该突破时候就得突破。能不断地找到突破口肯定是明智的。必要的时候,须能够跳出来,理性把握感知。能否看到自己不足,相当关键。你一味原地踏步,就不可取。已经抵达某个层面了,就需要不断地寻找最好的个性化表达方式,把各种小说表达优势拿来,合理借鉴,巧加利用,补充完善自己的创作库存,在小说创作尝试中不断调整、阅读、思考、再创作,注重在观念上的认知和思维上的突破,才能在生活这座矿藏里找到源源不断的宝贝,持之以恒地拿出过硬的小说,来回馈广大的读者朋友们。


  10


  时间关系,今天就谈这些。谢谢大家前来支持。不一定就有用,或许耽搁了大家的时间。期待指正!


  2017.6.21晚


评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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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17-6-22 20:32 | 只看该作者
坐夏版家里沙发。这一看不得了,讲话稿子好长哟。
3#
发表于 2017-6-22 20:32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幸福小草 于 2017-6-22 20:34 编辑

可恶的网速,一点击不动,等待一看居然连发,不得不重新编辑。
4#
发表于 2017-6-22 20:48 | 只看该作者
从生活到小说,呈现的是精彩!
5#
 楼主| 发表于 2017-6-22 20:50 | 只看该作者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17-6-22 20:32
坐夏版家里沙发。这一看不得了,讲话稿子好长哟。

那是,耗了俺一个半小时呢,也不知人家听得厌烦没,呵呵。
6#
 楼主| 发表于 2017-6-22 20:50 | 只看该作者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17-6-22 20:32
可恶的网速,一点击不动,等待一看居然连发,不得不重新编辑。

你这是技巧哎,沙发板凳都占了。
7#
 楼主| 发表于 2017-6-22 20:51 | 只看该作者
谷风来去 发表于 2017-6-22 20:48
从生活到小说,呈现的是精彩!

多谢支持。期待交流。
8#
 楼主| 发表于 2017-6-22 20:51 | 只看该作者
谷风来去 发表于 2017-6-22 20:48
从生活到小说,呈现的是精彩!

多谢支持。期待交流。
9#
发表于 2017-6-22 20:52 | 只看该作者
夏冰 发表于 2017-6-22 20:51
多谢支持。期待交流。

好!
10#
发表于 2017-6-22 20:54 | 只看该作者
夏冰 发表于 2017-6-22 20:51
多谢支持。期待交流。

好的!
11#
发表于 2017-6-22 20:59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幸福小草 于 2017-6-22 21:20 编辑

太厉害了都上了无数次刊,还得了什么奖。我都不记得读过几篇夏版的小说?真是有些有影响。看了一半,下回继续读。
12#
发表于 2017-6-22 21:34 | 只看该作者
夏版的小说读过几篇,最明显的感觉就是不像传统小说那样有非常完整的故事,但却靠独特的语言和细节打动人心,这正是在某种程度上刻意追求的。
小说,散文,诗歌,杂文,夏版并为高手,皆有力作,诚为我等学习之典范。
13#
发表于 2017-6-22 22:02 | 只看该作者
这个可以借鉴。与夏版日常的写法一样,没有做作,都是日常的积累。留着慢慢再看、在咂摸。
14#
发表于 2017-6-22 23:22 | 只看该作者
赵志峰。

今天才知道夏版大名,学习你的小说写作。
15#
发表于 2017-6-22 23:46 | 只看该作者
从生活到小说,无处不精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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