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夏港 于 2017-6-29 11:09 编辑
好啦,继续我们的故事,不过变得非常乏味。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了一家遥远的军工转型的大型央企,如同当时所预言的,一语成谶,再无缘回到那个小县城。和所有的同龄人一样,在生活的重担下挣扎,在仕途和钱途的珠峰上攀爬。改革开放带来了机遇更带来了压力,家事、厂事、天下事,事事烦心,疲于奔命,和自己的过去彻底的决裂,除了官场、商场、情场这三场尚有来往的,藕断丝连,其余的亲朋故旧老同学等等,皆可抛,无暇他顾。年轻时的冲动和幻觉所做的这件荒唐事,连同偷鸡摸狗私掰生产队的玉米棒子一样的恶作剧,被置于脑后。直到很多年过去了,已过了知天命之年,少年时代的琐事已经和梦境混同,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造访。
他父亲在三支两军结束后归建,旋即就和同类官佐一样,被离休,安置到另一个城市的干休所,颐养天年。常回家看看嘛,这是中华美德,于是乎,在迈入新世纪的某个春节,他又照例回到干休所。过年拜年,华夏习俗,老生常谭,老部队和那个小县城以前每年还会给老首长或老领导捎点饽饽面鱼花椒大料之类的年货,不过,后来部队撤编和县升格改为(县级)某某市,就变成了一张贺卡,再后来,随着频繁换届,逐渐被淡忘了,除了自家人,很少有人来拜年了。人一走茶就凉,况且走了几十年。这很正常。不过,若有三十多年未见面的老部下来探望老上级,耄耋之年,这多少会有点不正常。
来人是老局长,就是时任公安局长的老局长,现在是真正的老局长了。八十多岁了,依然精神矍铄,目光炯炯、老而强健,耳不聋眼不花不痴也不傻,思维敏捷谈吐得体。老局长是辗转一大圈,最后通过早已退休的原老干局的收发员(邮寄贺卡)打听到老上级的现在住址,趁年假空余,让女儿开了车跑了三个小时的高速,特地来探望。三十多年,弹指一挥间,当年套着肥大的旧警服吸溜着鼻涕踢拉着兄长的大鞋跟在男孩子身后疯跑的黄毛丫头,现在出脱成仪态温文大方雍容威仪的贵妇,居然还是那个县级市的财政局的副局长(呵呵,人不可貌相啊)。老局长没啥事,只是人老了,格外珍惜昔日的时光,趁着现在还走得动,到各地转转看看,探望拜见老领导老同事老部下。
老同志相见,有着拉不完的闲呱。代沟缘故,他插不上嘴,只是瞎张罗茶水瓜子糖果干点什么的,有一搭没一搭地搭个腔。老人们聊天,先从打探相识但没有来往的人的近况开始。数落来数落去,曾经的共同的熟人,不是去见马克思,就是老年痴呆或者瘫痪在床或者病魔缠身。这个话题太沉重,很是令人伤感,不觉有点默然。老局长呆坐了一会,满脸堆笑,向老领导告个假,说是正好大侄子在家,想跟他打探点事情。妞的对象(就是那黄毛丫头的男人)是部队上的现役正营,年龄不小了,估计提不起来了,问问大侄子的单位对接受复转军人有啥条件。有些话不太方便当人面讲(例如需要走动的关系之类),私下里谈谈。老领导很宽宏地表示理解,毕竟,涉及到办人事送礼金额之类的不正之风,还是不知道或者装着不知道的为好,就像出恭时还是关上门的为好。
进屋之后,老局长随手把门关上,还不容他客气地让座,刹那间收敛笑容面色冷峻劈头盖脸迸裂出一句话:
“银行抢劫案是你干的!”
“哦?”
小贴士:摒弃绕弯直白式单刀直入,是审讯时常用手法之一。用于当嫌疑人自以为是商榷其他琐事放松警惕时,突然袭击,会令其猝不及防,脱口而出或矢口否认,欲盖弥彰反而画蛇添足。对策是,切忌极力急于辩诬,显现迷茫,就是装糊涂。
“什么银行抢劫?哪个银行被抢了?好莱坞贺岁片?”
老局长的闪电战没有奏效,只好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了。毕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若与己无关,只是个社会旧闻而已,历史事件。无可奈何只得耐心从头说起,就是林彪仓皇出逃自我爆炸在温都尔汗坠机身亡那年,咱们县发生的银行抢劫案。
“哦,”这在地方上是个大事,家喻户晓人人皆知,装糊涂就是心中有鬼,于是他很爽快地说:“我知道,还在内部材料选编上看过。”——表明了他所知道的信息来源,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很关切地:“那个案子破啦?怎么破的?谁干的?到底偷了多少钱?”
小贴士:在被非正式询问时,要主动,饶舌,纠缠枝节。如果摆脱不了主题,不要冷场,要多提问题,无论这些问题多么幼稚或者愚蠢,多提问题而不是多回答问题,这是自我保护的措施。
老局长是老江湖了,这些反侦察诡计他是晓得的,没有让他牵着鼻子走,完全按照自己的思路,自说自话说下去——警察策略,谈话始终要占主导。开诚布公(策略,不要按照字面去理解)摊牌自己所掌握的事实证据(虚虚实实含推论或猜测,但要信誓旦旦)让对方觉得已在被掌握之中,只是警察在消遣自己,玩猫和老鼠的游戏。只要不是冷血的职业罪犯,普通良民失足枉法,无不生怕东窗事发,劣行败露。往往无法摆脱罪恶感,总是充满恐惧心理,良心上时刻受到谴责,,在深渊中挣扎度日。说得直白点,就是“做了亏心事,半夜自怕鬼敲门”,更甭说警察了。精神紧张,提心吊胆,身心憔悴,甚至惶惶不可终日,夜夜纠缠的梦魇。如果摆出的事实足够多,就会彻底击垮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坦白,一吐为快。
老局长以很低沉的语调无奈地诉说,凄然悲凉,随着当年三支两军的结束,知青的父亲从军代表的身份兼任县委书记的位置上归建之后,新的领导新的班子,我们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但不一定能在一个锅里摸勺子。县里干部重新洗牌,老局长很快就被退居二线,还不到年龄,就被离休(老局长是四七年的兵,建国前)。而这个案子,老局长毫不隐讳,人亡政息,自从他的局长被免职,专案组也随之解散。那个时候,社会矛盾突出,各种刑案呈井喷态势(所以才有了随后的严打),警察们疲于奔命,而且对于公安来说,案件之中的之重是命案,层峰指令命案必破,相比较,没有哪个领导会愚蠢地要求自行车失窃案必破。因此,没有死人只是丢钱的银行抢劫案被束之高阁也顺理成章。历史经验值得注意,惯例,参加过实战的干警们都明白,如果案发一段时间内(即所谓的“黄金时间段”),如果侦破工作还没有实质性的进展,这起案件就有可能“搁浅”。所以,破案攻坚,责在领导,关键在气势。一旦发案,要举全局之力,充分发动群众,集中优势兵力,凝警心,聚士气,攻案垒,同仇敌忾,拧成一股绳,全面出击,每条线索要一追到底。要是案发后经过一个时期的“大兵团”作战,还没有获得突破性进展,这种大规模的攻势作战模式就要暂告一段落,通常会根据案情性质明确责任人,调整侦查思路,做好技术支撑,转入常规侦查,锲而不舍。但是实际上随之专案组的解散,尚待深挖的大案从此就成为积案无人问津,只剩下“力争”破案了。新班子守土有责,面对如火如荼的偷抢奸拐骗毒,涉枪涉暴黑社会的第三次浪潮(犯罪高潮解放初期政权交替时为第一次、文革初期砸烂公检法后第二次,而文革结束百废待兴之际为第三次),在社会治安全面恶化的情况下,对于老局长占用三分之二的警力,动用县财政四分之一的预算来办这个案子,两年的时间,嫌犯多多,线索多多,进展大大,成绩大大,但就是人赃不能并获。领导班子已经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不换思想就换人。新班子要敷衍群众生活,那个“党内第二号走资派”在当了几年钳工后,重又复出,信誓旦旦“永不翻案”,但走资派还在走,抓革命更要促生产,全面整顿保一方平安,大气候之下,下级永远服从上级,县常委扩大会一致决定,公安工作紧迫任务是抓好社会治安,重点打击群众怨声载道的小偷小摸、入室盗窃、聚众斗殴、拦路抢劫,特别是涉及到居民人身财产的案件,至于银行大案,不得有任何松懈,还要继续深挖细找,不过……不过人财物,就没啦。所有涉案人员(嫌犯),凡是证据不确凿的,取保候审,随传随到;拔出萝卜带出泥,那些在大规模排查中歪打正着“凑巧”网进来的小鱼小虾,送交法院从重从快。潜台词就是:银行案子,代价太大用兵太多,你这里把“代价”都用了,“兵”都抽走了,别的地方咋办。缓行,不搞啦。等吧,啥时候罪犯再次作案被抓,说不定就会牵连出来,连带破案。
小贴士:“命案必破”只能是一种口号,无法实至名归,倘若有谁宣称自己做到了这一点,只能说明有可能制造了很多冤案。
老局长拍了桌子摔了杯子,最后丢了位子,就地免职。三条腿的兔子不好找,想当局长的科长人满为患。那个时候的干部多少还残存点资历观念,抗美援朝入伍的新任县委书记做了让步,老局长保留待遇,还可以继续搞那个银行案子,所需材料,有关部门可以提供方便,必要时,予以配合;所需人员,没有,但是可以酌情报销点差旅费。公安局大院里原来有一排马厩,很长,但是随着配车的增加,骡马是越来越少了。于是老局长在现任县委书记(很感人,是吧)等人的帮助下,彻底打扫,现砌起墙来,铺上地面,接上电话,装上灯,办公用具一应俱全,把所有的有关卷宗档案物证材料一并移了过去。
事隔这麽多年,当年那位县委书记已经驾鹤西去,但老局长仍余怒未消,不领情,忿然说道:那小子是自保。官场上,只有保护自己,才能开展工作。那小子在给上级的报告中是如此描述的:(银行案件)虽然将大部队撤出了,但仍锲而不舍,强力攻坚。特地选派精兵强将,调整侦查思路,做好技术支撑,明确发案时的公安局长为破案第一责任人,脱离日常工作,专职侦破此案。
老局长不是要坚持搞这个案子吗?好哇,瞌睡送枕头,要是破了案,那是上级英明领导群众鼎立协助。要是破不了呢,那肯定是对不起组织的信任和培养,老局长。
也许是被这种敬业的执著,被这种永不放弃的精神所感动,也许是这个案子性质恶劣影响极坏,县委班子和公安局班子走马灯似的换了很多茬,但是老局长即使是办理了离休手续,也以返聘人员的身份在搞这个案子。公安局大院成了县公安大楼,又转移到新城区成了市公安大厦,但无论是大楼的地下室里或是在大厦的附房中,无论办公用房多么紧张,老局长始终有一间办公室,也始终是一个人(偶尔会有几个不好安排的“过渡人员”,没有坑的萝卜,来帮忙或者说挂在老局长麾下),始终承办这个案子。
案发十几年后,老局长开始考虑是不是有可能为流窜作案。虽然从作案前的缜密准备来看,这种可能性很低,但也不能排除,个别高智商的犯罪分子一瞥之中或是在银行职工不经意的闲聊之中获取了有用信息,隐而不发,深藏不露,韬光晦迹多年,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高手异地作案,长途流窜,不出手则以,一出手即为经典。这种推理是绝对站得住脚的,抗战伊始,我军为配合正面战场的忻口战役,夜袭阳明堡机场,歼敌百余人,毁机二十四架。其内部情况就是从逃出的被抓劳工口中得知的,长途奔袭,打得鬼子猝不及防。这种突发行动,犹如来无踪去无影的幽灵,事前难以防备事后难以追踪。
人都有相同的嗜好:复制成功,运作那些已经被实践证实是行之有效的模式。从宏观上讲,林彪元帅深知唱歌在革命斗争军旅生活中的重要性,故出言:唱好一首歌曲,等于上好一堂生动的政治课。今天,东施效颦,红歌也可以唱响理想信念,抒发爱国主义,能让平民百姓感受到精神震慑的威力,吓得贪官不敢贪腐。从微观上讲,具体到罪犯,习惯性的、重复式的犯罪模式,因为过去没有因此被抓,他们就会固执地认为只要坚持不动摇,永远可以逍遥。对此,在现代侦查学中辟有专门学科,感兴趣的可以参考《犯罪心理学》。具体到警察破案上,有一种方式叫做“以案找人”,就是从已经破获的案件中,寻找类似的尚未侦破的案件的作案人,屡试不爽。常在河边走,早晚要湿鞋,出来混是要还的,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只要坚持作案,就会有失手碰到警察或被警察找到的时候。到案之后,都会拈轻怕重,把重担子推给人家,自己挑轻的。一事当前,先替自己打算,指天为咒,除了落网时被抓的现行,一辈子没干过任何坏事,大大的良民。当然警察不会相信,会政策攻心,如果不奏效(常常如此),就会如古语所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礼记》)贼不打呢?不会招。文明办案,严禁刑讯逼供,依法保障嫌疑人的合法权益,规定是很明确的,但是,拘留所里可以玩个躲猫猫、做个俯卧撑啥的,反复几次,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坦白从宽与否并不重要,眼下能睡个囫囵觉比啥都首要。于是,很多陈年积案就此水落石出。
公安术语:串并案。串案就是一系列不同的案件,但是通过对作案手段、痕迹、物证等分析,存在联系,而将这些案件放在一起侦破。并案就是不同的案件,但是通过作案手段、痕迹、物证,存在联系,而将两个以上案件放在一起侦破。老局长密切关注内部版的《警情通报》和各种资料,从中寻找类似的或可能的同类型的案件,若有发现,拿着局里的介绍信,无论路途远近,自掏腰包自带干粮去协助调查,若有可能,参加审讯或者亲自提审人犯。他自费走遍了全国大部分监狱劳改农场之类,询问在押人员,试图从中找到线索(犯罪分子是特殊的社会群体,如同影视圈内是相互利用彼此交流的)。搂草打兔子,虽然银行劫案没有侦破,但是捎带着替别的兄弟县市搞清爽了若干多年的陈案。
为人民掌权,某自己私利;盗窃他人钱财,嫖自己之娼,买自己之醉,乃天经地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虽然常言说,偷来的锣敲不得,但是如果偷来的钱不花,那是傻瓜。所以,寻找本县和周边地区暴富之人,收入和支出不符之人,探究其经济来源,也是侦破思路之一。好在家有金银邻有秤,群众眼睛是雪亮的,案发后,接到通报的各地公安机关和治保部门都在自己辖区内展开排查,对于开销骤增生活明显改善的主儿们,开列明细,缜密追踪。这种调查以秘密走访为主,包括那些邻里之间恶意攻击栽赃陷害在内,对每一个被怀疑的对象逐个落实(海量的工作量啊),具体过程会涉及到很多人的隐私,不便赘述。不过,同样,除了顺带破了其他案件外,仍无结果。
小贴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出自《佛说十善业道经》: 人生为己,天经地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通常释义为,人都是自私的,要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折手段,不要去为别人着想。这并非佛经本意。佛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讲白了就是只为自己本身,提升自己的品位。(而不是为了身外之物、名利、诱惑。)这句话本身是佛用来点化人的。人应当为自己活着,又必须有一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博爱。
又是十几年过去了,反覆终始,不知端倪。这个狡猾的犯罪分子是潜伏待机呢,还是金盆洗手收山了呢?如果是后者,那就意味着老局长不得不接受现实:案件走入绝路。
现代社会,密码是识别身份的重要手段,犯罪分子破解密码盗窃帐户资金司空见惯。理论上讲,不可能被破解的密码是所谓的一次性密码本(One-Time Pad;OTP),是密码学中的一种加密算法。是以随机的金钥(key)组成明文,且只使用一次。在国家安全领域,破译他人(他国)密码是一项事关安危的工作,这项工作包括数学和统计学以及专家才能的一门精密的科学,破译是从“频率”中寻找“规律”的过程,这种频率越多,寻找规律就越容易,反之亦然。对于破案来说,最怕的就是这种“一次性密码”,一生只做一件坏事,如果不是当场抓获,侥幸逃遁,销声匿迹,“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周易》)那被抓获的可能性就随着时间的飞逝越来越渺茫。老局长几乎绝望了。
在第三个十几年中,老局长反复检点自己是否有疏漏之处。还别说,百密一疏,还真发现了漏洞:有关人员的有关人员,也就是银行职工的亲眷家属等人,这些银行职工不仅包含了涉案人员,也包括那些已经证据确凿的与案件无关的人员。老局长茅塞顿开:犯罪分子并非为了求财,有可能因为家人或亲属在文革中受到冲击、遣返或者迫害,心怀不满别有用心者,泄私愤,伺机报复搞破坏。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个想法让老局长为之一振,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从追赃入手,以物找人的方法失灵的原因。犯罪分子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是为了偷钱,只是为了搞破坏,很可能赃款到手后,随即销毁(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那两张死信中的钞票,仍没有见到那些失窃钞票的号码在流通中的出现过)。可是,这个想法要想落实,可不容易。县银行系统(含农合、农信)重灾区,几百号职工,受到过冲击包括开除党籍开除公职被打成反革命劳教劳改下放农村的,将近百十号,而相关眷属那就是几何级增长的数字。老局长锲而不舍,翻检出当年的名单,对照人事档案,把那些时年七老八十年幼哺乳缺胳膊少腿智力障碍之类的残废剔除,重点男性、有文化、身体尚可、智力健全,有作案动机的,排出的名单,连老局长也为此震撼惊骇,数目太多了,这么多心怀不满的人,以至于扪心自问,究竟还残存多少“心怀满意”的人呢。只好去两头留中间,就是把怀疑对象缩减到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自己体会,年过半百,五公里越野是跑不下来的),估计虽然可能有侥幸逃脱,但不会“巨大”,这样才勉强算是可控。还是排除法,逐个调查,逐个排除,这个过程同样枯燥、无聊、乏味、单调。所怀疑的名单在十几年锲而不舍的坚持下,逐步变短,直至消失。重新调查二十多年前的某个特定时间的过程,是极其艰巨的,尤其是对于一个不在职完全凭借老关系(这种老关系正在迅速地消失)甚至克扣子女的关系来做的调查,个中滋味,实在无法言表,冷面孔、冷板凳,甚至被人推搡乃至“肢体冲突”,算是家常便饭。无论是子女还是老同事或者现任领导的苦口婆心的规劝,都拗不过老局长的执著。一心扑在工作上是可以冠冕堂皇上台面的,所以,有关方面和有关领导暗中叹息的同时,表面上还得予以首肯。很遗憾,又是十几年的时光同样匆匆而过,但仍是毫无结果。不错,有很多蛛丝马迹,有很多不满,会有很多“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和“狗崽子们”的确是有动机有行为。有的满不在乎,有的痛哭流涕,有的麻木不仁,有的深深懊悔:是的,那年电影院放映室内的那把火是我放的,烧毁了九大的纪录片;是的,生产队的耕牛是我给偷偷捅的刀子,为了破坏春耕;是的,庆十一的彩灯是我用气枪给打碎灯泡,发泄对革委会的不满;是的,那座公路桥的爆炸案是我做的,想迟滞战备行动;……但是都毫无例外异口同声的否认:不!那个银行抢劫案不是我做的!
案子彻底进入死胡同了。但是毫无疑问这个案子是“有人”做的。这个作案人一定要和银行有着某种联系:行长室内地板可以整块掀起,特别是留在行长室门上的钥匙,如果不知道这些只有内部人才知道的细节,这个案子即使是海豹突击队也干不了。对于罪犯划定的范围是一定和银行的人有关,但是,这个人是谁呢?
老局长反复思考,发现自己被传统的思维所禁锢,就是只考虑了活人,没有想到过死人,在案发时早已经死去的人。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在文革初期波澜壮阔声势浩大的造反运动中,无产阶级革命派向走资派夺权。伟大领袖毛主席结合中国革命斗争的实践,精僻地指出:“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既然是文化大革命,红色恐怖免不了,被批斗、游街,触及灵魂的同时触及皮肉,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暴力和杀戮是时代的交响曲。自杀,那是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被打死,那是活该,踏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在一连串冤魂中,第一个跳楼身亡的是行长兼党支部书记,他的舅舅。
老局长一丝不苟地核查了这一连串的冤魂的亲属们(含子女们),认真进行常规调查,仍无疾而终。最后,他发现有一条漏网之鱼,那就是……他,那位知青,曾经的知青!
之所以疏漏,是因为他的名字根本就没有出现在银行职工家属之中!身为中国人,一生都要和各种表格打交道,尤其是履历表。但是,即使是非常详细的入党申请书和干部登记表,绝大部分也如同舅舅的登记表中的社会关系一栏中,只是填写到妹夫就为止了一样。至于妹夫那边的亲戚包括娃儿们,就忽略了,若非如此,那每个人(龙的传人)的登记表就会如同《辞海》那么厚。
这些不见经略的旁系亲属,是在走访过程中,有些老不死的喜欢饶舌的人吐露出来的。其实,就是这帮老帮子闭口不言,老局长也是知道,毕竟,他与行长是通家之谊,只是这麽多年从未想到“睡在自己身边的赫鲁晓夫”而已,真可谓灯下黑呀。
锁定犯罪嫌疑人之后,老局长越琢磨越觉得可能性越大。面对他满脸堆着似笑非笑犹如饶有兴趣地看着孩童稚语说大人话的样子,老局长坦然自己的分析。首先,知青有动机!犯罪动机,恩格斯曾指出“就个别人说,他的行为的一切动力,都一定要通过他的头脑,一定要转变为他的愿望和动机,才能使他行动起来……”。人的行为是由动机支配的,而动机是由需要引起的,没有需要就不可能产生动机。但是,并不是任何需要都能成为动机,只有需要指向一定的目标,并且展现出达到目标的可能性时,才能形成动机,才会对行为有推动力。这种犯罪动机与其所导致的犯罪行是具有反社会性。
“哦”,知青点点头,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仍旧以鼓励的眼神洗耳恭听下文。毕竟,对于耄耋之年的长者,能聊聊天慰藉孤独,是晚辈行孝的义务,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符合中华美德的。所以,无论老人说得多么荒诞无稽,姑妄听之,即使是过头话也无妨。他以探索的口吻问道:“那动机是什么呢?”
“失落产生愤懑,愤懑导致绝望,绝望诱因逆反,逆反造成冲动,”老局长像念箴言似的一气呵成,猛地抬起头来:“报仇!”旋即又改口:“报复!发泄不满,发泄对于文革的不满情绪。”(文革是个筐,什么坏事都可以往里装)“冲动犯罪的特点的特点是事后后悔,这也就是为什么同类型的案件从此绝迹的原因。”老局长顿了顿,就像在案情分析会上,继续侃侃而谈:“冲动犯罪是青少年犯罪中最为常见的犯罪形式,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计后果。这些人心智不全,在遇到问题时,缺乏情绪情感的自我调节能力,自我抑制不足或自我抑制过度,不能有效地转移矛盾焦点,不会有意识地进行自我心理调节。”
“好啦,”知青有点不耐烦了,极力用彬彬有礼的口吻:“我又有什么失落感呢?大家不都是知青嘛。对文革不满的人多啦,轮不到一个十七八的大孩子去螳臂当车。再说啦,即使是有贼心也没有贼胆更没有贼能力哇。”
老局长不怀好意阴沉着脸,揭开结痂的疮疤,尘封岁月切肤之痛,陷入悲哀的回忆。喃喃地,两眼望着天花板,低沉凄凉,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对着自己而不是对着知青,说:巨大的落差是人都难以承受。根正苗红趾高气扬,自认为是反帝反修防止资本主义复辟的柱石,突然间,从顶峰跌落下来,速度之快,被这突如其来的惊涛骇浪打得头晕目眩。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我们的,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顷刻之间,这一切都烟消云散。自认为只有自己才是革命的,才有资格保卫毛主席,捍卫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竟然与被专政的黑五类为伍,昨日整人之人今日被整之囚。之所以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是因为被亲者所驱逐、所抛弃、所出卖。老局长推心置腹实言相告,毫无隐晦,说:案发的那个早晨他一直被疯狂的念头所左右,这个念头像发酵的面团一样不断的膨胀,他想为自己所受的不白之冤所受的委屈报复!报复社会?咦,(原)公安局长?
是的。老局长非常肯定点点头。长夜漫漫,“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人民五亿不团圆。”(毛泽东)在干校无休止的批斗让他几近崩溃,他交待不存在的问题,检讨没犯过的错误。他,解放战争的老兵,志壮坚信马列,岂疑星火燎原,对于被强加的莫须有的罪名除了灵魂深处的愤慨更多的是无奈,还得心悦诚服的做检查(那种所谓做违心的检查,基本都是后人臆说,当时的人只有拼命地表现忠诚,才有可能侥幸)。他几次想爆发,秘密自我策划去抢弹药库。他知道这怎样使用武器,他要开杀戒,他会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人,无论是什么人。他只是想杀人,而已。
知青几乎惊愕了,上一代人被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已经整治的学会了遮掩自己的感情,学会了永远同上峰保持一致,他们已经没有自己的心声,就像某位连任的大会代表,自豪地表白,从来没有投过反对票。
老局长低沉地剖明,清晨是看守换班,最松懈的时候,那天早晨他是私自偷跑出干校的,看到有人过来,才假装挑水浇菜。他打算潜回城里,待到天黑去抢军火库,然后见人就开枪。转业军人公安局长知道怎样撬门,知道如何使用枪支。不,他没有打算专门干掉造反派,他知道他们也是响应号召而已,他活不下去啦,寻死,临死之前只是想干掉,越多越好。正是那个突发的案件,内控使用,拯救了他,才没有一念之差,挽救了自己也挽救了无辜,才始终做好人而不是坏人。那天清晨,老局长一边往城里狂奔,一边毫不羞耻地哭泣,他觉得这个案子是老天爷赐福给他。
推己及人,知青干出这惊天大案也是情有可原。一个人做点坏事并不难,像老局长这样的老革命还想疯狂呢,况且尚未成熟的半大小子呢。
小贴士:(抄自知青的工作笔记)审讯技巧,对于位高权重心思缜密的犯罪嫌疑人,承办人应采取迂回的讯问方法,扩大话题的范围,依靠逻辑关系找矛盾点,利用矛盾对其心理加压,尤其是在沟通出于停滞状态时,要动之以情,推心置腹,将心比心,甚至换位思考,杜撰自己的心理意识,设身处地替嫌犯着想,唤起其罪责感,要从交谈中寻找其心理弱点,从而一举突破。
面对老局长这番话,愕然继而默然。知青被觑破心思,不啻当众剥光衣裳裸奔。在现实生活中,如果某人,尤其是在其心智尚未健全时期,经历了某个特殊事件,惊心动魄,都会在心灵深打下深深的烙印,难以磨灭,永不褪色。虽然极力地想忘却,自我否认,但却随着时间的延续,作案时的情景会反复在脑海中出现,会反复琢磨自己可能留下的痕迹,无法克制,甚至会混同梦境,融化在潜意识的冥冥之中,总会找出自己的疏忽和纰漏。就像藏着定时炸弹,失眠,常常噩梦惊醒。一旦做鬼,心中有鬼,永远有鬼,即使是以后以后工作需要孜孜不倦钻研过犯罪心理学,有自知者明,仍无济于事。若被点破,瞬间会土崩瓦解。
题外话,测谎仪正在逐步走入新时代。
测谎时,当被提及案发细节,甚至是触类旁通,真正的案犯记忆的烙印因受到震撼而通过呼吸、脉搏和皮肤等各种生物反应暴露出来。这种细微的反应被测试仪器记录下来后,便汇集形成或者知情、或者参与的结论。谎言固然不可测,但伴随心理变化表现出来的生理变化却是可以观察到的。有些老警官,比方说老局长,根本不需要仪器,仅凭自己多年办案经验,就可以断定。因为,人在高度紧张的时候,呼吸会有变化,表情也会不同,体表会微微出汗,单位时间内血容量会有变化,血压也会有明显的升高。人,虽然能控制意志,但身体特征会出卖自己。这是因为生理变化是受人体植物性神经所支配的,并不受人的意识控制。越是想撒谎,,越是会露陷。
但是,测谎仪不是万能的,不是绝对正确的。对于特工等经过特殊训练的人员和精神病患者及患有皮肤疾病等生理疾病人员以及惯犯,是不起作用的。特工和精神病不用多说,这些都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惯犯是因为犯罪过多已经麻木了,对案件事实细节出现记忆紊乱,混同案件甚至毫无反应。测谎最适宜的人群是偶尔做了亏心事,最怕鬼叫门(包括警察询问,含已退休的公安局长)的人。
没法不撒谎。在人家想方设法地构筑证据链,以证明你有罪的时候,如果不撒谎,一生就算是交待了。更没法撒谎而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毕竟不是惯犯,做不到让经验丰富的老警察看出自己没有所期待的反应。很幸运,知青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参与过刑侦,略知,但这就足够了。在万分危急时刻,惟一可作的选择是继续撒谎,撒一个更大的谎,来掩盖自己。在测谎仪曲线上,可以看到一个尖峰,峰值越高,说明撒谎越大,如果把握住时机,连续撒大谎,那么第二个峰波会掩盖住第一个峰波,对于没有经验的测谎专家或者在没有测谎仪的情况下,也许会侥幸。
不!不是我干的,我原来是想去火烧县委大院!
这部分是实话,部分是为了掩饰前一个弥天大谎——“不是我干的”,因为就是他干的,抢银行。不错,相对比较起来,摧毁基层政权的办公地点似乎是要比弄点钱,罪恶更大些,也更符合老局长的“报复”推论。但是,毕竟,“火烧”只是停留在“犯意”,只是想想而已,任何不缺心眼的公安部门,都不会因一个三十多年前狂躁的想法办理刑拘。
老局长猛地抬起头来,深邃目光紧紧逼视着他。
内心深处有个单调的声音在反复地劝诱:“说吧,说吧,说出来就解脱了,说出来就轻松了,说出来就可以堂堂正正的做人。”他的理智在抵制这种诱惑,做人,只是可以堂堂正正的做……犯人。心理压力,是的,这么多年的压抑,他需要,亟需有个人,能倾吐,毕竟,骨子里他还是个好人,只是,一个人做点坏事并不难。知青浑身战栗,骨头在发抖。
魂灵在挣扎,他极度愤懑,理智接近瓦解,语无伦次,为了表现自己所受不白之冤,几乎声嘶力竭的喊出来:南京大屠杀,时逢忌日,鸣响防空警报,熙熙攘攘的人群,未必驻足肃立、有所触动。至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元朝国策,人分四等十级,内心深处的民族灾难和耻辱,已经河蟹横行,吮痈舐痔了。朗朗乾坤,世风日下,多难毁邦;礼义廉耻,崩溃坍塌;吏治腐败,人心不古;内忧外患,社稷岌岌。若不能匡扶正义拯救苍生,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那就请不要再纠缠历史旧账经年陈案,捍卫不能用之于民的公家财产,保卫已被历史证实是错误的文革,错已铸成,是非曲直,昭然具在。时过境迁,事过境迁,即使告破,真相毕露,也于事无补、与己无利、与人有害,何苦来哉!
小贴士:熙熙攘攘,《史记•货殖列传》:“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老局长怔住了。半晌,缓缓地说,他之所以死揪住这个积案不放,另有隐情。老局长说,此案一出,第一个十几年,职业驱使,第二个十几年,信念唆使,第三个十几年,至今,被逼无奈啊。伴随一声哀叹,老局长说出的一番话,几乎让这位前知青几近崩毁溃散。
胜败乃兵家常事,天底下没有没打过败仗的军队,同理,有案必破的警察也只能存活在影视作品中。在老局长的职业生涯中,凡是他经手的案件,没有侦破的并不是绝无仅有,而是“有些”。之所以他孜孜不倦死死盯住这个案件不放,多少有点赌气的成分。在当时的军代表兼县委书记(知青他爸)的支持下,举全县之人力财力,支持他破案,闹得全县以及周边地区鸡犬不宁,甚至不惜使得全县其他工作尤其是经济工作停滞不前,民生困顿,惹得怨声载道,啧啧。付出如此多的代价,居然无疾而终,还连累军代表灰溜溜离提前离职休息,他心里觉得惭愧。更为重要的是,老局长自以为已经快要接近真相,到了“最后五分钟”的关键阶段,只要再努力一下就可以大获全胜鸣金收兵了,新班子断然了断,他心里不服,即使是孤家寡人,也要独自坚持查案。不过,这是过去的动力。现在呢,推动他继续搞这个案子的原因,很惭愧,老局长觉得,要给那些“犯罪嫌疑人”一个交待。
老局长面无表情,非常抑郁地继续说道:“前十年是组织要求破案,后十年是我自己要破案,现在这十年是那些嫌疑人要求破案。”说到此,老局长潸然泪下唏嘘不已。说起来伤心,这件案子,公家损失不算,真凶至今逍遥法外。大打人民战争,人人参战人人过关,把小县城搅得周天寒彻,人人自危个个惶恐,以至于要是谁家没有个“涉案人员”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本县的县民。尤其是把银行(系统)掀得个底朝天,彻底清查,逐人过关,不惜关门整顿,结果连同许多陈芝麻烂谷子之类的案件都被“殃及池鱼”了。这些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是确实是平素里的积案,例如贪污挪用私自发放农贷等等,搂草打兔子,被抓被判了。其中有个让公安干警立功的案件,就是私分无价票证案。很多人都以为金库里面存放的是钱,其实只答对了一半。在任何的金库里,存放现钞和贵金属和有价证券,只是金库业务的一部分。金库还为政府或者自然人代为保管所有需要保管的东西,比方说,票证。那个时候,物质匮乏,买东西全要凭供应票。比方说,买煤球,就要工业票。这些工业票是有期限的,过期作废。票证的发放是按照户口来的(所以那个时候人口统计比较精确,毕竟不报户口,是领不到票证尤其是粮票的),问题是并不是所有领到票的人都去买定量的煤球,很多家根本没有买煤的闲钱,另外,作为发放票证的一级政府,印制过程中总要过盈,多印制一点,以免发放过程中的损坏或其他原因等等,所以在金库里总会有一些多余的过期作废的票证。银行的硕鼠们瞅准这个空子,打了个擦边球,估计票证快要到期了,偷拿出来,私分,馈赠亲友。这种挖社会主义墙角的行为,在背靠背的揭批中,狗咬狗给咬出来了,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几十号人牵连进去,最后被处理(判刑)十几个,被开除遣返回乡下放劳动几十个。另一类是就是有嫌疑了。这些人有动机、有能力、有时间,还没有不在场的证据,无法自证清白。由于这个案子始终没有抓住主犯,没法审理,在看守所超期羁押达好多年。他们有的拒不坦白,也不供认不讳,有的周而复始的翻供。其中有几个连贪污尾数(活期存款,利息四舍五入,有人趁机瞒天过海,把分值以下的利息转移到私设账户上,积微成著,也非小数)也承认了,而且也退赔了,但是就是不交待自己抢银行的事实。有几个自我了断,还有好几个因“意外”而死亡。这个含含糊糊的“意外”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在躲猫猫或者俯卧撑或者瞎子摸鱼过程中,偶尔失手,鞋带事件等等,所出现的正常死亡。无论怎样政策攻心,也无济于事,活着的死硬的顽固分子,文革之后没有甄别都取保候审,了之。这些人大概有几十个。刚放出时,还感激政府宽大处理。最近几年,大气候有所变化,他们开始蠢蠢欲动,要求平反,甚至国家赔偿。但是,金色盾牌,热血铸就,警方表示虽查无实据,但毕竟事出有因,(为什么没有抓别人呢),没破案就难脱嫌疑,更不谈赔偿。案件一日不破,抓不到真凶,他们的嫌疑就一日不能排除,也就一日不能谈赔偿。在“不能放纵罪犯”和“不能冤枉无辜”这个两难的选择之中,国家利益是首位。绝望之中,这些人连同那些已经死亡的家属们串联聚堆,无视党纪政纪,越级上访无理纠缠。他们还组织起来,进行无组织活动,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关系出关系,推举老局长鼓励老局长支持老局长,继续查这个案子,非要闹个水落石出不可。只有找出真正的作案人,才能彻底洗刷自己的清白。岁月不饶人,三十多年了,陆续有人溘然长逝,至死还背着嫌疑,还是取保候审,还是被双开(党籍和公职)。
小贴士:公安干警一词已经走入了历史,现在统称民警(人民警察)。改革开放后,对人事制度进行了改革,警察全部划入公务员范畴,现在的民警再也没有干部和工人的区别了。至于公安机关中的工勤人员,采取聘用制,不属于民警的范畴。
原来的保卫股的股长,复员兵,银行被盗,他是脱不了干系的。成了突破对象,被当成重点,大会斗争小会检查,无休止的审问,每次还受点皮肉之苦这种残酷的斗争,使这个没有犯罪的人,开始怀疑起了自己,在一次全行斗争会上,受不了刺激,自己冲上台去,嘴唇哆嗦大声地承认说:“银行是我抢的!”不过,这位股长,在案发时确实是在几百里开外的地委参加会议。专案组会同有关方面,实地反复模拟奔袭多次(摔坏了一辆摩托),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在晚饭后,秘密潜回小县城,天亮前装着没事似的被别人从床上叫起来,他实在是没有可能做到,除非是偷用直升飞机。对保卫股长的审查主要集中在是否是内外勾结上,因为在有次银行内部大会上,他公开叫嚣:要是不加强保卫工作,早晚会抢银行。一语成谶,不幸言中,被揭发出来,就是嫌疑的根据。可怜的股长,独自连续面壁一周,每天一个窝窝头,冥思苦想也琢磨不出到底是谁能从自己这里探听到了银行的内部秘密,或者自己教唆了谁去胆大妄为抢银行。思想不端正,有抵触情绪,出言还不逊,每次夜半提审,都被启发的嗷嗷叫。专案组审讯的另一方式是,每到寅时,就是案发时刻,就要把若干认罪态度不好的嫌疑人牵连出来,反绑着,绳索束腰串成一串,顺着贼走过的道路,鱼贯而进,跳窗进屋穿墙,演练作案过程,以促使他们更好地尽早地交待。绑着手是不便于动作的,磕磕碰碰摔得鼻青脸肿是必然的,挥舞的警棍和皮带是加速器。为了壮大声威气势,帮助他们回忆细节,每个人必须在行进的同时大声呼喊:抢银行啦,抢银行啦。罪恶不在大小关键在于态度,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到案后,只有积极检举他人,才能将功折罪。“竹筒倒豆子”,向人民靠拢,就会受到欢迎,顽抗下去,罪上加罪,就要受到无产阶级专政的严厉制裁。总的来说,揭发的“可疑人员”越多,得到“解放”的可能性就越大,起码生活条件会得到改善,窝窝头能略有增加,而且不用参加演练。股长毫无悔改表现,拒不交待同伙,自然是吃的最少睡的最少,参加演练的次数最多,很多时候,别人可以下操,股长还得单独开小灶。
久而久之,股长养成了习惯,成了条件反射,即使是文革结束“落实政策”之后,开释回家,也是每早寅时必起身,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跑到大街上,连声呼喊:“抢银行啦!抢银行啦!”无论刮风下雨,春夏秋冬,从无间断,坚持始终,一直到死。县改市,县级市中一道靓丽的城市风景线。黎明前的黑暗中,明亮的路灯下,七十多岁的老人,头发全白了,双眼眍䁖?,疯疯癫癫,神志不清,但是却一丝不苟做着弯腰、起身、跳跃、翻滚这一完整套路,这是在重复操演当年专案组推导出的贼进银行的动作,边做边喊:“抢银行啦!……”凄惨的呼唤,旋律更添悲颤,没人监督没人旁观,领导在和领导不在一样认真,神情木然没有表情,比哀哭更绝望的悲鸣,铁石心肠也会流下心酸的泪水。直到有一天摔到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弥留之际,还继续向毛主席请罪,他要坦白,请转告组织:银行是我抢的。股长至死还是“内控嫌疑”,没人能够证明股长与银行抢劫案无关。
老局长满脸的疲惫,眼光有点呆滞,说话很勉强,像是在讲述某个毫无相关的旧闻逸事。在老局长平淡的叙述,那些人,人们!有些脑海中还有模糊的印象,有些记忆中已无踪影,但都是活生生的人,人们!在舅舅的银行玩耍,少年时代曾经相识:叔叔、阿姨、大哥哥、大姐姐……,伤痕文学中的桥段:残酷批斗,人身摧残,血泪斑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酿成了无数惨绝人寰的悲剧,冤魂不散。
小贴士:桥段是一种叙事方式,指比较经典或者流行的表现手法。例如在电视剧中,伴随剧烈咳嗽用手帕捂嘴,一般都会吐血。
老局长嗫嚅数次,几近卑微,哀求似的道:时光抹杀一切,漏网逃台作恶多端血债累累罪大恶极的地主恶霸还乡团反革命,在祖国的感召下,抹不掉的乡愁,为统一大业,冰释前嫌,相笑泯恩仇,座上宾,有朋自宝岛来,不亦乐乎。这么多年过去,早过了追溯失效,不就是未经批准,私自拿点公家的钱,算啥哟。但是能说出来,就能给那些人一个说法,虽然不能康复身体受到的迫害,但是可以抚平他们心灵的创伤。
哦,知青心里嘀咕,海峡彼岸啥样咱不知道,只是道听途说,但是太了解此岸了,深谙国情:可以宽恕敌人的罪恶,即使曾经不共戴天,但是绝不会原谅自己人的过错,无论怎样做老黄牛或老黄驴,职务越低,越是违法必究。对于追诉时效,知青知道的比老局长多,知青有JM(Juris Master),法律硕士,学位,自费,公款报销,没考试。
但是那些人,人们。
抗战时期,武工队端了伪军的炮楼,鬼子报复,村子里没有来得及跑掉的男女老少被驱赶到打谷场上,逼问谁是八路。军民一家人,老乡掩护,面对黑洞洞的机枪枪口和闪着寒光的刺刀,拒不吐实。汉奸翻译官咆哮:“不说出八路,统统地死啦死啦地有!”乡亲们依然一声不吭,怒目而视。山本或鸠山中佐恼羞成怒,哇哇乱叫,恶狠狠拔出指挥刀,歇斯底里地狂呼:“ねらって!”(狙って,瞄准!)眼看乡亲们就要倒在血泊之中,中佐劈刀,刚要喊:“うって!”(撃って,射击!)就在这万分危急时刻,不顾乡亲们的阻拦,为保护群众,挺身而出,从容地走出人群,,轻蔑的瞟了敌人一眼,斩钉截铁地说:“我是八路!”
他不是八路,就算是他说自己是八路,也无济于事,改变不了即将被退休的结局,享受不了离休待遇,虽然他很为那些无辜的人们的株连感到刿目怵心。他很抱歉地向老局长摇摇头,他很想为那些人做点什么。虽然心中关切同情,但,爱莫能助。
痴情是痴呆的表兄。学习雷锋做革命的傻子,但莫当笨蛋,除非被笨蛋。
老局长方寸有点乱了,使出了杀手锏,深深吸了口气,压低声音,神秘兮兮抑或神经兮兮地说道:知道不,当初你闯进传达室的时候,虽然蒙面,但是老传达还是从形体认出你来,多年以后,回忆起来了,指认你就是那个捆绑他的劫匪。
知青心里一怔,随即释然。唉,喟然长叹,起身,给老局长的杯中续水,然后踱到书柜前,在上排书架上,熟练地抽出一本书。
出版业的潜规则是,在新华书店极力推销的侦破作品,都是无畏或无敌的警察勇斗或智斗罪犯,个中艰难曲折只是为了刁难读者,狡猾的狐狸和好猎手之间,成败胜负付梓之前就已经盖棺论定。这些书,印刷质量很好,装潢也很好,价格也不菲,无论犯罪分子怎样狡诈,天网恢恢,最多在倒数第二页就会水落石出。还有另外一种出版物,纸张就是新闻纸,封面粗糙,没有高大全的插图,定价只要工本费。不过,在柜台上是买不到的,这叫做“内部资料•注意保存”。发行面很窄,不是圈子里的,有钱也买不到。很幸运,知青曾经是“内部人”,并且还做过警校的外聘,所以也(公款)买过这样的书,书名干巴巴,叫做《未侦破案件选编》,若干集。这些书除了供“同行”借鉴,还寄希望于“万一”猫能碰上耗子呢。
知青充满歉意的解释,他在兼课的时候,曾经用过这本书上的几个案例。他翻检到有关章节,指着有关于夜间守门人暨老传达无所供述和自杀身亡的章节:这大概是老局长执笔或提供的素材。
这个谎撒得不厚道,老局长知道自己失策了。在预审过程中,主审不说实话是正常,但是很忌讳被嫌疑人戳穿谎言。欲速则不达,掉招了。
小贴士:预审科(队)主管刑事案件审查,甄别案件能否提请检察院逮捕,为进一步调查刑事案件犯罪事实提供侦查方向和审讯策略。
默默无语,只有眼神的交流。
潜台词:有证据吗?对不起 我没有证据,只有推理。
老局长把头埋在双手之中,花白的头发,双肩在抽搐。刹那间,知青觉得很对不起,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半晌,老局长抬起头,拭去眼角的泪花,连续干咳以掩饰尴尬,略停,画蛇添足:妞对象那事……。
知青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谢绝了留饭的邀请,老局长说还要去看望个老同志。楼道门的门口,老部下和老领导话别。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有话不说以后恐怕就少有机会再说啦,说一句少一句,对于风烛残年的老同志。女儿,就是妞,趁着这功夫,不经意地磨蹭到知青身边,轻轻地拉到一边,低声充满同情的安慰道:又审了你半天,非要诬赖那个三十多年前的银行案子是你干的,是吧。大哥,别介意,人越老越糊涂。女儿叹息,这个案子弄得老爹魔魔怔怔,而且愈演愈烈。每届(公安局)班子都找人闹,非要再成立专案组不可,唉,地方事多复杂啊,新案子层出不穷,疲于奔命,哪来的人再炒冷饭呀。老爹很固执,对自己的思维极端自信,非要破案不可。我们做子女的劝阻过,吵过,还翻过脸,没用。前几年自己往外跑,跌落山崖,好歹捡回来一条命,实在是拗不过,没法子哟,毕竟是自己的老爹。女儿和儿子,现在还加上孙子,反正谁有空谁就陪着,权当外出旅游了。大哥,您不是外人,说出来没啥,地方上当个“领导”,不管咋地,总有点“灰色收入”,不怕您笑话,连同老爹的薪金,都填进去了。孙子大学毕业,连个房子都买不起,说出来谁都不信啊。花钱没啥,认了,尽孝吧,但是,得罪人啊。大哥像您还能理解,有的人家直接就给轰出来了。妞和妞的哥,在(县级)市里也是有头有脸担任要职,可人际关系给闹得灰头土脸。唉,折腾吧,人家都羡慕他们家,可谁知道呢,每个和尚都有难念的经。唉,下午还要跑另一个城市找另一个……。唉……
终于话别完了。老局长上了车,挥挥手,告别。
“再见,有空常来啊。”
“好,好,多保重,再见。”
嘀嘀……妞的斯巴鲁绝尘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