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夏港 于 2017-7-18 09:54 编辑
蟊贼青工的故事
外国有个加拿大,中国有个大家拿,这句话过去都很熟悉,那个时候从厂里整(方言,拿、偷的意思)点东西就像偷着掰几穗生产队的玉米一样,除了上纲上线,都认为很稀松平常。“以厂为家”并不是一句口号,几乎每家都有厂里的东西,从工具到用具,厂里有啥家里有啥,上班干点私活加工个台灯柱自行车轴什么的也是司空见惯,只要不是明目张胆一般也就法不责众,撞不到枪口上就算了。
回顾那段历史,那种“大家拿”的现象透着一种对极低工资的补偿的意味,那种吝啬的土豪翘辫子前非要熄灭一盏灯芯的人固然有,但很少,从厂里整点东西主要是贴补一下勉强温饱的生活。国企中的国有资产是属于全民的,也就是说人人都有份的,但人人都有的也就等于人人都没有,比方说太阳,是全人类全体动物全体植物的共同财产,但共同到这份上就可以不计较报酬任意使用了,从来没有人因为使用阳光而向“有关方面”支付费用,因为太阳等于无主的东西,既然无主,为啥不整点呢?当时有句顺口溜:厂长富经理肥,工人个个都是贼。
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但例外则是凤毛麟角。
现在肯定是不行了,厂子改制了,谁要是再胆敢重复昨天的故事,非严惩不贷,因为现在已经是个人财产了,个人财产神圣不容侵犯。
那是很多年前我刚当上主任不久,车间的一个青工从厂里往外整东西被保卫科给扣住了。那年月挺落后,没有啥个人通讯工具,别说手机、传呼机,就是电话除了生产调度以外,家里装电话的也就是厂里的领导和几个重要部门的科长。因此,当青工很晚还没有回家,家中的老爹老妈(都是厂里的退休老工人)放心不下找到厂里弄明白咋回事再回头爬上大七楼敲开我家的门的时候,就该鸡叫头遍了。
我二话没说,披上棉工作服就蹬上自行车奔厂里去了。到了厂门警卫室一瞅,小子正在里屋的连椅上睡得正香呢。当时把我给气的抬脚就把连椅给踹翻了,老爹老妈半夜三更的在厂区瞎转悠来回奔波几乎等于一个飞夺泸定桥,摊上这么个儿子俩老的真是折寿。青工是那种上学就停课的主儿,就是个半文盲,整日里吊儿郎当不务正业不思进取的混混,车间里面这样的混混占了多数,车间一有任务我就憷头,看起来花名册上人才济济,但能比划两下的没几个。那时候,大锅饭,都拿一样的钱,会干那肯定就得多干,尽管我也是连喊带叫但技术学习还是组织不起来,还是一上课就溜号。
我把青工给提溜回车间办公室,关上门,问:咋回事?
他吞吞吐吐地嗫嚅:整了点铜叫保卫科长给碰上了。
青工下班的时候用自行车后座上夹了个黄铜轴套,正碰上保卫科长巡视,给逮个现行。青工不服,犟了起来,结果连人带车加物一块给扣下了,等第二天再通知分局来处理。 我听完气更大了。你整这玩意干吗。
青工有点扭捏地龇龇牙,说他正处个对象(谈恋爱的意思)想给她买个大花披肩。可每月那点工资吃饭抽烟都不够,所以就想整点铜卖了,伺弄俩个救急,说头一遭就碰上这档子事,真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别人都平安无事,轮到他,咳,咸盐也生蛆。
我当时真是火冒三仗,拍着桌子指着鼻子就训开了:
哦,你小子没钱就整厂里的东西呀。没钱你去抢银行,那疙瘩钱多。当然,你不抢银行整点东西也行,但你挑那值钱的整啊,你整那纯银焊条,那玩意值钱。当然,你不整纯银焊条整铜也行,你整那(铜质接地)汇流排呀,那玩意体积小分量足价格高还没有数。当然,你整黄铜轴套也行,拍扁了出门时用个报纸包包。当然,你不包也行,但别瞅着保卫科长在而且当着厂长的面守那么多下班的职工你还跟他穷犟,你这不是猫舔虎鼻梁找死吗?告诉你,送你到分局少说也得个十年八年,等你出来,你处那对象早让别人给处了,你小子冲南墙嚎去吧!你知道你整的这轴套的那台设备是干啥的吗?
青工是从一台在车间角落里封存很长时间的设备上卸下来的。这台设备是干啥的说实在的当时我也不知道,因为来任务就是根据图纸加工,至于这个部件是干什么的,用在什么地方,我们都不知道,只能私下瞎猜,但有些是猜不出来的,因为我们有可能是给配套的产品配套。但这台设备所加工的部件,很多年以后从一位老首长的回忆录中推测到可能是为一种未定型的大型坦克登陆舰配套的。
这台设备的代号是1351,从国外进口。设备上的铭牌和生产厂家标志都被仔细地拆下和打磨干净。当时有个COCOM(巴黎统筹委员会,“输出管制统筹委员会”),专门针对苏联、东欧,还有中国、朝鲜等一些社会主义国家进行战略物资禁运和技术设备封锁。作用是有,但很有限,我们厂体会很深,西方国家新出的设备只要有用,最多几个月就会拉回到车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巴统除了增加社会主义国企的成本降低资本主义私企的收入,没起啥作用,只是白白让那帮做中间商的港澳华侨爱国同胞赚了大便宜,发了大财。伟人曾豪迈地说,封锁吧,封锁个十年八年,中国的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这的确是实话,但这是在全国人民一穷二白节衣缩食甚至忍饥挨饿冻馁而死的基础上解决的问题。每台设备都价值昂贵配件备件奇缺,这些设备如果损坏那就是严重的生产事故,要成立专案组定性的。这个1351拉回来后可能是国家战略调整,根本没启用,就封存在车间的角落里,搁置了有年头,青工啥也不懂认为是台报废设备,费了老鼻子劲,把轴套给卸了。这是个主轴套,挺薄没啥分量,卖铜是卖不了几个钱,但公差配合加工精度非常高,国内的机加能力(当时)是办不到,拆了主轴套,这台1351就算真的报废了。我看了看轴套,还好,青工怕用手锤乱砸叮当响引起别人注意,楞用三爪拉钩给弄出来,表面有点划伤,用细油石修修再刮刮花,还能用。不学技术有时也有好处,比方说这个轴套要是按照常规拆卸方法非毁了不可。但是修复也很不容易,要是青工为了携带方便把轴套真的给拍扁了,就只能回西德去修了,那又是一大批钱而且这段时间万一启用,青工就得以破坏生产贻误军机上劳改队去贡献青春。
我说这话绝对不是恐吓他,当年苏联在卫国战争期间,兵临城下,若是谁要把设备捣鼓坏了,不管有意无意,就地枪决。就我们厂而言,抗美援朝的时候,前方战斗正酣后方生产正忙的节骨眼上,有个工人不知道咋回事失手把主变电给烧了,厂停工整整十天。朝鲜多山,隧道多桥梁多,美军飞机专门炸桥梁隧道,我们厂最紧迫的任务就是制造防隧道坍塌的防盾和移动车辙便桥。前指的电报接二连三,厂内铁路专用线上,军列二十四小时生火待发(那时还是蒸汽机车)准备前运,但还是耽搁了。最关键的时刻,军火、军械、军粮、军服、……送不上去,伤员撤不下来。电影上那朝鲜阿妈妮用头顶着弹药箱往上送,但那能送多少?据说前线司令员气愤地把搪瓷缸子给摔了(参考有关回忆录),但也没有用。战争的确很奇妙,有时竟然会因为后方一个卤莽的工人一次操作失误而导致最后结局的改变。厂里的工人私下里说,要不是那个卤莽的家伙愚蠢的行为,那几列关键的军火送上去,大韩民国早就随着李承晚一道完蛋了,今天刮不了“韩流”,刮也是刮“朝流”,也就是有个“朝日世界杯足球赛”。当然,这是市井之言不用为虑,韩资还是要引进的。
那个卤莽的家伙被判十年劳改,他认罪服判,老老实实在劳改队种了三年大豆,提前释放了。现在在市中心旁边的小胡同里开了个狗肉冷面馆,有时闲下来他愿意跟熟悉的客人唠起这段往事,他不觉得冤枉,他认为判得对。
这档子事青工参加工作晚,不清楚,他爹妈可知道,所以才半夜三更走遍生活区找到我。
青工吓坏了,小脸都变色了,他怕他处那对象真的黄了。赶着说好话,央求我帮个忙。
我沉吟了半晌,这事可大可小,大呢,是个现行,小呢,没有严重后果。唉,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吧,青工处个对象也不容易,就这德行谁肯跟他,他还不得极力巴结,情有可原嘛。
我说这么的,你趁天还没有亮,还没上班,分局的同志还没有来,赶紧去趟保卫科长家,认个错赔个礼,说几句好话,我这儿给他打个电话讲讲情,商量一下怎么跟分局同志回话。事不宜迟,抓紧时间。说完,我拉开抽屉拿出两条烟,小孩他舅准备结婚刚托人给买回来,还没来得及给送过去,先应应急。用报纸包好,临递给他的时候再三嘱咐,明天买了再还我。他满口答应,但直到我离开厂子,两条烟也没见还回来,他早忘脑后了。
保卫科长欠我的情,他家那个土暖气是我给设计制造安装的,当然是用厂里的材料厂里的设备厂里的人工厂里的时间。
天亮以后,分局的同志开了个破吉普来带人,保卫科长跟他们说,又核实了一下,青工整的是报废设备上的旧铁套。这就没啥意思了,要就因为点这事就带人,那厂里可能就寥若晨星了。于是,分局的同志认真地说,国家资产一点一滴也不能动,要严肃批评,严格教育,内部处理。说完就走了。
我找到青工,让他写份检查,连催了好几遍,临下班时总算交了上来,巴掌的一张破纸歪歪扭扭胡桃大的几个字还净错别字,他哭丧着脸说,他实在写不出来,要不,我帮忙给写写。
把我气得哭笑不得,回手给了个大脖溜子(猛击一掌),算是顶了个警告处分。
青工对象处成了。我看着他俩挎着膀子走路,他处那对象高高的个子窈窕淑女也很楚楚动人,但披的那大花披肩我咋看咋像车间里的铜质汇流排。
多少年过去了,我去参加一个老同事的孩子的婚礼,恰好和保卫科长同桌,保卫科长现在当然是前保卫科长了,因为已经没有什么需要他保卫了。我俩喝着酒唠着嗑,唠着唠着就说起当年的事,那个1351到最后最后国企改制成了红色资本家的私人财产,也是封存没派过用场。厂里设备大拍卖的时候,由于1351是个很专用的专用设备,别的地方都用不上,没人肯买,后来到底是给卖了废铁,其中最值钱的还是那个黄铜轴套,是按照废铜的价格卖掉的。不过话说回来,前保卫科长对我说,我可是替你担了很大的风险啊。
得啦,我说,你还整我两条烟呢。那时候,烟还是硬通货,得走后门托关系,我把孩他舅的喜烟给送出去,为这事我老婆跟我吵了好几天。所以我说,老伙计,你也够歹毒的。
他听我说这话,认真起来,说,天地良心,你抠抠唆唆就拿了一条烟。
我一听这话,不对头。往旁边一瞅,青工,现在也是人过中年了,正唾星四溅高谈阔论呢,下岗后他开了个律师事务所,专门承揽离婚官司,孩子都上高中了。我摆摆手叫他过来,他嬉皮笑脸地端个杯子过来要给老主任敬酒。我说,呔,先慢喝,你小子当年给保卫科长把烟送去没有。
他脖子一犟,送去啦,咋啦。
我说,你小子送了几条。
他不吭气了。
说话啊。
耷拉个脑袋,声音跟蚊子似的:一条。
那一条呢?
头垂得更低了:我自个给留下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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