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聊斋之——文人无行 文人无行,自古以来都叫人深恶痛绝。正所谓“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一个品行有失的人,学识越高,危害越大。比如,同样是汉奸,一个山野村夫最多也就是给鬼子引个路、告个密,可是若是一个学贯中西的学者,就可能帮助侵略者对广大民众进行奴化教育,使其“顺天应命”,安于自己的日子,老老实实做一个听话的亡国奴……如此久而久之,那可真的会“国将不国”了。 当然,大多数无行的文人还是没有这么大能量的。他们所表现的,大抵只在两点:一是人品,二是文品。这其中,也有程度之分:程度低的,只是叫人觉得可怜可笑,如孔乙己、范进之流;程序高的,则叫人觉得可气、可恨,比如南北朝时期的大文学家冯延巳,还有晋代的美男子潘岳,都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实际上无论程度高低,无行的文人普遍都是招人恨的,可恨的不只在于其人品或文品有多差,更在于其骨子里的目空一切、自以为是和洋洋自得。所以在民间故事中,多有秀才想借文才羞侮农夫结果却反被羞辱的故事,正可见这种人招恨相当普遍。不过一般情况下,对于普通民众,恨他们或烦他们,其具体表现也只是敬而远之,对他们而言,不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可是到了到了蒲松龄笔下,在对这种人深恶痛绝的心理下,则给他们安排了一系列遭受惨报的下场。 比如在《彭海秋》中,名士丘生因为“素有隐恶”,结果被仙人变成了马,被主人公彭好古骑行千里,连丘生自己都认为“是大辱耻,诚不可以告妻子”。而在《苗生》中,那些文人则为他们的无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在众多异彩纷呈的故事中,《苗生》算不得有多精彩,但因其形象特别,寓意深刻,同样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故事从一个龚生说起,作者甚至都不愿意给他起一个名字,可见其本身如何根本就无足轻重,重要的人物乃是苗生。可是苗生也没有名字,可见名字对他们来说都无足轻重,重要的是才与德。 龚生“赴试西安,憩于旅舍,沽酒自酌”,忽然“一伟丈夫入,坐与语。生举厄劝饮,客亦不辞。”来的这个人就是苗生。苗生一出场,就给人一种很粗鲁的印象,他“言噱粗豪”,整个就是一大嗓门,和那些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形成鲜明的对比。所以龚生也犯了书生们狗眼看人低的毛病,对他不但不够热情,甚至还有些敷衍,明明是他先请人喝酒的,可是“酒尽,不复沽”,这就有些不太地道了。 不过这位粗线条的苗生并不在意他的有意怠慢。酒不是没了吗?没关系,我去买好了。他立即“起向垆头沽,提巨瓻而入。”结果龚生又摆起架子不想喝。苗生一见:哪有我喝了你的酒你不肯喝我酒的道理?这不是瞧不起人吗?喝!不喝哪儿行?他的蛮劲儿上来,便对龚生“捉臂劝酹,臂痛欲折。”实在没办法,龚生才干了几大杯。看着差不多了,苗生并不再劝,只是笑曰:“仆不善劝客,行止惟君所便。”一边拿过装汤的大碗,“以羹碗自吸”——如此举止,好像也有点儿太粗鲁了,这正是一般文人看不上他的地方。 龚生似乎有点儿后悔:我怎么要请这样的人喝酒呢?其实他的初衷未必是真想请客,只是人家进来后主动搭话,自己就是客气客气随口那么一说,谁想到他“亦不辞”,拿着客套话当真了。至此,龚生一听到“行止惟君所便”几个字,便如得了赦令,“即治装行”,恨不得立刻把苗生甩掉,生怕污了自己“文人”这顶帽子。可见打从心眼里,他根本就没有把苗生当朋友看过。 不过苗生却不在乎这些,在他心里,是已经把主动请自己喝酒的龚生当成朋友了,尽管未必是怎样的知交。所以,在龚生没走出多远,“马病卧于途,坐待路侧,行李重累,正无方计”的时候,他一了解楚情况,便立即把马背上的行李交给龚生的仆人,并做出一件叫人目瞪口呆的惊人之举:“以肩承马腹而荷之,趋二十余里,始至逆旅,释马就枥”——我的天,以一人之力把一匹马生生扛了二十里,这哪是人能做到的事情啊?就算是有人能做到,又有谁肯为只有一面之缘、一饮之交的路人干这种事呢?苗生看似粗鲁,但对朋友的热心帮助绝非常人可比。 苗生的行为也感动了龚生,他不再如当初“偃蹇遇之”了,反而变得热情周到,“相侍优渥,沽酒市饭,与共餐饮。”尽管他的热情被苗生以“仆善饭,非君所能饱,饫饮可也”而拒绝,但不能不说,正是他的这一转变最终救了他的命,使其能在后来众书生被老虎扑杀时成为“所存者”之一。 等到考试完毕,龚生与三四位友人相邀去华山登山野餐,再次与苗生相遇,而且恰恰在众人“藉地作筵,方共宴笑”之时。他不仅前来和大家一起凑热闹,还没忘了“左携巨尊,右提豚肘”,也算是凑个份子——这份细心,与他的粗俗形成鲜的对比。甚至我们也可以看出,他“闻诸君登临,敬附骥尾”一句也说得相当有水平,既谦虚谨慎,又不失文采,可见这位苗生,绝不是那种没有文化的粗人,他只是性格豪爽,不屑于咬文嚼字、婆婆妈妈罢了。 下面的饮酒联句更证明了这一点。开始时,他只想和大家“纵饮甚乐”,不愿意搞吟诗作对卖弄斯文那一套,可是“众不听”,并设“金谷之罚”——谁要对不上,要罚酒三杯,就把苗生逼到死胡同里了。尽管如此,苗生还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说出一句“不佳者,当以军法从事”的玩笑话——此句引汉代刘章监酒斩吕的故事,也可见他是有学问之人——在“众笑曰:罪不至此”后,才表示同意加入联句游戏:“如不见诛,仆武夫亦能之也。” 首座靳生先开始,吟了一句“绝巘凭临眼界空”,既有眼前景,又有心中情,还是很见功力的,这似乎也成为他没有被虎扑杀成为幸存者的重要原因。结果众人还没等反应过来,苗生已经“信口续曰”——随口就接了一句——“唾壶击缺剑光红”,借用晋代王敦“唾壶击缺”的典故,表其豪迈之情。而且王敦击壶用的是如意,他改为剑,更显武夫本色。如此思维敏捷,如此用典恰当,要说苗生没文化,打死也没人信。 然而除了这两位,其他人的学问恐怕就不敢叫人恭维了。刚开始时,肚子里还有点儿墨水倾吐,可是等那点儿墨水吐干了,就“以次属句,渐涉鄙俚”,什么粗话、村话都出来了。如此,还能叫书生联句吗?简直就是一群山野村夫在侃大山嘛!苗生实在听不下去,“遽效作龙吟,山谷响应;又起俯仰作狮子舞。”这一吟一舞总算把大伙的“诗思”给打乱了,于是众人继续喝酒。 可是读书人的臭毛病一时是忍不住的,如果说穿戴了衣冠还像个人样的话,那么肚子里灌了二两黄汤就会原形毕露了。众人“时已半酣”,嘴上就没了把门儿的,居然“又互诵闱中作”——也就是科举考试的必考科目——八股文来。不但要诵,还要“迭相赞赏”,互相吹捧几句。这一下,苗生实在受不了了。 我们可以试想一下,在酒席宴上,如果要祝兴,弄个“五魁首”“六六六”虽粗俗,却也无伤大雅;若要雅致些,玩个“谁是卧底”或“三国杀”也未尝不可;可是如果有谁要把参加公务员考试的申论拿出来炫耀……只能说明他这人精神有问题。自明始至清,八股文早已逐渐流为内容空洞、无病呻吟,是糊弄考官的官样文章,是步入仕途大门的“敲门砖”,这一点,人人心知肚明,可是如今却要拿这种东西来津津乐道、互相吹捧,怎能不叫人恶心透顶? 不过苗生还没有立即做出过激的反应,他虽“不欲听”,但又堵不住众人之口,所以只好“牵生豁拳”——在他眼里,即使是划拳这种看似粗俗的活动也比朗读那些酸腐的“时文”有趣得多。结果他们两人划了半天拳,“胜负屡分”,那些人仍然“诵赞未已”。这一来,苗生的脾气上来了:哪有这样的?恶心人也得有个限度不是?苗生于是“厉声曰:仆听之已悉。此等文只宜向床头对婆子读耳,广众中刺刺者可厌也!”在苗生的眼里,那些诸如“计划”“总结”“制度”“体会”“感受”之类“八股”的东西,是只宜回家和老婆夸耀的,怎么可以拿到众人面前来?此举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还别说,因为给单位、给领导写类似材料而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的还真大有人在,不只苗生遇到的这一群。更为庆幸的是,他们也没有遇到苗生,所以并没有被扑杀的命运,仍可以继续沾沾自喜、洋洋得意下去。 事实上,这些书生哪个都不是笨蛋,他们也知道这种东西见不得人,所以在苗生一通炮轰后“众有惭色”。然而当惭愧和得意相较之下,还是后者占了上风。再加上有点学问的书生们往往故做斯文,在一些举止粗鲁者面前很有一种优越感,所以在苗生发飙后,他们不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遂益高吟”。这一下,苗生实在忍不下去了,他“怒甚,伏地大吼,立化为虎,扑杀诸客,咆哮而去。”至此,苗生的身份才真正揭开:原来他是一只成精的老虎,而且还是一只很有学问的老虎。由此,他之前的举止豪爽、力大无穷,就都可以理解了。 说起来,那几个被苗生扑杀的书生虽然讨厌,甚至有些可恨,但终究罪不至死,就像他们回答苗生“不佳者,当以军法从事”时的“罪不至此”一样。不过这只是在故事里,是作者借苗生的故事,表达对那些酸腐文人的深恶痛绝而已。《聊斋》评家但明伦说:“苗生雄才,闻其续句,即当缄口。乃恬不知耻,令人闻之欲呕。……大吼而扑杀之,岂苗之过矣?”苗生做得虽然有些过分,但此举却很是大快人心。 可是故事还没有完。苗生把几个讨厌的书生全部扑杀,只有龚生和靳生侥幸逃脱。龚生之所谓躲过一劫,和之前两次饮酒的交情不无关系。而靳生被剩下,似乎只是由于他在联句时精彩的开篇。看来,有真学问关键时候还是可以救命的。 然而,更重要的是还要有一个好的品德。 靳生确实有水平,不光诗写得好,八股文也写得好,当年就考上了举人(比范进强多了,更比蒲松龄强多了),只是不知道当初互相吟诵吹捧者中是否也有他。三年后,靳老爷(考上举人就可以称“老爷”了)“再经华阴,忽见嵇生,亦山上被噬者。”嵇生不是已经被老虎给吃了嘛,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山下?这根本就是活见鬼了嘛!没错,他就是做了鬼,而且做的是一种很叫人不耻的鬼——伥鬼。传说人被老虎咬死后,其鬼魂就要为其服务,勾引别人来喂老虎,是为伥鬼,成语“为虎作伥”说的就是此事。 嵇生活着时不学无术且酸腐无能,死后只能当个伥鬼,为虎精苗生驱驰,每日“从役良苦”,可见这份工作干得实在是既辛苦又低贱。而且他干得还很不合格——“必再杀一士人,始可相代。”如今他都死了三年了,还没有相代,可见他连当个伥鬼都不合格。 不过他的机会终于来了,“三日后,应有儒服儒冠者见噬于虎,然必在苍龙岭下,始是代某者。”这里的“应有”就是命中注定的意思,可见即使他最终被取代,也不是自己努力的结果,乃是天命使然。这个嵇生,人做得不怎么样,连鬼当得都这么失败。 嵇生来找靳生,就是希望他能“为故人谋”——看在昔日好哥们的面子上,“于是日,多邀文士于此”,终究会有一个倒霉的给苗生吃掉,他也就可以解脱了。 靳生回到住处,“筹恩终夜,莫知为谋,自拚背约,以听鬼责。”看来他做人还是有底线的,宁可负鬼,不肯害人。只要他能坚守住这条底线,就不但能够保住命,以他举人的身份甚至还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前者以学问好而保命,此时更以品行好而保命,靳生之存,理由还是很充分的。 作者对于这位才德兼备的靳生似乎多少有些偏爱,不但叫他能够逃脱老虎的扑杀,甚至连“鬼责”这样的结果也不想加诸其身。就在他“筹恩终夜,莫知为谋”的时候,一位表亲蒋生来访,靳生忍不住把这事的前因后果给他讲了一遍,结果这位蒋生肚子里突然冒出个坏主意。蒋生学问也不错,是“名下士”,可是“邑尤生考居其上”——还有个尤生比他更厉害,他一直“窃怀忌嫉”,听了靳生的故事,他眼珠子一转,主意来了。他“折简邀尤,与共登临”,约尤生三天后去登山。一般来说,书生出门在外,都要穿戴秀才的衣冠,以示身份的不同。尤生自然也不例外。可是蒋生却穿了一身布衣的便服,这就难免要叫人觉得奇怪了——“尤亦不解其意”。不过尤生虽然不明白,可是蒋生心里却很清楚,那个伥鬼嵇生说得很清楚“应有儒服儒冠者见噬于虎”,自己穿便服,是绝对不会有危险的。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们“肴酒并陈,敬礼臻至”,喝得正欢的时候,恰好郡守也来登山,而且与蒋生是“通家”,“闻蒋在下,遣人召之。”既是长官,又是世交,蒋生自然“不敢以白衣往,遂与尤易冠服。”结果“交着未完,虎骤至,衔蒋而去。”就这么轻松地成了替代嵇生的牺牲品。 苗生的故事结束了,其实除去他的粗鲁豪爽与力大无穷外,即使他同样学富五车,留给人们的印象也并不是很多。而且读者们在阅读时也往往会忽略这样一个问题:作为老虎,为什么苗生的口味那么独特,吃人都要挑拣,非要“儒服儒冠者”不可呢?世界上当然没有这么奇怪的老虎,有的只是对那些远离民众,自命清高、自以为是而实际却又不学无术、品行低劣者的痛恨罢了。事实上,对于每个一个德才不足以支撑这身“儒服儒冠”的人们来说,身边总会有那么一两个苗生在潜牙砺爪,伺机而动,当我们得意忘形时,千万不要“足蹈手舞,茫不自觉”,关系不错的“知交者亦当从旁肘之蹑之”,因为“恐座中有不耐事之苗生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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