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背煤的女人（改定稿）

叶柄

　　　　　　　　　　　　　　　　　　　　　　　
　　　　　　　　　　　　　　　　　　　　　　　　　　叶柄


　　黑沉沉的深夜，兰花娘不晓得在炕上翻了多少次身，但只觉得越翻头越胀。

　　眼下最要紧的是得有几张红艳艳的老人头，赶紧买几瓶肝泰乐，提两袋化肥。男人就可以下炕，庄稼也就能早已点返青展叶。

　　连日来，花鹦哥和蓝鸽子鸟儿的不歇气叫唤，加上灼人的日头，撩拨得人心急如汤锅。自打男人卧炕的那天起，鸡、猪、牛无时不在等她的脚步声。整日里，兰花娘进进出出眼皮子从没有展脱过。可就在这节骨眼上，隔壁的一个婆娘还不识眼色，急慌慌地提着裤子跑来借卫生纸，而兰花娘连自个儿都没有了，夹的烂棉花团凑合了一下，燥得那地方难受。

　　人活到这种份上，兰花娘想还不如早点到阎王爷那里去报到算了。

　　可是，这世上就有她撂不下的……

　　“吱——吱——”老鼠又在咬大柜里仅有的一点粮食。

　　“嚓——”兰花娘用火柴点亮了煤油灯，又起身挪了挪炕上横七竖八的胳膊腿子，下床穿上鞋，从墙旮旯里取出大小不一的几个背篓，随手拣了一个小的放在显眼处，这才又坐在炕头愣神儿：馍馍就在大柜里，猪草剁了一大堆，男人孩子们的衣裳叠在簸箩里，还有，每天必须按时给娃做两顿饭。不过这事她暗里求过堂妹子芳芹。

　　她再次瞅了瞅熟睡的男人，瞅着他脸上的肉色有了些鲜活气儿，心里就又有了一丝喜气。看着看着，那天同几个婆娘拉呱的话又钻进脑子……

　　“他二娘，那矿真有背头，我那憨儿出门三天就拿回百八十元，还买了一摞子书。”一个说。

　　“是的，我侄子去的时候带了六七个人，听说槐儿还给婆娘买了双皮鞋。听憨儿和槐儿谝，那地方只是不兴女人背矿，全是清一色的壮劳力……”另一个说。

　　兰花娘那时就想，只是日子还没有逼到那一步，到了那一步，兴许会……唉！可是她如今已经到了这一步，该想的法子都想了，该走的路都走到了，真个是逼上梁山了。

　　她决意还是要去试试。

　　她抖开一件转亲戚时才穿的新衣裳，伸伸木椽子似的胳膊，把肉墩墩的身子罩了进去，提起四方玻璃灯，钻进猪圈，看了看头对头蜷在一起胖墩墩的小猪，想着她走后的日子。

　　唉！还顾得了那么多，人都顾不上了。她又转回到屋里，坐在炕上，抽下别在前襟上的针，拽出腰里揣的线头，缝那掉角的衣兜。

　　灯盏一闪亮多了。突然，男人惊叫起来：“去不得……”兰花娘上前推了推男人，男人翻转身子又平稳地睡去——原来男人在说梦话。
　　
　　“旁人都说我活得还精神，可又有谁知我们是咋过的，这次身不由己了，唉！六月的野狐，皮毛难顾，那地方即便庄里的侄子们不领我去，我也要自个儿寻去。”她寻思着。

　　兰花娘铁定了心。

　　墙洞里的老鼠咝咝地舔着爪子，不耐烦地目送主人出门，这才更加放肆地闹腾起来。

　　夜还是那么宁静。

　　“咯咯鸣——”鸡已经叫了三遍。

　　村头有黑影出了吊桥，那里有客车通过。

　　晌午时分，磨山沟姚六转矿点来了个乡下女人，她头发盘在头上，阳光洒在她那满是神采的脸上，给人一种庄重、贤美的印象。　　
　　小伙子们立马放下沉重的矿石，围上来直愣愣瞅着这个女人。

　　她就是兰花娘。

　　谁人不知，那个不晓。山里山外百把里矿区，哪有女人背矿的。这可不是女人家干的活啊！

　　麻二舔了舔嘴：“他姨，你来背矿，可是山里的稀奇，今夜好生地养养身子，明日我俩搭档，你一百，我二百，一趟三百搭整分红各半，好吗?”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她抬了抬脸，瞅着棒得叫驴似的麻二，“嗤”得未笑出声，先自把嘴捂了起来。

　　一个长条身子的小伙拨开众人喝住麻二。

　　来人正是工头姚六，他看了看女人问：“你是那儿来的？一顿能吃几个馍?”嘿!又是马前三杀，不论男女。

　　她象经惯了雷轰的鸟儿，两只眸子象火，有些灼人。

　　姚六此刻有些难以捉摸，一转眼却发现人群外矿堆边有一个整背斗系的年轻小伙子，看样子也不不过二十郎当岁。姚六知道是和女人一搭的。便信口开河：“臊呀，现今的小伙子就是开放了，出门还捎上个婆娘，多方便。”又是一阵大笑。

　　“去，干活去，这儿又不是风骚店。”人们一听工头真上了火，方才背上背斗散开了。

　　姚六那后一句话说得也太过火，把兰花娘气得额头青筋直跳，她把背斗底朝地上一扣，很重的身子压上去，压得背斗山响。她想说，我一不偷，二不抢，卖两个力气钱犯啥法，这般下贱。可是，她又一想，毕竟在人家手底里做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想到这脖子一拧走开了。

　　进门高，出门低。要不要拉倒，过了今晚上再说。

　　夜幕徐徐拉开，收工后的民工像雨前归巢的蚂蚁，在如洞的工棚前乱窜。

　　好一会儿，静了下来。但唯独在散乱矿堆边的兰花娘，却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似的，只顾抱着很重的矿石，只顾往高里码——这活是没人安排她自愿干的。而她却像堆自己的粮食，不问给钱不给钱。

　　那些抽老旱烟的、掀牌页的都在看着、议论这个蛮女人。

　　兰花娘知道她要用力气让工头留下他、男人们认可他。

　　“啊嚏……”有人从简陋的矮棚子里出来透气。

　　一股淡淡的炊烟弥漫着正在歇息的人群上空，带来了工地上晚饭的气息。兰花娘又好像忽然明白了十十么，跑进伙房。

　　出门人常说：“挣钱不挣钱，挣个肚儿圆”。都七点过了还不见开饭。然而，有谁知道两个薰得黑人一样的厨子这时正望“咝咝”滴水的湿柴出神。

　　“他爸，你歇会儿，我来做。”兰花娘说。

　　饭后，忙了一天的人们放倒身子呼呼大睡，兰花娘和衣倒在工棚里。她第一次出远门，心好急好急。翻过去，惦念着男人是不是吃了药，还有六片，他不会忘记吧；翻过来，想着家里的猪是不是已经喂过食。唉！女人家出门就是造孽。这次多亏侄子一路照顾。人家书房里爬出来的娃娃到底有见识，今日工头那样粗鲁暴躁，他也不在乎。

　　“吱”的一声，门开了，黑乎乎进来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小声叫走了兰花娘。

　　叫起兰花娘的是工头。

　　星儿很亮，山中工头宿舍的孤灯更亮。

　　“男人能忍心你出来背矿?”工头问。
　
　　“他有病，我劲头大。”她的话轻得几乎使人难以听清。

　　“你知道吗？这儿的活很重，女人拿不下来的。”

　　“工头，我晓得，但这也是实在没办法，求你了，他病好的时候可以编席、编筐、编鹦鹉兜和八卦兜，手巧呢！只是得了病，一时半会还治不好。”

　　“你比我女人强，我让她跟上山来转转她都不来。”

　　“唉，十个指头有长短，人就更没法比了，俗话说得好‘人比人活不成，马比骡子驮不成’，谁让人家命大福大摊上你这么个有本事的男人呢。”

　　“唉，咱有啥本事哩，瞎干吧。不过你还是回去吧，这活你真的干不了，男人都受不住，何况你一个女人。”

　　“你就让我试一下吧，男人治病买药要钱，庄稼买肥料要钱，孩子上学还要钱，不下点死力气弄几个钱，日子过不下场咋搞哩！”

　　“我觉得你不应该来背矿。”

　　“世上的活都是人干的，有啥该不该的。明日验验，你看能干了就留下，不行拉倒，我另找活路。”

　　女人最后留了下来。有人说这女人是个蛮婆子，干活不比男人差，也有人说这都是日子给逼的。

　　但不管什么原因，女人最终还是留在了矿上。

　　矿山虽然没有鸡鸣，大家伙还是起来得很早，多背一回多一份钱呢。

　　转眼间，山上的叶子都红的红、黄的黄了。

　　人们一大早背矿来了，但是谁也没见那个女人。

　　又过去了几天，还是不见女人的面。

　　这天晌午的时候，麻二走进棚子才说：“那个女人死了。”

　　“啊！”背矿的男人们大惊。

　　麻二又说：“几天前矿上结了帐，为了省点钱绐男人买药，女人没有舍得坐班车，搭了—辆拖拉机，没想到半道上拖拉机翻了，她死了，据说挺惨的，几天了都没人去收尸。

　　“那司机就应该收尸和赔偿损失的呀！”大家伙齐声说。

　　“连司机都摔死了，再说，听说她又是下话才搭的人家的便车，司机又没有收他的钱。”

　　“那就没治了。”大家伙听了顿时蔫了下来，立时心里都酸酸的。

　　“可惜了那么好的一个女人！”不知谁兀自叹了一声。

　　这时候，整个矿山上已经暮色四和，静寂的旷野里不知从哪儿传来一支悲怆的山歌：

　　灯笼花开哟一串子铃，

　　好比那绿鹦哥系铜铃。

　　绿鹦哥叫唤铃不响，

　　妹子你失在了那一方。

　　哎哟哟，妹子你失在那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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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相崧

生活气息浓郁，情节扣人。

叶柄

最初由 程相崧 发表
生活气息浓郁，情节扣人。

谢谢程版主第一时间阅读！

田瞳

写出了生命力的坚韧和生活现状的严酷，作品力透纸背。精华小说！

叶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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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出了生命力的坚韧和生活现状的严酷，作品力透纸背。精华小说！

谢谢田版。

天下为公

简洁，耐读，学习！

叶柄

最初由 天下为公 发表
简洁，耐读，学习！

互相学习。

杨友泉

让人身临其境，让实沉的生活压得透不过气来，却又是令人深信不疑的！是篇难得的小说。
一个问题共同探讨：“我那憨儿出门三天就拿回百八元”中的“百八元”，似乎是“百八十元”更符合环境。

叶柄

最初由 杨友泉 发表
让人身临其境，让实沉的生活压得透不过气来，却又是令人深信不疑的！是篇难得的小说。
一个问题共同探讨：“我那憨儿出门三天就拿回百八元”中的“百八元”，似乎是“百八十元”更符合环境。

感谢友泉评价和指点！

石眉

叶版主在平静的叙述中忽然转折，反映出生活的冷酷和无奈。文字简约而内涵深刻！

致敬并学习！

雪亭

问候叶柄版主。

叶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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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版主在平静的叙述中忽然转折，反映出生活的冷酷和无奈。文字简约而内涵深刻！

致敬并学习！

谢谢鼓励！

脂砚

精华支持！

叶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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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华支持！

谢谢！

邱天

好小说，欣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