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半瓢秋水

　　　　　　　　　　　
　　　　　　　　　　　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座富丽堂皇的庭园，其间楼台水榭，曲径幽阁，竹桥兰桨，菊圃桂苑，恍若云中别境，世外仙源。有几个绿衣女子在桂花丛中折桂，另一处石桌上几个女子正品茗对弈，还有女子倚着栏杆将花蕊掷向水面，引来红鱼嬉戏。那边垂柳下有女子看鸥鹭，亦有红衣女子花下枕石而眠。有立于石桥垂钓，有举杯自斟自饮，她们或聚或散的身影镶嵌在亭台曲榭，就像一幅精帧描摹的百美图，在淋漓的水墨间显得意趣盎然。我想这就是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而这些女子，便是大观园中的红颜佳丽。她们在清秋的午后，赏菊吃蟹，折桂嬉戏，于是便有了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有了满纸素蕊，有了片言秋心，有了那不与世同的孤标傲世。
　　人说只要心念想，心至诚，心沉浸，好梦便能成真。趁这碧云秋水，黄花绽开之日，我带着寻梦的心捧着几册线装版的《红楼梦》来到江南古老的园林——寄畅园。寄畅园于无锡惠山脚下，是旧时秦氏家族的大宅院，当然不及雪芹先生笔下那天下无双的大观园，但它座落在江南，汲取江南的灵秀，临着惠山的云雾，临着古运河的烟水，一样的亭台楼阁，一样的曲径幽深，一样的梅影竹风，一样的芭蕉庭雨。我临水择了一处古意盎然的茶坊，点了一壶江南独有的碧螺春，在阳光氤氲的午后，且将秦园暂当大观园，聊寄我依依素心，幽幽清梦。
　　园中正值菊花展，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的菊花，装置在不同造型的盆景里，不同的的品种，不同的颜色，不同的芬芳，还有那不同的清雅直抵你的内心。古往今来，吟咏菊花的诗文数不胜数，然最深入人心的莫过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千古诗句，用淡泊明净的情操刻画出菊花清雅馥郁的神髓。还有便是红楼梦中林黛玉魁夺菊花诗，这位才华旷世的才女在吟咏桃花行、柳絮词之后，又一次吟咏出不同凡响、清绝超逸的菊花诗。这一切发生在大观园一个清秋的午后，有慵懒的阳光，有屏栏竹桥，有桂花香影，更有大簇大簇的菊花。那一群烂漫风华的女子，赏花煮酒，在香深菊幽的意境里滋生了诗样的情怀。
　　海棠诗社是探春最先起的，我一直欣赏这位坚强乐观的女子，自小虽为庶出，然她骨格清高，不甘轻贱，于是便有了令贾府几位长辈的另眼相待，有了众丫鬟对她敬畏有之的身份，甚至王熙凤都夸她才识出众，若生为男儿之身，不定有一番作为。亦有了后来王熙凤病时探春与薛宝钗暂理贾家的那一片段。而雪芹先生描写探春的诗句将她的人物性格命运刻画的淋漓尽致。“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她是个有远见、有抱负、有作为，办事练达有魄力的女子。最后虽远嫁千里，抛闪了骨肉家园，但终究躲过了贾府那零落倒塌的命运，远胜于其他那几位薄命女子。她坚强地离开家园，踏上一番风雨路三千的茫茫天涯，从此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这不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她有着过人的胆识与接受命运的坦然。当然，关于探春这个人物应有更多的笔墨需要铺展，待日后机缘来时为她另行一篇文章。海棠诗社起与探春，而以菊花为题，命大家吟诗的人却是史湘云，这位十二钗中另一位个性新奇的才女，她有霁月风光的才华，有春梦沉酣的娇态，亦有“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的凄清命运。她有着爽朗的性情，开阔的胸怀，有着不羁的风度，还有侠女的豪迈，关于她最终的结局众说纷纭，日后也当择机来细致分析这个人物。曾经醉酒后枕着石几，花下酣梦的是她，曾经芦雪庵中吃鹿肉行酒令的是她，更新颖别致的当属这次提议作菊花诗。她在隔夜便拟好了诗题，用纸笔写下，次日将诗题取出，用针绾在墙上，让众人自选诗题。其新奇聪颖之处，让人叹服。由此才引出了后面那些绝妙的菊花诗句，引出了林黛玉夺魁的风采。
　　于是回到了我梦中所见到的那些悠闲景致，那一群灵秀所钟的才女或临水垂钓、或依栏散花，或柳下观鸥，或静坐闲饮，各自在心中酝酿着菊花诗中，自选诗题。而那几个最为绝妙清逸的诗题自然非林黛玉莫属了。《咏菊》《问菊》《菊梦》三首菊花诗独占鳌头，雪芹先生借用李纨之口将诗评为：“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恼不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想来林黛玉这个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叛逆者，可以得到封建淑女典范、认真行事为人的李纨赞赏，可见这三首菊花是多么的别出心裁，不同凡响。而林黛玉做到了，不仅是因为她绝代的才华，更是因为菊花寄寓了陶渊明淡泊孤高、不屑权贵、不流媚俗的洁净情操。而这些正是曹雪芹所追慕的，他有着与陶潜极其相似情怀，对人生的无奈，对生活的感悟，对自由的追高，对功名的厌倦，他将这一切赋予书中，从而塑造了一个敏感、清高、清绝又才华过人的林黛玉。她处于风雨飘摇孤零的境地，她不能流于世同，她无法接受世俗的禁锢，她来自世外仙姝，寂寞林中。而这一切的形象来自于曹雪芹，来自于陶渊明，甚至是古代文人的形象。他们多半都是怀才不遇之士，满腹文章却被残酷的现实粉碎了美好的理想。而后有了逃避，有了厌俗，有了退离尘寰，啸傲林泉的归隐生活。他们怀着高洁寂寞的心，写出许多流传千古的风雅诗章。
　　林黛玉高洁的情怀，在她的诗词中有了完美的体现。她对落花的悲悯，对自己不可知命运的伤怀，还有那“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的柳絮词，以及《五美吟》中，她所歌颂的五美，皆是敢于与命运抗争的坚强女子，尽管有着飘零的身世，有着坎坷的历程，却依然敢爱敢恨，孤标傲世。而陶渊明采菊南山的悠然淡泊，桃花仙源的梦境都是林黛玉所向往的境界，她渴慕有那么一处脱离纷扰世俗的幽地，可以自由呼吸的居所，容下她脉脉的心怀，以及她镂骨铭心的爱恋。所以她才会对香菱推崇像王摩诘、陶渊明这样的淡泊诗人，才会吟咏出这般超然离世，清绝逼人的菊花诗章。三首菊花格调新颖，立意脱俗，尽现潇湘妃子绝代的才华，幽怨的情肠，还有对陶渊明高洁情操的向往与追求。那个出身于没落官僚家族的后裔，误落尘网，性本爱丘山的诗者，那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文人，渴望入仕又毅然离仕的彭泽县令。他甘愿荷锄于田埂，寄身于草庐，付情于菊花，追寻精神的洁净，灵魂的超脱。而那个同样出身于没落贵族的曹雪芹，亦有着与陶潜一样的傲骨，纵然沦落到“举家食粥酒常赊”的潦倒地步，也不肯向现实屈服，对封建王朝，黑暗的官场痛绝之至。他将这一切，倾注于如椽的笔墨，写出胸中块垒，写出不朽的巨著《红楼梦》。借着林黛玉这个精神洁净，思想完美的女主角表达出来，她是“人间有一，天上无双”的绝世才女。
　　菊花的芬芳、菊花的心事、菊花的情怀、菊花的孤标，沉浸在林黛玉婉转的笔墨中。《咏菊》“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一首咏菊足以看出林黛玉的满纸素怨，一瓣心香，看出她对陶潜高风亮节的情操的赞赏与追求。《问菊》“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而这首问菊更是独具风采，一句偕谁隐，为底迟？将菊花问得无言相对，同样看得出她对陶潜孤标傲世的向往。结句处尤是豁达，“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这就是林黛玉，喜散不喜聚的林黛玉，她追求心灵的默契，名花未必期待人欣赏，而知音有一个便足矣。她一片真心托付给贾宝玉，她的诗，她的情，她的相思只有贾宝玉可以真正的读懂。《菊梦》“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所有的美好的只能在梦中才能实现，庄周的蝶梦，陶公的旧令，都缱绻的睡梦中，醒来后又是如刀的现实，衰草寒烟携带着无限的幽怨与凄凉。林黛玉有梦，她的梦就是远离庸碌的尘寰，与心爱的男子过上淡泊清雅的日子，没有禁锢，没有枷锁，只是一方洁净的天空让她自由的呼吸。
　　那就是陶渊明的桃花源，没有君王，没有阶级，没有压迫，他们自给自足，安居乐业，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亦或是那一处远离喧嚣的南山，采着菊花，聆听山风流泉的呓语。而不是“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的贾府，而不是朱楼翠阁的大观园。林黛玉是矛盾的，她叛逆，她迷惘，她追求爱情的自由，追求心灵的解脱。她读《西厢记》、《牡丹亭》，她欣赏像崔莺莺、杜丽娘这样敢于追求爱情的贵族小姐，这些在她们看来是所谓的“杂书”，会移了性情，而林黛玉却喜爱，甚至不小心在行酒令中引用了其间的诗句，因为她骨子里流着这样叛逆的血液。然而她不能像崔莺莺、杜丽娘那样用行动来反抗现实，她只能将这些付于诗文里，流于她的性情中。不愿被潮涌的现实所吞没，只能加以反抗，这些就注定了他们不能被社会所容的命运。陶渊明可以远离官场拂袖而去，归隐于南山脚下，曹雪芹可以躲避世俗纷扰，虽清贫度日，却可以行走自如。而弱质纤纤的林黛玉，她虽然在贾府丰衣足食，却失去可贵的自由，她没有选择余地，她无法逃离，她的解脱，那就是死亡，她只有死亡才能彻底的脱离那个她认为囚牢的世界，了断风刀霜剑的日子。林黛玉失败了，她的反抗没有得到完美的结果，她最终没能逃脱泪尽身亡的悲凉命运。
　　我如今所处的寄畅园里的菊花依旧芬芳馥郁，而我的梦却被林黛玉的结局频频催醒。那个咏菊、问菊、梦菊的绝代女子至今仍被无数的人赞赏怜惜。我梦里梦外想要抵达金粉雕琢的大观园，在林黛玉的眼中却是世俗的牢笼，那些园中嬉戏、悠闲赋诗的日子对林黛玉来说却是风刀霜剑。是的，尽管她曾经也有过美好的追逐，有过曼妙的诗情，然而这一切都湮没在茫茫的尘寰中。“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这里的香丘，是我梦里向往的大观园？还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亦或是曹雪芹的太虚幻境？林黛玉的世外仙林？也许都不是，谁又能真正挣脱红尘的樊篱，悠然自处？谁也不能，那一切的美好都只是给灵魂带来些许的慰藉。
　　在这个秋天的午后，我梦一回大观园，梦一回林潇湘诗中的菊花。看似走了一遭，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几十载的光阴，在来与去之间，在得与失之间，自有一缕痕迹，存留于我行走的时间中。轻轻掩上红楼书扉，拣拾起破碎的梦，悄然离去。
　　　　　　　　　秋水于秋水斋    2008年10月11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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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瓢秋水

品读红楼越是经久越能咀嚼出其间的芬芳，用心投入真是回味无穷。

凌云昕

谢谢秋水在周末为我们奉献的好文，精华。。

落梅

好美的梦，我也总是做这样的梦，梦入大观园，与那些女子吟诗作句，风雅闲逸。
秋水将寄畅园暂当大观园，品一盏清茶，静读红楼，咀嚼菊花的芬芳，还有那孤标傲世的情结。
结局处更是耐人寻味。思绪流动，脉络清晰，真是春风情怀，秋水文章！

落梅

好美的梦，我也总是做这样的梦，梦入大观园，与那些女子吟诗作句，风雅闲逸。
秋水将寄畅园暂当大观园，品一盏清茶，静读红楼，咀嚼菊花的芬芳，还有那孤标傲世的情结。
结局处更是耐人寻味。思绪流动，脉络清晰，真是春风情怀，秋水文章！

半瓢秋水

最初由 凌云昕 发表
谢谢秋水在周末为我们奉献的好文，精华。。

感谢版主精华支持！刚才也学习了版主的好文章！

半瓢秋水

最初由 落梅 发表
好美的梦，我也总是做这样的梦，梦入大观园，与那些女子吟诗作句，风雅闲逸。
秋水将寄畅园暂当大观园，品一盏清茶，静读红楼，咀嚼菊花的芬芳，还有那孤标傲世的情结。
结局处更是耐人寻味。思绪流动，脉络清晰，...

谢谢落梅诗意的解读，让秋水好感动。是的，那天去了寄畅园，在那家亭子边的茶阁喝茶的，有机会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