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

铜人像

一念

        夜幕降临，华灯初放，把个繁华的南方都市装点得煞是好看。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洋溢着一派幸福温馨的气象。然而，一个蜷缩在公汽站台旁的身影，却无情的搅乱了这首小夜曲的和谐。

        这就是本文的主人公高柴。他衣衫单薄，满面污垢。瘦削的肩胛托着个核桃般大的脑袋；高耸的眉峰下，藏着一对神色茫然的瞳仁；占据在削尖的脸颊中央的，是一张干裂得失去血色的嘴唇。

        这副尊容，和那些洋溢着满足的路人脸孔，形成了强烈对比。人们无视他的存在，这个灯红酒绿的世界里，他还不如一块被遗弃在路边的砖头。

        高柴是个孤儿，来自一个偏远的山区。在他们那儿，近几年有不少人走出大山闯世界。发了财的人，带回大把大把的钞票，买车造屋，娶妻生子。受了这种种事情刺激的他，也萌生了要出去打拼，创造一片新天地的念头。

        他天生瘦小，二十岁的人，看起来还像个孩子。看他忙前忙后的准备外出，村里人颇感意外，有人竟恶狠狠的说：“他也想发财，当心别把命扔在外面了。”

        带着自尊和梦想，一路长途奔波，高柴终于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在跳下运煤车皮的那一刹那，他也确实被高耸入云的楼房激动过几分钟。可不幸的是，后来发生的事，都被那个恶毒的同村人言中了。

        希望如同肥皂泡迅速的破灭了。半个多月来，高柴也试着找过工作，却屡屡被人拒之门外。一连串打击使他沮丧万分，他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竟连个出卖出苦力的机会也得不到。

        生存问题严峻的摆在他面前。这个南温带城市，住宿不是问题，随便一个墙角涵洞，都是遮风避雨的理想居所。而吃饭却是个要命的问题。这儿不像农村，随处都可以找到充饥的东西，可怜的高柴已经三天没有正经吃一顿饭了。

        前天，他靠拾得的一枚硬币，吃了两个馒头；昨天，不知谁扔的半块蛋糕，帮他度了一天；今天，从睁眼到现在，牙齿还没有沾一粒粮食呢。

        饥饿折磨得他两眼发花，腹中空空，嘴里还一个劲冒酸水。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他不愿把小命丢在这鬼地方。扶着站牌的立柱，他站起来，跌跌撞撞的，盲目向前走去。

        正当绝望之际，一阵晚风吹过，有种异样的香味直冲入他的鼻孔。这正是久违多日的家乡菜味道，油烟里，夹杂着的蒜味，辣味，花椒味，勾出他肚子里休眠了许久的馋虫。

        前面是一条有名的小吃街。街道宽不过三米，长也只有二百米左右，却热闹非凡。一到晚上，这里宾客盈门，人满为患。昏暗的灯光下，百来张大大小小的圆桌面，使它显得更加逼仄。吆喝声，调笑声，行酒令的，唱小曲的，嘈杂喧嚣，震耳欲聋。

        高柴被这气氛镇慑住了。尽管饥渴难忍，他也不敢往人群里凑，只是远远猫在黑影里，一边吞着涎水，一边四下张望。

        真可谓饱汉不知饿汉饥，食客们全然不理会高柴的感受，他们的兴趣并不在吃上，或是谈天说地，或是打情骂俏，好半天才懒懒伸一下筷子。

        正当他饿得就要晕厥时，终于有一桌客人站起来。几个人剔着牙，打着嗝，腆着肚子姗姗往外走。被饥饿逼得近乎疯狂的高柴，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他提了提裤子，径直朝那张桌子冲了过去。此刻，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没听见，圆桌在他面前旋转，几盘剩菜挑逗的眨着眼睛，两个黄灿灿的玉米窝头，闪耀着灼目的金光……

        可没等他触摸到窝头，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从梦中惊醒。高柴面前站着一个体态臃肿，形容丑陋的婆娘。她举起一个木勺，准备再次击打他的手臂。还未回过神来的高柴，本能的躲开了臭婆娘的攻击。

        未能得逞的女人，越发怒气冲天：“滚开，滚，滚，搞啥子嘛。”一面吼着，一面把剩菜剩饭，连同玉米窝头一起扒进泔水桶。高柴心痛的要疯了，咬牙切齿的盯着对方。要和这丑妇人理论理论。这时，一个保安模样的男人朝他们走过来，高柴一眼瞅见，知道大事不妙，赶紧逃之夭夭。

        跑到大街上，高柴还不停的骂着“龟儿子”。骂着骂着，他突然意识到，听那妇人的口音，应该是他的老乡。高柴实在弄不明白，老乡为什么会这么恶，竟不给他这个小老乡一点活路。

        越想越气，他恨不得找个人打一架。可这事也只能想想而已，凭他麻秆似的胳膊，能打得过谁。无奈之下，他只得拍电线杆，踢墙脚根，借以出出心中的怨气。本来这些东西，就只有招架之功，却无还手之力，是最理想的发泄对象。可不一会儿，他发觉自己失算了，他忽视了它们的硬度，吃亏的还是他自己。

        借着微弱月光，高柴忽然看见，人行道上有一灰白的椭圆形物体。他走上前两步，愤愤地用力一脚，把它踢得飞了老远。那力度，绝不比国家队的任何一名主力差。

      “咣当”一声，那小球狠狠的撞到路边的一扇铁皮门上。

这铁门是菜市场的。见到菜场二字，他立马就后悔了。那是个萝卜，一个溜光滚圆，白白净净的大萝卜。看个头，这萝卜没有八两，少说也有半斤。

        送到嘴边的吃食，就这样被自己踢飞了，高柴懊悔不迭。他赶紧追过去。可萝卜已被铁皮门弹进栅栏。

        扒在栅栏边，高柴眼睁睁看见萝卜旋了两旋，在离他不远的的地方停住了。令人气恼的是，看得见，却怎么也够不着。脱下棉袄，他光着膀子捞，还是无济于事。

        心急火燎的高柴想了想，从远处找来根木棍。木棍不长不短，刚好碰到萝卜。他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扒着。不敢过分用力，捞重了，萝卜会滚得更远。木棍太长，捞起来相当费劲。不一会，高柴就累得满头大汗。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不懈的努力，萝卜终于羞答答的，一寸寸向他靠拢。眼看指尖就要触摸到光滑的萝卜皮时，意外却发生了。他觉得有一股力量突然把他向后拖，他的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移动着。

        是谁在拽他的衣领，往后拉扯他：“唉！唉！龟儿子，搞啥子嘛。”气急败坏的高柴，不由得破口大骂。

        这一骂可惹祸了。高柴被那人一把提起，整个的要脱离地面。他急得两腿乱蹬，一个劲嚷道：“妈也，妈也，搞啥子嘛。”

      “狗日的，胆子蛮粗咧，敢骂老子。” 高柴看不见人，只听见有嘶哑的嗓音在背后骂，随即后脑勺遭人重重一击。

        等他晕头晕脑的扭过脸来，见鬼，站在眼前的又是个保安。此人膀大腰圆，身材高他一倍有余，大号制服把他箍得紧紧的。而在他手里，高柴就像一只被拎起的小鸡。

        “偷东西还骂人，莫说喊妈，喊奶奶也救不了你。”

看着眼前的金刚大力士，高柴的气焰顿时矮了下来，只是“爷爷爷爷”的一个劲求饶。

        这时，保安的手机响了，他把高柴放在地上，他一手钳着高柴，一手接电话，原来是有人请喝酒，保安咧着嘴笑了。

        见保安的脸色有些缓和，高柴嗫嚅着：“我捡萝卜，我是捡，不是偷……”

保安瞟了他一眼，看那穷酸样，知道没有什么油水。朝他屁股狠狠踢了一脚，骂一声“滚”，就把他放了。

        一路走，高柴一路摸着尾椎骨，生痛生痛的，这一脚绝不会比他踢萝卜的劲小。想不到报应会来得这么快，他嘴里骂着胖保安，眼睛却不停的在地面上搜索着，希望能再次有好运降临，可奇迹再也没出现过了。

        又是一条热闹的街通，从这儿通向一处香火很盛的寺院。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都从这里路过。街两旁许多店铺，经营土特产和旅游纪念品。晚上不烧香，外地香客免不了来逛逛夜市。夜已渐深，行人却不见减少，看来生意挺兴隆的。

        高柴白天来过这里，见过许多乞丐朝香客讨钱，现在却一个也没见，想来是下班了。

在饥饿逼迫下，高柴不得不效仿他们的谋生手段了。小时候听爷爷说过，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东西虽珍贵，如果换不到一顿饭，留着又有什么用。高柴想着，找来一个破铁腕，放在行人最多的街角。然后双手合十，低着头，直挺挺的跪在那儿。

        来往的行人不少，可愣是没人看他一眼，他异常愤怒。别看他满脸可怜兮兮，内心里却不停地咒骂着。他用最恶毒的话，诅咒每个从面前经过的人：“龟儿子，花钱讨好泥菩萨，也不舍得一角钱救穷人。求福，求你妈个锤子，要你们发急砂，被车轧死，不得好死的，断子绝孙……”

        闭着眼，他念经文似的，反复念叨着这些话，觉得无奈中，有一种莫名的快意。这时，“当啷”一声，将它从入定的境界里唤回尘世。一枚崭新的硬币，安详的仰卧碗中央，被路灯下照映着，发出耀眼的光辉。

        小心捏着这枚硬币，高柴抬起头，一个大眼睛的女孩站面前。女孩朝他莞尔一笑，随即飘然离去。终于有钱了，终于可以吃东西了，高柴几乎要落泪，朝着女孩远去的背影直叩头。高跟鞋敲击路面的声音，久久在他耳朵里回响。

        自然，高柴绝没有时间去玩这种情调，现在，最重要的是找东西填饱肚子。他并不贪心，有一元钱就足以熬过这一夜。碗也不要了，他把钱攥得紧紧的。去寻找烧饼铺。

        跑了三条马路，总算看见一个没打烊的烧饼炉。就着自来水，高柴囫囵吞枣的，把烧饼塞进嘴里。

        肚里有了食物，心里也有了底气。走起路来，他的腰杆也挺直了许多。谁成想，刚吃饱的高柴，第二种生理需要又接踵而来，一连打了几个哈欠。他想，该找个地方就寝了。

        半夜里，高柴被一阵猜拳行酒令的声音吵醒。他的卧室是一截水泥涵管，声音从紧挨着涵管里传出的，原来他还有邻居。

        起初因扰了清梦，高柴有点愤怒，可渐渐被两位芳邻的高谈阔论吸引住了。原来这是两个贼，刚发了一笔小财，正摆酒设宴的庆贺呢。两人一边喝着，一边交流经验。。许多内容，高柴闻所未闻，想不到偷盗的收益会如此丰厚。两个贼现身说法，简直是一堂生动形象的启蒙课。种种作案手段和细节，使他感到莫名的冲动，一个大胆的念头产生了，他决心铤而走险。

        月色很好，高柴的眼前却一片昏暗，在心魔的诱导下，他浑浑噩噩的走进一个住宅新村。

        已经是下半夜了，居民们都已睡熟，整个小区空无一人。高柴转悠着，打量着一个个黑洞洞的窗口。凉台上晾着衣物的不能上，窗帘开着的也不能上，那个贼的话，不停地在他耳边回响着。

        毕竟头一回干这勾当，高柴总觉得不自在，他一面两眼观察，一面心里发虚，除了害怕，藏心底的原始道德观念，也每每跑出来作祟。有好几次选定了猎物，又莫名其妙的中途作罢。可当他转过身，又指着鼻子骂开了：“窝尿冲不出凼子东西，活该饿死。”

        鬼使神差的，他来到一栋楼前，眼睛盯上了三楼的一户人家。根据贼的经验，楼层太高难爬，危险大；楼层矮了，房主防范严密，又不易得手。三楼四楼最理想。

        一条下水管紧挨着凉台，身材瘦小的高柴是村里有名的猴子，上树摘野果是自小练就的真功夫。他吐口唾沫，搓了搓手，三把两把，就嗖嗖的爬到三楼高度，接着轻轻一跃，翻进了凉台栏杆。

        这家人没关窗户插销，他轻轻一拨，梭拉窗就开了。屋内死一般沉寂静，借着月光，他观察了许久，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可当他翻身跳进房内时，却嗅到一股难闻的气息。求财心切，他也顾不得那么多，摒住呼吸，向前摸索。猛地，他看见床上躺着个人，慌忙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好一会，床上也没有动静，看来那人睡得太死。他这才壮着胆子，弯腰朝床头柜摸过去。

        月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着小巧的床头柜。高柴清楚的看见搁在那儿的钱包和手机。他不禁一阵狂喜，伸出了手臂。毕竟不是惯盗，动手之前，他满含歉意的朝床上看了看。

        一个女孩和衣躺在那儿，一双睁得圆圆的眼睛盯着他，流露出极度的惊恐。高柴不由得感到脊梁发冷，一连倒退了几步。他不明白，女孩为什么没有反应，连最本能的惊叫也没有发生。似乎有一种魔力控制了她。

        “煤、气、中、毒！”几个可怕的字眼，几乎要冲出他的喉咙。

        高柴的第一反应，就是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跑到门边，他停住了，高柴下意识地又看了看女孩。那双圆圆的大眼睛，使他想起一个人，就是那个给他钱的女郎，她的眼睛也是这样的。

        不能扔下她不管，高柴又走回床边。姑娘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惊恐，显露出强烈的求救的愿望。他急忙打开房门，又跑遍所有房间，打开所有窗户。厨房里，煤气炉有嘶嘶的漏这气。一定是烧水时睡着了，开水溢出来，浇灭了炉火，才酿成了这场灾难。

        关上煤气，回到卧室，高柴告诉女孩事故的原委，对她说：“我帮你报警，好吗？”

当他要拿电话一瞬间。 “呜—呜—”女孩艰难的发出声音，同时闭着眼，做出要摇摇头的样子。

        高柴要开灯，女孩也不让。他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好在床边坐下。不知该怎么做才好。许久，高柴终于想起一件可做之事，他走到盥洗间，拧了一块湿毛巾，搭在姑娘的额头上。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他只觉得这样心里好受点。

        姑娘睁开眼，感激的望着高柴。这是一双眼睛非常美丽的眼睛，他从来也没见过。对着它们，高柴显得格外不自在，从那明澈的眸子里，他看见自己的丑陋与卑劣。他自惭形秽，扭开脸，极力避开那种眼神。

蓝天上，一轮朗朗的月亮正对着他，就像姑娘的眼睛，在拷问他的灵魂。他闭上眼，可他身后那双眼睛，比月亮还要厉害，刺得他的良心生痛。

         高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哇”一声号啕起来。

        “我有罪，可我不是个坏人啊！”像放开了闸一般，也不管女孩听不听，高柴一面哭，一面诉说自己的遭遇。他要把满肚子的辛酸、委屈、苦楚、疑惑，统统倾泻出来。

         直到东方蒙蒙亮时，高柴才停止诉说，觉得心里好过了许多。他又看姑娘一眼，这才发现她也在啜泣，两行泪从她眼角滑落下来。

        “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难道是前辈子造了孽，佛菩萨不保佑我？”高柴喃喃自语着。

        “佛菩萨只保佑那些肯帮助自己的人。”高柴清晰的听见女孩的声音。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愣愣的望着她，感觉到强烈的震撼。

         这时，寺中的晨钟响了。深沉徐缓的声波在天际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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