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念父亲的日子
自从九年前父亲与我们隔世相望,清明节就成了我们感念父亲的日子。也因了父亲的关系,这个日子每年都被我们铭记,并且紧随着前去凭吊,把这个日子用相同或不相同的内容填充地满满的。
感念父亲的日子自然也就成了我们的内心归于平静的日子。
这个日子还会住进我们不同的亲人。
昨天回去看母亲,说起即将来临的清明节,母亲说,你忙,到时就不用回来了。其实我从母亲的眼里看出期待,她是希望在父亲的这个日子,他的孙男嫡女们都能浩浩荡荡,怀着虔诚的心情到父亲的墓碑前表示瞻仰和缅怀的。那不仅是一种相传的孝道理应如此,还隐约地透出家庭团结,亲情和睦的气势。所以我说,那是一定要回来的,赶在休息的时候。母亲便不再坚持,我看到了她的内心,正颤动着一丝欣慰的暖流,还有眼里,短暂的几乎不易察觉的温暖的光芒。
母亲健康的时候,这个日子不用我们操太多的心,之前,她一人会准备好祭奠所需的物品,冥币、水果、点心、蜡烛甚或父亲生前喜爱的香烟等等,单等着我们回去,然后与我们一道驱车十多里前去祭拜。在父亲的碑前,她平静地向父亲述说着,如同父亲活着时任何一个日子俩人随意的对话那样。母亲说着家里发生的事,新近的,远去的,并且央求一般地要父亲一定佑护自己的孝子贤孙们,保佑这个家一直享受风调雨顺,平安顺利。
母亲看似很随便意的话,在我们听来却是极其神圣的,所以我们在她与父亲的对话中一直保持着缄默,直到燃起的冥币高高扬起,并且在四周散去,母亲的微笑绽放出来,我们才会附合着母亲,对父亲表达内心的怀念和敬仰。
两年前母亲却意外地得了关节炎,行走发生困难,她已经不能像往日那样在祭奠父亲的日子里,可以早早替我们准备好看望父亲的礼物,所以她会念及这个日子,就好像是一种提醒。母亲没有能力自己去买东西,就拿出钱来,要姐或妹去买,买得时候特意交待有她本人的一份。我说,有呢,代表你了。她不依不挠,说她的那份是独立的,任何人也代表不了,坚持着自己的立场,这让我看到母亲从未有过的固执。
母亲已经老了,从她的行为中我常常想起父亲。倘若父亲健在,母亲又会如何?
印象里母亲对父亲是顺从和依赖的,父亲的骨子里一直坚定地屹立着“夫道尊严”和“父道尊严”的标牌。本是大家闺秀的母亲自从倚靠了父亲,便回归了小家碧玉的境地,她的声音永远埋没在父亲洪亮的嗓门里。母亲的谨小慎微在我看来,是对父亲家庭霸权地位的妥协和纵容,所以有时我难免流露出对她的不屑和无望。随着我们的相继工作,咫尺天涯的距离让父亲坚韧的心,开始向柔韧回归,他的家庭地位有意识地稍稍撼动,对母亲的怜惜也清晰可见。特别是一次母亲患病的时候,他的焦虑化作额角不断涌出的汗珠,他打电话一一告知大姐和小妹,他的焦虑流露出先前一直对母亲无以关怀的愧疚。也或许在那时,父亲才体会出母亲对他的重要程度,所以他要努力地把握,唯恐稍纵即逝。而父亲病重的时候,他几乎完全依赖于母亲。那时父亲像是突然变成了孩子,他的眼睛安静而清澈,他用眼睛表达着思想和意志。母亲是懂他的,母亲有时会用掌心摩挲着他的额头,说些宽慰和愉快的话题,还会像对婴儿那样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哄他睡眠。那个过程在我看来非常神奇,一向严厉的父亲在病入膏肓的日子显得温顺和谒,对母亲的存在和幸福寄予了最大的宽慰。
也或许正是父亲最后日子里对母亲态度的转变,使母亲在父亲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日子留恋逝去的短暂光阴,过着没有轴心的生活,她的忙碌没有可以存放的地方,整天对着电视的屏幕发呆,似在回味着过去值得珍视的一个个片片断。两年后她才从这种闲散的日子里解脱,和曾经的姐妹们一起继续忙碌。特别是在一年祭奠父亲的几个日子里,她会空前地忙,挖空心思地准备所需的物品,还会刻意地记忆父亲生前的喜好,一并准备。那些日子对母亲来说一定是兴奋的,是充实的,或许在这些节日的前些天她都在酝酿和筹措着,只等这个日子的到来,她好去见父亲。母亲不善言谈,而她在父亲墓碑前的叙述在我看来一定是历经了无数日夜的演练,为了父亲,也为了我们,她有备而来。一来就是七年。父亲住在山顶,与先祖炎帝为邻。离父亲越近,山越陡峻,车越无法靠近,只有凭了双脚的力量。母亲就这样踩着山路,一步步坚持着靠近父亲。
母亲老了,身体也微微地胖了起来。她半蹲在父亲面前,很虔诚地举着香,闭着眼睛,对着袅袅的青烟说着她的话,说得很诚恳很明朗,就同父亲在时一样,她的声音轻微而清晰。
七年后,甚至无数个七年后任何一个祭奠父亲的日子,母亲不会再跟着我们去看父亲,她只能在家里对着父亲的遗像表达她的心情。或者我们回来后询问那里的情况:那个园陵又扩大了没有;在父亲的那个单元是不是又有新户安家;父亲墓碑旁的冬青树又长高了吧,周围的花开了没有,有几种花,是不是虞美人开得最好……她的问声里其实都表明了对父亲的关怀。父亲生前喜欢热闹,她当然愿意父亲的身边多一些说话的人,让寂寞远离父亲,她也希望父亲的新家就像他在世时一样,被自已亲手培植的鲜花簇拥着,芬芳扑鼻。这样在没有父亲的日子里,她才会心安理得地和女儿们向往和享受过去和父亲一起憧憬过的美好生活。她是不忍一个人过幸福的日子的,如果父亲在那里过得清冷和贫困的话。
母亲在自己不能准备祭品时,就不断地教导我们,每次得准备地充分些,说父亲生前爱施于人,遇害到落难者,父亲不会不会袖手旁观,可管了,又恐自己没得钱花。“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呢!像是真的发生了一样,母亲的眼神有了落寞的空洞。我们就听了她老人家的话,用人民币换回成沓的幂币,捎给父亲。在一切准备停当后,她仍会念叨,说起父亲的牙齿来。其实,没能在他生前配一口好牙,一直是我的遗憾。而父亲在自己力所不能及的时候,也是绝对不会勉强我们为他做一些事情的,他不愿受惠于子女,他的性格注定不会求人,所以他是带着两颗松动的牙齿,走完73年的路程。后来每次给父亲扫墓,我都会一边扬起花花绿绿的冥钞,一边遵照母亲的提示乞求他老人家:爸,用这些钱给自己装一副好牙吧,那样就能吃各种营养的食物,身体就能健康,就能在那个世界万寿无疆!这时我就会看到母亲眼里有泪花在闪烁,大约为父亲两颗松动的牙,她也一直在自责吧。
感念父亲的日子,母亲一直在忙碌,过去是手,现在是心。
昨天我回去看她的时候,她正背对着太阳,坐在姐家与客厅连体的阳台中央,双手交叉在腹部,玉龙戏珠的手杖靠在她的腿的一侧。她平视着门的方向,头顶有些许散乱的发丝向上飘着,被太阳照后泛着金色的光,这让她显得渺小却无比的庄严。这个雕塑一般的画面在我眼前定格时,我的视觉被刀锋划了一样疼痛了一下,接着她笑着起身迎接了我,那个雕塑随即活动起来。
我不知道此前母亲在想什么,行云流水的日子对她而言之前之后或许并没太大的区别,她一天天的老去,一步步向父亲的那个日子奔去。她是不是在想,在一点点接近那个日子的途中,她要尽其所能地积攒厚厚一沓人间的故事,然后到了那里,轻轻地说给父亲。
200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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