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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伏龙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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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 09:5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伏龙鞭
谢文成


    在镇政府伙房就餐最大的乐趣就是能和同事们在一起说笑,没有在家吃饭时的寂寞和拘束,天伦之乐只有在隔三差五回家时才能充分享受到。镇政府做出名文规定,凡在本镇工作的人员,只要每月交三十元钱,你就可以敝开肚皮,一日三餐,尽情地在伙房内大吃特吃了。人们聚在一起谈什么呢?天南地北,乡间俚俗,时事政治,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经我认真总结,我们谈话的内容基本是每顿饭一个话题,简称“每餐一题”。
   
    我记得那是2003年一个春天的早上,我同往常一样骑摩托车去保店镇政府上班,早上自然是在伙房就餐,自然是我们马、牛、朱、吕四位副镇长同聚一桌。这顿早餐的话题是工资低的问题,每月只有四百多元,一月下来,除去婚丧嫁娶、孩子生日娘满月等人情往来之外,有时连摩托车的油钱都不够,更别提养家糊口了。因为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本镇的工作人员,还有七八十个村的支书以及镇直各部门的负责人。这时,吕副镇长就接过了话题,如果再不长工资,我就不骑摩托车了,就骑一头牛来上班,汽油是不可再生资源,而且还污染空气,骑牛上班就能同时解决能源紧张和环境污染问题。牛副镇长这时也插言道,众所周知,我们保店镇也是全国有名的乡镇,它的名誉来自保店驴肉,保店驴肉和德州扒鸡一样是全国的名吃。可现在毛驴急剧减少,驴肉做坊急缺毛驴,毛驴都快被人们给吃光了。照这样发展下去,我们保店镇的企业倒闭是小事,毛驴灭绝是大事,以后恐怕要到动物园里去看驴了。所以,我要根据现状向领导建议,发给我们镇干部每人一头驴,要骑驴上班骑驴下乡,骑驴去各村开展工作。众人听罢都禁不住笑起来,知道是二位领导在互相调侃。旁边的马副镇长也不甘示弱,紧跟着说道,你们说的都不行,依我看,就骑一头母猪来上班,只要猪养多了,猪肉价格就会降下来,吃驴肉的人自然就少了。你们可以想象,朱副镇长骑在一头老母猪的背上,老母猪后面跟着一帮小猪崽儿,朱副镇长甩着小皮鞭儿,一边向后甩一边驾驾地喊着,那才来劲呢?同事们听罢发一阵欢乐的笑声,我明明知道这是马副镇长在调侃我,却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我也紧跟着反戈一击。依我看,就骑一匹马来上班,马自古就是最好的脚力,又好看又实惠,早上喂一把青草,马就能驮着你来上班,而且还不会被群众笑话,这才是最科学最实际的做法。那么,我骑什么颜色的马呢?这时,我忽然看见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那是徐悲鸿的《八骏图》。我指着那幅画说,你们看见了吧!我就骑那匹排在倒数第二位的大红马,可是我不骑在它的背上,我偏偏骑在它那两瓣又肥又圆的屁股上。同志们听罢又发出一阵大笑,因为胖乎乎的马副镇长穿的恰好是一件红色的T恤衫。
本来我们四位副镇长的调侃是没有人插言的,同事们只跟着看看热闹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往领导人的行列里来掺和。副镇长拿到全国来说不是个官,可在乡镇里也大小算个让人尊重的领导,谁知,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呸!”
   
    我的话音儿还没落地,在一边看我们吃饭的苟师傅就涨红了脸,对我的话表示出强烈的反感。
   
    同事们惊呆了,我也惊呆了,都情不自禁地向他看去。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可我当着众人,不知该怎样回应他的反感,不知该怎样收拾这个令我难堪的场面。当然,我是不会和他计较的,一个堂堂的副镇长,怎能当众与一个烧火做饭的临时工计较,那就太有失体面了。
   
    朱副镇长趁机给我找下台阶,他面对众人,指着我说,看了吧!骑猪可以,骑马就有人反对,还是赞成我的人多。同事们听罢又发出一阵笑声,可这笑声毕竟勉强了很多。
   
     回到办公室,我反来覆去想不通,想不通这“呸”声从何而来。平时,我对伙房的苟师傅非常尊重,虽然他来自农村,可我从没有轻视过他,因为我也是从农村考出来的,我的父老兄弟也是农民,我的血脉里流淌的也是农民的血液。我知道农村老人的尊严和个性,他们的一生往往有着坎坷复杂的经历,经历过五八年“大跃进”,经历过六零年大饥荒,经历过“文革”--------他们通情达理而往往个性倔强。再说,从平时的言谈举止中也可以看出,苟师傅虽然个矮体瘦,弯腰躬背,脸上爬满深深的的皱纹,形象不是那么体面,但他衣着整洁,目光有神,一看就不是一个糊涂人。他平时把伙房收拾的干干净净,饭菜做的也很可口,听我们说话也从不多言多语,深得镇干部的认可。那么,这“呸”字从何而来?是一时失语还是另有它因?
   
    在安排完管区的工作之后,我又返回了伙房。见到苟师傅正在低着头涮锅,我喊一声苟师傅,他抬起头,转过身,看到是我,把炊帚向锅里一扔,就紧紧抓住了我的双手。对不起,对不起,他一连声地对我说。在镇政府大院里,我算个什么东西?竟敢让镇长下不了台。我急忙说道,苟师傅,不能那样说,论辈分,我应该管你叫大叔呢?我做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只管提意见。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没有德性的人,唉,就别提了,我的枣红马呀!--------屋里来,你坐下,我跟你说------我不跟你说你就不明白,你也不会愿凉我-----我不跟你说明白,就是你愿凉了我,我心里也会过意不去-------

   
    小时候,我就跟着爷爷去赶马车,爷爷是张古村大地主家的车把式,他扛着一根大长鞭,赶着五挂骡马大车给地主家拉麦子,收玉米,运肥运粮。五匹骡马的头上拴着红缨穗,中间辕马的脖子上挂着一串大铜铃,走起路来发出清脆的响声,远远地就能听到,就连坐在车上不懂事的我也感到非常自豪。张古村的大地主你知道吗?那是咱这一带最有名的大地主,他家的地有多少?打下的粮食有多少?离张古村二十里外有一个村叫张家园,那个张家园就是他家的花园。看风水的先生说过,泰山倒了,黄河水干了,他家的财源才会断绝。你想,泰山什么时候能倒?黄河水什么时候能干?爷爷一天到晚一年四季给他家拉粮食,那粮食就运不完,从没有休息的时候。后来,他家门前的一个大土堆被共产党平了,垫了门前不远处的一条河沟,恢复了耕地。这时张大财主才明白,所谓的泰山就是那个土山,黄河就是门前的那条河沟。大地主被打倒之后,爷爷依旧在生产队里赶车,赶的是一辆小驴车,那时我就记事了,我经常坐在驴车上同爷爷一起去供销社给村里的代销点提货。在路上,爷爷就教我赶车的本领。这样,爷爷老了以后,队里又让我来赶车,我也就成了一位年轻的车把式。
   
    那时,我不知道自己的本领有多大,不知道生产队里的这辆车为啥非要让我和爷爷来赶?我认为其它人也能赶。可当我经过了那件事之后,我才真正地意识到:车把式是一门手艺,不是谁想赶就能赶得了的。那年春天的一个早上,我去供销社给村里的代销点提货,看到提货的小驴车一辆挨一辆,我挨上号之后,就蹲在一边歇息。可这时,就有一头大黑驴发起疯来,拉着小拉车竞直向另一辆载满了货的小拉车撞去。我知道,春天是驴子发情的季节,对方的驴子是一头母驴,那头公驴耐不住性子,拉着车就在采购站的院中横冲直撞起来,车上的货物发出乒乒乓乓的撞击声,那个年轻的车把式怎么拉也拉不住。有几头公驴也趁火打劫,一起发作,采购站内顿时驴声一片。而这时,我看到有一位老太太抱着孩子,那头大黑驴径直向她撞过去。我这才着了急,拿起手中的长鞭直奔那头驴子,情急之中一鞭打过去,就听“叭”的一声响亮,大黑驴连同小拉车翻倒在地上。只见大黑驴不喊不叫,乖乖地躺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喘粗气。正在忙得不可开交的车把式们拉直了眼睛,大眼瞪小眼,齐齐地望着我。他们大概是在疑惑,刚才这一声炸响是从哪里来的?刚才还疯跑疯颠的一头大黑驴,怎么突然间就倒在哪里?其余的驴子也顿时噤了声,像被吓傻了一样。这时,一位老人提着鞭子走到大黑驴近前,左看看右看看,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好,好,好,这鞭子打的好。然后,他在众位车把式的注视下,走到我近前,一把拉住了我的手,惊叹道:伏龙鞭,伏龙鞭,这是多年失传的伏龙鞭,能打出伏龙鞭的人在这我们一带只有两个人,可他们都不在了,你是跟谁学的?我还没有回答,众位车把式就走上前来,一起去围观被我打趴下的大黑驴,而那位驴子的主人正在用力地拉它起身。老人制止住那人,对他说:不要着急,这头驴子被打晕了,得让它缓一阵儿。我也好奇地走上前去,想看看我的鞭子打的有多重,我看到驴子的脸上和脖子上淌着血,起了一道高高的血印子,就像一条血红的长虫紧紧地盘在上面。老人看罢又自言自语道:伏龙鞭,伏龙鞭,龙吟虎啸下九天,晴天一声霹雳响,鬼神也要让一边。我听罢急忙说道:我爷爷也念过这一段话。老人转过身问道:你爷爷是谁?我说:我爷爷叫苟起富。老人惊叹道:原来你是苟老五的孙子,怪不得能打出伏龙鞭呢?了不得,了不得。这时,那头驴子的主人就在一个劲儿埋怨我,说我把他的毛驴打坏了,回去怎么跟队长交代?老人和颜悦色地对那人说道:若不是苟师傅,驴子撞了人,你就闯了大祸了,人家帮了你,还不快谢谢人家。再说了,这头大黑驴着了伏龙鞭,就像被抽了一次筋扒了一次皮一样,以后拉起车来就老实多了。紧接着,那位老人又对大伙说道:过去,方圆百里的车把式谁不认识苟老五,好多车把式想拜他为师,人家还不收呢?我做梦都想做他的徒弟,可苟老五收徒弟的标准非常严格,没有人能达到他的要求-------苟老五在张古村的张大财主家赶车,能把马驯的拉着车围着猪圈一圈儿一圈儿地跑,把猪圈沿上的砖压下一层去,就没有出过第二道辙儿-------
   
    那天我回到家以后,就急忙给马王爷上香,我在马王爷的神像前摆上一碗清水,一根绿草,一盘羊肉。爷爷在世时曾不止一次叮嘱我,直到抬到灵床上还在打着手势叮嘱我,伏龙鞭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打,而且打完之后,要给马王爷通报一声,因为伏龙鞭是马王爷传下来的。
   
    我听到这里好奇地问道:马王爷是谁?
   
    苟师傅反问道:连马王爷也不知道?
   
    我说:过去我听过一句谚语:不给你点厉害看看,你就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可马王爷到底是一个什么人?我还真不清楚。
   
    苟师傅拍着脑袋说:你看,你看,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我不是在故意难为你,我知道的事情,就认为别人也知道。以前,就像我打伏龙鞭一样,我会打,认为别人也会打。我爷爷说过,一个车把式,如果不会打伏龙鞭,他就不是一个称职的车把式。如果马拉着车受了惊怎么办?在人口密集的大街上跑起来怎么办?没有祥服马的本领,不会打伏龙鞭,马就会伤人,伤很多人,你包赔得起吗?从那时起,我就认为所有赶车的 人都会打伏龙鞭。现在,我又犯了老毛病,认为自己知道马王爷是怎么一回事,你肯定也知道了。
   
    我急忙说道:没关系,没关系。
   
    苟师傅解释说:马王爷是主管牛骡驴马及一切飞禽走兽的神灵。传说他是匈奴人,农历的六月二十三日是他的生日,他是一个回民,是给汉朝的一个皇上赶车的了不起的车把式。他把匈奴人赶车的本领带到了咱这里,传说他赶起车来能追风赶月,日行千里,上山下海,如履平地。他养马、驯马、赶车、打鞭无所不能。更为重要的,他不但能辨别马的好坏优劣,还能辨别车把式的好坏优劣,他一眼就能看出一个车把式的脾气性格,忠奸真伪,深得皇上的赞赏,被封为马王爷。后来,皇帝就认为他长了三只眼,比别人多了一只眼睛,也让他上朝。可让他上朝的目的不是让他来处理国家大事,而是让他看看那个大臣不老实,说谎话,看看那个大臣贪污受贿,拉帮结派,扰乱清平盛世。大臣们见了他,都老老实实,胆战心惊,没有一个敢说谎话的。如果那个大臣说了谎话,皇上轻则勉去他的官职,重则打入大牢。皇帝死后,又让马王爷帮他的小皇帝坐天下,马王爷只要向小皇帝身边一立,那些大臣们就不敢欺骗小皇帝了。从那时,朝庭里就传开了一句话:不给你点厉害看看,你就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我听到这里终于恍然大悟:对,你说的对。现在,报纸上就不曾一次地登过一个放羊的老人,他能从一大群羊里边辨别出某只羊的脚印儿,后来国家就用他去破案,去辨别人的脚印儿,结果是一看就准。他能从人的脚印儿上知道这人的身高、体重,甚至能推测出人的长相。
   
    苟师傅点点头:对,对,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他停顿一下,又紧接着说道:其实,对于我们车把式来讲,马王爷的三只眼是用来保护我们走夜路的。我们赶车的,没黑没白,走夜路是常有的事。可走夜路就难免碰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说白了,就是一些邪魔鬼祟的事。那时没有电灯,没有公路,一到深夜路上就没有了人。黑夜沉沉,四周漆黑一团,像死一般地寂静,不光是人害怕,就是马也感到害怕。而在那些年里偏偏有很多怕人的传说,又偏偏被那么多人碰到。有好多车把式因为晚上喝了点酒,或是在车上打瞌睡,迷迷糊糊地向家赶,在路上就走迷了路。而迷路的地方多是在坟墓里,他们还能听到有人在帮着赶车:上沿了下沿了,下沿了上沿了-------待到雄鸡报晓,东方发白,才看清楚已把车赶到了坟墓里,把几座坟头都给轧平了,又怕主人发现后找他们理论,只好急忙赶起车,像做了贼一样向家跑。
   
    那天深夜,我到桑园火车站去给供销社拉货,回来时已是后半夜了。我坐在车上,就听到马在不安地打着响鼻儿,发出“吐噜吐噜”的声音。我看看前面,前面发白的土路伸展到远方,什么也没有?再看看后面,却冷不丁地看到一个黑影正在向车上爬。我的身上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脊梁骨里透出一股冷嗖嗖的凉气。我拿大鞭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抽出中鞭向后面打去。只见皮鞭在空中划出一道火焰,发出“叭”的一声响亮。那个黑影瞬间就跳下车来,躲避到远处。我急忙又用皮鞭打了一下马背,马像知趣似的一路狂奔,一直跑到了县城。到现在我还在猜想,那个黑影到底是一个搭车的人还是一个妖魔鬼怪-------
   
    我问道:马是怎么发现那个黑影的呢?
   
    苟师傅答道:马有夜眼,据说它的两只夜眼就是马王爷特赐的三只眼。马的夜眼在前腿的内侧,是马在娘胎里就形成的,它下生时,双腿抱着两只眼,所以它的前腿内侧有两个对称的地方不长毛发,留下了两只眼的形状,这两只眼在黑夜里能看到东西。可又有人说是马的鼻子特别灵敏,它能远远地嗅到一些生疏的气味。
   
    我问道:你的鞭子怎么能打出火来呢?
   
    苟师傅答道:每到晚上我就把鞭梢换过来,由牛皮鞭梢换成黑狗皮鞭梢。爷爷说,纯黑狗皮的鞭梢能避邪。可为什么能避邪?爷爷没有说,可我知道黑狗皮鞭梢很柔软,像绸缎一样光滑,在空气中能磨擦生电,那火星也许就是电火。
   
    苟师傅又说:其实最可怕的不是在路上碰到什么鬼怪?鬼怪一般不伤人,也不要你的东西,它是来和你闹着玩的。更可怕的是碰到截道的,也就是拦路抢劫的。他们往往两三人结伴而行,一人拦住你的去路,两人向你要钱要货。更有甚者,连你的马车也打劫而去。
   
    我问道:你碰到过吗?
   
    他答道:碰到过。
   
    苟师傅解释说:一般的车把式在赶夜路时,都把马铃铛摘下来,而且衣兜里都装上一把女人纳鞋用的锥子,如果万一碰到拦路的,他好用这把锥子偷偷地去扎牲口的屁股。牲口猛然间受到强烈的刺激,就会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这样他就能摆脱抢劫的人。
   
    我那次碰到截道的是在一个冬天的深夜,车刚刚走下四女寺减河的大堤,马又不安地打起了响鼻。我警觉地拿过手中的大鞭,观察着路旁的动静,果然看到有三个人忽然从路边的草丛里跑过来,齐齐地立在马车的前面。虽然夜很黑,我还是看清了他们的手里都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棍。硬跑是不行的,马会受伤,甚至会被打断前腿。我只好停下车,急忙摸了摸马屁股,又摸了摸马尾巴,这是我驯马时特意准备的一手。我这是在告诉枣红马,有坏人抄我们的后路了,要做好逃跑的准备。这时,只见一人牵住了马,两人从车辕两旁向我包抄过来。我从后面地“唰”地跳下大车,与他们拉开距离,甩开了手中的长鞭,用长龙鞭向他们打过去。只听的“叭、叭”两声鞭响,那两个人抱着头就倒在地上。前面的那人知道后面出了事,放开马缰绳,抡起木棍就向我奔来。我打鞭子已经不可能了,那人离我太近了。我以为枣红马听到鞭子响,会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可没有想到,它却向后把车倒过来,用后车角把那人撞倒在地,他的长棍也摔了出去。我急忙跳上车,就见枣红马撒开四蹄,一溜烟儿地向前面跑去,一直跑到了保店供销社的大门口。
   
    我跳下马车,一下子抱住了枣红马的脖子,眼里竟不知不觉地流出了泪水。
   
    枣红马这是在救我的命啊!

   
    让我没有想到,那年秋天,好事竟落到我的头上。一天下午,我正在给生产队向场院里运大豆,看到队长在远远地向我这里喊,我看看周围没有人,才确定队长喊的是我。我把车停下,队长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下一车你就别拉了,支书要找你。我说,支书找我干什么?我一个平民百姓。队长又说,不是支书找你,是公社里的供销社主任找你。我说,供销社主任,我不认识。他说,你认识也要去,不认识也要去,人家是啥人物?咱惹的起吗?队长说这话的意思我明白,供销社在那时确实是惹不起,比公社里的干部还要有实权。买什么东西都要找人家,和供销社处不好关系是要吃亏的。我只好卸下车,向支书家走去。来到支书家,我看到一个军人模样的人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我想他就是供销社主任了。我正不知和他怎样打招呼,那人却笑着从椅子上立起来,主动和我握手。我受宠若惊,慌忙给他提壶满水。紧接着,支书就说明了 那人的来意。
   
    原来,那人正是供销社的张主任,他是要我明天到供社去赶车。他听说我的鞭子打的好,赶车肯定也错不了。还说那天我救的那个老太太就是他的母亲,而老太太抱着的那个孩子就是他的宝贝儿子。不过,他不是寻私情才要我去的,完全是出于一片公心。支书还一个劲儿地叮嘱我,到那里要听张主任的话,更为关健的是要把车赶好,不能给张主任丢人,更不能给咱黄家镇丢人。
   
     那一夜,我反来覆去睡不着,兴奋的一夜都没有睡好。我不是因为成了一名临时工而高兴,是因为我也能像爷爷一样,终于能威威风风地赶上一挂骡马大车了。
   
    从此,我就成了供销社的一名正式的车把式。
   
    明天早上,我八点去供销社上班,张主任就给我按排了任务,他说,咱俩到县供销社去认领马车,县供销社从今天起就不再养马养车了,以后进货要自己去县里拉,县里不再负责向下送,要把车马全部分到下边的供销社来。现在县里共有十三辆骡马车,而全县共有二十六个公社,到那里,你的任务就是选马或是选车,车马只能选一样,这就看你的眼力了。我们俩人当即骑着自行车到了县供销社,县供销社里的刘主任开了一个简短的会,就让各供销社的人来到大车店。也许是我与那匹枣红马有缘分,一进大车店的门我就看上了它,而它也在看着我,一双眼睛里放出灼灼的亮光。可是我排的号是二十三号,得先由别人去选。我和张主任就在一旁耐心地等着。那时,我的心里就特别着急,生怕别人把那匹大红马选走。可让我没想到,别人宁愿选一辆破大车,也不选那匹枣红马。这时我才明白了,他们不懂马的好坏,只看马的皮毛。枣红马虽然很高大,但它很瘦,毛发又长又脏,一张大长脸显得格外丑陋。从那些老车把式的窃窃私语中,我还听到议论,这匹枣红马不拉套,不干活,你用鞭子打它,它还蹄人咬人。这样,我就顺心如意地选到了那匹枣红马。在回来的路上,我显得格外兴奋。而张主任却在担心地问我:这匹枣红马行吗?我肯定地说:行。先选四肢蹄,后选一张皮,这匹马是典型的蒙古马,前肩宽阔,后肩紧凑,这叫前夹一袋粮,后夹一片杨。这匹马瘦的原因,不是它挑食,不肯吃东西,是有人抢走了它的口粮,在和它争嘴。也就是说,喂它的车把式把给马的饲料偷到了自己家里。张主任说:供销社看的很严,不会吧!我说,看的再严也不行,他们在内衣缝上小口袋,他们不是缝一个,而是在不同的地方缝好几个,每个小口袋里装一些粮食,你看的出来吗?他把粮食藏到裤裆裤衩里你找的到吗?张主任问我: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说:听我爷爷说的,他当车把式总管的时候,就抓住过不少这样偷饲料的人。你说,为啥这匹马要蹄他咬他,就是这匹马有龙性,有灵气,它知道他的主人在作践它,所以这匹马不会听他的话,也不会给他好好干活,越是这样有灵性的马,就越是有好活路。
   
    回来后我就跟张主任商议,要想让这匹马好好干活,你得给我找几根草绳,找几根布绳,然后再给我配一副结结实实的牛皮套。张主任,好说,草绳咱这里有的是,拉货用的包装绳都是草绳,你只管用。以后你就是咱这里的职工了,如果需要什么你只管到保管那里去拿,不用打招呼。张主任说完又纳闷儿地看着我问道,你用草绳干什么?我说,用它当套。张主任听罢不禁笑出声来,用草绳当套,一拉还不断了。我说,为的就是让它断了--------回到供销社后,张主任看我驯马,我一开始让马拉草绳套,马一拉就断了,草绳套断了我就让马歇息,让它玩,还给它吃草吃饲料。第二天,我还让马拉草绳套,套又拉断了,我又把马放开,让它玩,又给它加了料。第三天,我还是让它拉草绳套-------一连三天,我上午驯一次,下午驯一次,大红马得到了甜头。第四天,我把草绳套换成了布绳套,又让马来拉,马一用力布绳套又断了,我又让马歇息,一连三天,天天如此。通过这六七天的训练,大红马的头脑里就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拉断了套就可以玩耍歇息。可这一次,我换上了牛皮套,大红马还在期望把它拉断了,可它用尽了全力也拉不断了,越是拉不断,它就越是用力,这样,大红马不干活的老毛病就彻底地根除了。
   
    可这匹马还有一个毛病,你只要对它一扬鞭子,还没等鞭子打下来,它就不安地刨动四蹄,扬起头,耳朵向后拢起,一张大嘴在寻找着近前的目标,露出了一幅踢人咬人的架式。在驯马时,我就给它戴上嚼子,戴上上疵儿和下疵儿,可我并不用力勒缰绳。一开始,马不习惯,自己动起来,一动它就感到疼痛,就自然安分多了。以后,我又在马的尾部挂上了一块又沉又重的枣木棍,你知道,马的前膝盖骨在前边,后膝盖骨在后边,它一扬蹄,一撂掌,膝盖骨就准确地碰在枣木棍上,它的后膝盖骨肯定是又疼又麻。不几天下来,它那蹄人咬人的毛病就自动地改了。当然,这匹马知道我对它没有恶意,我把它驯成什么样子它也不会对我认生,再加上我那些天喂的都是好饲料,没打过它一鞭子。
   
    一个月之后,我对张主任说,这匹马驯好了,下边的任务就是给它加料,把它养的膘肥体壮,这样,什么时候拉出来就什么时候用,保证不会耽误事。张主任纳闷儿地看着我,这匹马不是有上级配给的一百斤红高粱吗?我说,光有那些饲料还不行,红高粱只是管长膘的,管当时有劲儿的。可这匹马缺少多种营养,急需补充。要给它吃上几个月的偏饭。张主任说:还给它喂什么?我说:从现在起,每月要配给这匹马一斤芝麻,二斤小米,三斤黍米。张主任问,你要这些干什么?我说,芝麻有油性,可以使马的毛色发亮,黍米可以使马的毛发长得又细又密,冬天不怕冷,夏天不怕热。小米是给马补钙的,使马腿长的粗壮有力。张主任见我说的头头是道,只好点头答应了。
   
    这样,经过三个多月的调理,这匹枣红马果真长的膘肥体壮,纯红的毛发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从远处看,就像天上掉下的一匹火龙驹。在马拉车的时候,我在它的前肩和后背放上两个鸡蛋,两个鸡蛋前后左右在马背上摆晃,就是掉不下来,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马走的稳,马养的壮。
   
    枣红马果真是一匹好马呀!走路时,总是自己走在路中心的沟沟坎坎里,让两个车轮走在平坦的两侧。遇到刮风下雨或是下雪,它自己走在泥水里,或是走在冰冷的雪窝里。拉空车时就走的快,拉货时就走的慢。我的大、中、小三根鞭子对它从来就没有用过。它的记性也好,这路只要走过一次,下次就记住了。在走生路时它也从没有让我费过心,它不知要在那里拐弯,我就用小鞭的鞭杆拍拍车辕,拍拍马鞍,或是用中鞭的鞭梢儿抽几下夹板子。在拐弯抹角时,它自己就能调过车来,自觉地绕过墙角,绕过大树,根本不用人操心。有一次,张主任的母亲抱着孩子要跟车到城里去玩,可他们不坐在车箱里,偏偏要坐在车前边,她的顽皮的孙子说什么也要拍着马屁股玩耍,我只好和他们换过位置。在回来的路上,人们见到她们,都说她们有本事,一个妇道人家,拉着一车货,又要哄孩子又要赶车,真是了不起。
   
    我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你就是一个伯乐啊!若不是你,这匹枣红马还不得白白的糟蹋了。
   
    苟师傅说:我也听爷爷说过,老时候有一个专门相马的人的叫伯乐。我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相马的?可我知道一匹好马如果不好好喂养,好好调教,再好的马也干不出好活路。
   
    苟师傅又说:我看电视,最爱看的就是赛马。你看人家调教出的马,让它怎么走它就怎么走,让它快就快,让它慢就慢,让它跳它就跳。他们是怎么驯的?没有什么巧妙活。就是要爱马,懂马,要把马当人看。
马有马的表情,马有马的语言。点头是表示同意,摇头是表示否定,刨前蹄是表示着急,刨后蹄是表示有危险。马耳朵前竖是表示好奇,在听声音,后抿是表示要咬人或是要发怒了。摇尾巴是高兴,甩尾巴跺脚是表示不安。露出阳具表示想谈恋爱------人和马打交道,不能光顺着人的性子来,也要顺着马的性子来。要知道马在想什么?否则的话,马就不会死心踏地的跟你干活。你想想,人也是一样,人心烦的时候,能好好干活吗?人虽在干活可心早已飞到别处,能一心一意的把活干好吗?所以,在让它干活之前,不要拉过来就走,得给它一段时间,和它打个招呼,让它有个准备。
   
    有一天,我去县供销社拉货,张主任也跟着马车到县里开会。开完了会,领导们都来到了采购站,还要在采购站给我们车把式开一个现场会。这时我才发现各公社里的车把式全来了。开会的内容无非是要我们把马养好,把车赶好,不能摔坏集体的东西。刘主任说完,远远地看着我的马车,问我是哪个供销社的,我说是保店供销社的。他问,你们哪里什么时候买的这匹马?我说这匹马不是买来的,是上次分给我们的。他大为惊叹,有这么好的马怎么没有见到过。我说,刚分来的时候它很瘦,是我自己把它养肥的。刘主任恍然大悟,并表扬我说,你的马养的好,全供销系统的车把式都应该向你学习,把马养的膘肥体壮,才能充分体现出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后来我就挨了表扬,张主任也挨了表扬。刘主任说:这不是单单养马的问题,这是思想问题,这说明张主任领导的好,说明保店公社的车把式爱社如家,一心扑在了养马上,扑在了社会主义的供销事业上。刘主任说完,张主任就趁机说道,他不但会养马驯马,还会打伏龙鞭,一般的牲口一鞭子就能打个跟头,半天爬不起来。并说我家是三辈贫农,爷爷是给大地主赶车的,是祖传的独家绝技。刘主任一听就更加来了劲头,说,你打个伏龙鞭我看看。我说不行,伏龙鞭不能随随便便就打,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打,伏龙鞭有灵性,不是打着玩的。他说,新社会不能提那些,那是老迷信,什么灵性不灵性的,都是老迷信,这说明你的思想还没有改造好。我还要号召全县的车把式跟你学伏龙鞭呢?不能像过去一样不外传,要彻底的解放思想。我说不是不外传,这里面有规矩。他说什么破规矩,要新事新办,移风易俗。这时,我看到张主任在给我使眼色,那意思我明白,不能当众让刘主任下不了台。我知道这伏龙鞭不打不行了,只好说,好吧!我就打一鞭,让你们看看我的鞭杆子有多硬。我走到附近的那一台地砰前,把五百斤的铁砣压在称杆上,让众人远远闪开。我说,你们不要眨眼睛,看着称杆。我举起长鞭,猛然间向地砰打去,就听一声响亮,那个地砰猛的向上抬了一下,顶的砰杆“咣当”一声响。刘主任拍手叫好,大伙也紧跟着拍手叫好。他们大概没有想到,我的鞭头子居然能打到五百斤。紧接着,刘主任又让其他的车把式打,可他们连一百斤都打不了,而且还往往走鞭,打不上。
   
    你能打到五百多斤重?我问道。
   
    我爷爷能打到八百多斤重,号称千斤鞭。
   
    你是怎么炼出来的,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吃苦的事就别提了,我跟爷爷炼鞭子是在小时候。小时候,放了学我就拿着鞭子在地上抽尜尜玩,夏天在地上抽,冬天在村前小湾里的冰上抽,把尜尜抽得飞转,就像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不动。可在抽尜尜之前,我总是用鞭绳把尜尜缠起来,然后用力一拉,尜尜便东倒西歪地慢慢旋转,我顺着它旋转的方向再抽上几鞭子,尜尜就转的平稳了。爷爷看了就说,这样抽没有意思,你把尜尜放在地上,然后再从地上用鞭子把尜尜抽起来,那才叫本事。爷爷说完又给我做示范,他把尜尜平放在地上,拿过我手中的小鞭子,轻轻一下就把尜尜抽的在地上飞转。我惊讶地瞪大眼睛,没想到爷爷也会抽尜尜,更没想到爷爷抽的这么好。你想,尜尜躺在地上,要想一鞭子把它抽起来,必须要抽准它的顶端,要有准头,还要有力量。我怀着好奇心,按照爷爷的说法一遍一遍地炼习,过了一些日子,我就炼好了。我摇晃着小鞭子得意地在爷爷面前煊耀,可没想到,爷爷又说,用鞭子抽不算本事,用鞭梢儿抽才算本事。爷爷说完又给我做示范,他只用鞭梢儿轻轻一点,那尜尜就在地上立起来飞快地旋转。我只好又按爷爷的指导炼习。可过了些日子,爷爷又说,抽尜尜不算本事,抽尜棒才算本事。尜棒是两头尖尖当中圆圆,比尜尜要长一半,重量也沉一半。爷爷把一只刮好的沉重的红枣木尜棒放到地上,又给我做了一个示范。待到我把尜棒也炼好之后,没等我煊耀,爷爷又给我捎来了一只小石尜让我抽。你想,那石头尜能抽得转吗?可爷爷就能抽得转。后来我就按爷爷的指导炼。终于把石尜尜抽得飞转,转动的石尜尜把土都旋了出来,把地转出了一个洞。直到我把石尜尜抽得看不见了,全转进了洞里,爷爷这才对我说,你的鞭子功炼成了,以后一定是一位了不起的车把式。那些日子,我的胳膊累得又酸又疼,可我很高兴,和伙伴们相比,我毕竟长了本事。再后来,爷爷就叫我甩鞭子。在当院里,把鞭子甩的“叭叭”直响,邻居被吵的睡不着,说你家里怎么成天放鞭呢?现在又不过年。
   
    爷爷一开始教我打长龙鞭,长龙鞭就是直直地打过去,一般的车把式都会打,只是轻重不同而已。以后又教我打响龙鞭,响龙鞭是专门为骡马车开路的,是图个吉利顺当的,以声音响亮为主。最后,爷爷才教我打伏龙鞭,只见他洗完双手,郑重地拿过大长鞭,眉头紧皱,目视前方,神情庄重。我站立一旁,默不作声,瞪大眼睛,紧紧盯着他的双手。因为他的双手做出什么动作,动作有什么形状,打出去的伏龙鞭就呈什么形状。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爷爷的大长鞭向我飞来,带着一股呼啸的雄风,在我的头顶上弯曲盘旋,发出一声声呜呜咽咽的奇异的怪叫。我后退一步,倒吸一口凉气,猛然醒悟到,在空中飘飞的这条弯弯曲曲的长鞭,活脱脱就是一条龙啊!
   
    爷爷的伏龙鞭没有打下来,只听一声炸雷似的响亮,伏龙鞭瞬间又收了回去。我看到他挥动鞭杆儿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似在搬动千斤重担。
   
    我听到这里,禁不住问道:你爷爷的鞭子一定是飘着打过去的。
   
    苟师傅听到我的话,忽然惊奇地瞪大眼睛: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家里也有赶车的车把式。
   
    看着苟师傅惊喜的表情,我想,他一定是认为我也知道打伏龙鞭的学问,是他的知音了。
   
    我平静地说:我是从课本上知道的。
   
    他急忙问道:课本上也有写赶车的文章,也有写打鞭子的事儿?快说给我听听,人家是怎么写的?
   
    我只好把诗人藏克家的一首短诗念给他听:

    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
    它有泪只往肚里咽
    眼里飘来一道鞭影
    它抬起头来望望前面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
    它横竖不说一句话
    背上的压力向肉里扣
    它把头沉重地垂下

    我说:你听听,眼前飘来一道鞭影,那鞭子是不是飘着打过去的?
   
    他答道:对,对。
   
    他沉沉默了一会儿,又慢慢说道:这人写的是一匹老马。
   
    我惊喜地问:你看过这首诗,你也懂诗。
   
    其实我已经忘记了这首诗的题目,经他一提醒,才想起这首诗的题目就是《老马》。
   
    他答道:什么湿啊干的?我斗大的字不认的一筐,那里就能读懂文章,听这意思,只有老马才是这样的。
   
    我听到这里瞪大眼睛,沉默不语,心中不由的暗暗佩服诗人藏克家。短短八行诗,时隔半个多世纪,却能让一个文盲诗盲说出题目来,可见诗人对生活是多么深入,对老马是多么了解。
   
    苟师傅说:马在咱这一带一般能活十五年到二十年,马是圆蹄牲口,一辈子都是站着的,站着吃站着睡。它不像蹄子分瓣的牛羊一样,能趴下歇息,还得给它们留有倒嚼的功夫。可马累了的时候,充其量就是在地上打个滚儿,或者站着歇一会儿,然后就继续去干活。它在老了的时候也不会趴下,它不趴下别人就认为它还能拉车。其实,它站着就已经很吃力了,你再让它拉车,它就会不堪重负,走起路来就会慢慢腾腾,寸步难行,而主人认为它不用力,自然就会用鞭子打它,直到把它累趴下为止。可是它一旦趴下,就永远也爬不起来了。
   
    我说:马的一生,是劳动的一生,悲苦的一生。
   
    苟师傅说:也不尽然,凡是懂马爱马的人,在马老了之后,会养上它一年到两年,只吃草料不干活,也算尽到了一份主仆情意。更有甚者,主人把马养到老,不是卖到汤锅里,而是把它埋葬,为它养老送终,因为这匹马,为主人做出过巨大的贡献,或是在关健时刻救了主人的一条命。

   
    这样,我就在供销社里一连工作了五年,五年来,我一心扑在了养马上,扑在了赶车上,没摔坏公家的一点东西,没丢失公家的一点财产,就是连一根针也没有损失过,如数拉来如数交公,干公家的事就得有个样子。
   
    后来,县里要修电影院,丰富人民群众的文化生活,要我们二十六个公社的车把式到桑园火车站拉木料。临行前,二十多辆骡马大车整齐地排在一起,场面很是壮观。那天,县委书记也急时赶来,站在一个高高的土台子上发表了讲话。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给我们照了相,还单独给我照了相,因为我和大红马就排在最前头,我感到非常自豪。我想,幸亏我排在了最前头,如果排在后边,这样的好事就轮不到我了。
   
    在县委书记来现场之前,我和县供销社的刘主任因为谁打头的问题还发生过一段小小的争执。刘主任从车马队里把我挑出来,一定要我排在最前边。我说,刘主任,我的马是公马,不能排在最前边,要让一匹骒马或一匹骡子排在最前边,这是赶车出远门的规矩。他不解地问,为什么?我说,骒马和骡子拉起车来稳当,而且,骒马远比公马有灵性,有耐心,能压住阵脚。他说,老俗话,骒马上不得阵,用兵打仗没有用骒马的。我说,这不是上战场,不是去冲锋陷阵,这是去拉货,稳妥是第一位的,与上战场恰恰相反-------争着争着我就看到刘主任的脸色沉下来,非常难看。正争执不下时,有一位年轻人悄悄走到我近前,拉我的衣角,我知道他是刘主任的秘书。他提醒我道:你糊涂了,守着大伙不能和领导顶嘴。我看看周围,大家果然都在一旁呆呆地立着,听我们的争论。那个年轻的秘书又说了一句:刘主任这是抬举你,你怎么能这样不识抬举呢?听到他的话,我忽然醒悟过来,这是在为供销社赶车,在干公家的事儿,有公家的规矩,不能乱说乱动。我们想的不一样,自然说的就不一样,在这种情况下,我尽管有些想不通,也就只有听话的份了。
   
    其实,那天我还有很多话要说,比如在县杂技团里借一只猴子。二十多辆大车去外地拉货,要避免骡马传上瘟病。火车站人来车往,传染病很多,大车店又不卫生,把瘟疫带回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不仅仅是这二十多匹骡马受损失,就是全县的圆蹄牲口也要跟着倒霉。猴子嗅觉灵敏,当它嗅到有异味的时候,就上窜下跳,“吱吱”乱叫,这样我们就可以换一个干净的大车店。
   
    你看过电视连续剧《西游记》吗?孙悟空被人称做“弼马瘟”,就是这个意思。过去,骡马队里的那只灵猴就叫“弼马瘟”。
   
    我听到这里禁不住笑起来:我说呢?原来孙悟空的绰号“弼马瘟”就是从这里来的?

   
    待到县委书记来了以后,我才真正地感觉到被抬举的滋味,刚才的不愉快立即烟消云散。跟随县委书记来的不是几个人,而是一群人。有县委副书记,副县长,有穿军装的武装部的部长,有建筑公司的书记,有文化局的局长,县供销社的领导------还有我说不出名号的各单位的负责人,后面还有一群年轻人-------看到这么多人我就来了精神,我不知不觉地挺直腰杆儿,抓紧鞭杆儿,双腿并拢在一起,脸也绷起来,屏住呼吸,目视前方。那时,我年轻力壮,不像现在一样弯腰躬背的,我也是一米七的个头。现在这个样子,都是长期赶车造成的。你想,我们坐在马车上,挺直腰板身体往往失去平衡,马车一颠簸,身体不是前仰就是后合,只有腰部呈自然弯曲的形状才能即轻松又稳当。行家一看我的形象,就会猜到我过去是一名车把式,因为我坐住不动时,手还会像拿着一根鞭子一样左右摇晃------那天,我没有听清县委书记讲了一些什么?也不知道他讲了多长时间,最后只看到县委书记的大手在空中有力地一挥,大声地喊了一句:出发。我这才举起长鞭,在空中打了一个响亮的响龙鞭,牵着马径直向前面走去。二十六辆骡马大车浩浩荡荡一起前行,骡马前额上的红缨穗左右摇摆,大长鞭上的红缨穗随风飞舞,马挂挛铃,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发出一声声赞叹,县委书记带头鼓起了掌,立即引来一片潮水般的掌声-------地上虚土浮腾,在临拐弯的地方我回头观望一眼,才看到县里的领导们早已被烟尘吞噬的无影无踪,我回过头,对着大红马大喊一声“驾”,这才一屁股坐在了大车上。
   
    到了明天,我还以为像昨天一样威风,没想到骡马车一下子减去了一半,另十三辆大车依旧去各供销社送货,要把二十六个供销社的货全部送齐。而昨天的阵势是做给县太爷看的。在留下的十三辆骡马大车中,就有我,我又一次偿到了被刘主任抬举的滋味。
   
    在修建电影院的日子里,我们十三辆骡马大车起五更睡半夜,拉砖瓦、木料、沙子、水泥、钢筋、门窗,到过桑园、德州、济南、天津。县里的领导们也知道我们很累,每天发给我们五角补助费,每匹骡马多发五十斤红高粱,这就让在供销社拉货的车把式们羡慕不已。更为关健的是我上了报纸,出了大名,成了全县车把式的模范。
   
    苟师傅说到这里,急忙走到床前,从被褥下拿出一张发黄的旧报纸,郑重其事地举到我面前。我也郑重其事地接过报纸,看到报纸上有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他神气地立在一匹高头大马前,肩上扛着一条长鞭,长鞭上有红缨穗。而照片下面是文字说明,题目是:快马加鞭,才能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副标题是:记宁津县供销系统的骡马大车队。我简略地浏览一遍,看到在第三段文章中,写有苟师傅的名字:苟同安。文中还详细地介绍了他的身世,他养的枣红马,还有赶车和打鞭子的本领。当然,写他的这段文字是以忆苦思甜的形式写出的,带有明显的时代色彩和政治色彩。
   
    苟师傅说:从那时起,回到家,村里的人们对我尊重多了,就连村里的支书也把我另眼相看。因为我可以给社员们买到一些紧缺商品了。红糖,白糖,火柴,煤油等等,那时商品有限,什么都是凭票供应。供销社的职工们也一改过去的态度,对我也尊重起来,我只要开了口,他们一般都答应我的要求。我成了供销社里的大红人,张主任的大红人,县里的大红人,得罪了我就好像得罪了县委书记一样。而且,我的兄弟也很快就把媳妇娶到了家里,我家里穷,什么也买不起,兄弟媳妇不再为一点彩礼而斤斤计较,我想,与我出名也有一定的关系。
   
    然而,更让我感到高兴的,是那一天晚上我回供销社后,张主任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里,给了我一张表。那张表上的字我认不全,便眼巴巴问张主任,上面写的什么?我不认字,也不会填。张主任说,这是一张转正的表,县委书记亲自点的名,要把你转为正式工。张主任说完依旧不露声色,我看着他的表情,不相信是真的,不相信这样天大的好事会落到我的头上。便笑笑说,张主任,我这人老实,又不认字,你可别跟我开玩笑。张主任听罢忽然大笑起来,笑完之后就走到我近前,一把搂住了我的肩膀,一本正经儿地说:好兄弟,这是真的,我可不骗你。你好就好在做事老实认真,为人实在上。你知道你为国家做出了多大贡献吗?像修电影院这样在全县有名的大工程咱还先别说,你平时对咱供销社的贡献就了不起。你想想就明白了,这五年多来,你披星戴月,顶风冒雨,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没丢过一根针,没摔坏一个碗-----他罗列了我一大堆好处,这些好处我自己平时都不知道,都没有觉得,甚至都没有想过。我被他说的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可最终还是认可了,认为自己确实不简单,真的以为自己的贡献特别大,连报纸都上了,白纸黑字,能假得了吗?你听听,连握有实权的张大主任都跟我称兄道弟了。
   
    后来我才知道,县供销社要组织其它公社供销社的主任们来保店供销社学习,要让张主任介绍先进的管理经验,而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对车马的管理。

    苟师傅说到这里,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可又随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苟师傅现在还是一名临时工,不是正式工,没有吃上他做梦都想吃上的皇粮,就在想转正而没有转正的关健时刻,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这差错至今还让他伤心难过。
   
    从那时开始,不仅是保店供销社出了名,我们宁津县的大车队也出了名,而且是在全山东省出了名。我被县供销社的刘主任任命为大车队的队长,出去干活时,一定要我领着出去,而且每次都要让我和我的大红马走在最前面。
   
    电影院的二层大楼房在一天天长高,我们车把式的情绪也在跟着一天天高涨,而拉车的活路却在一天天轻松下来。最后,剩下了最后一趟出远门,要派十辆车,去桑园火车站拉十个大水缸。拉来后要埋在电影院主席台的下方,上面铺一层厚厚的木板,无论是县里开会领导走在上面,还是演员演节目在上面长跟头竖直溜儿,都会发出让人满意的“咚咚”的声响。
   
    其实那一天的天气非常好,我挑选了十辆大车,另外三辆车留下打零杂。中午,我们照样在桑园吃饭。可这时,一向给我们发货的那个当地的售货员对我说,中午他要请我喝酒。我说不行,赶车不能喝酒,怕道上耽搁事。他说,不能当了先进就瞧不起人,四海之内皆兄弟,山东的报纸我们也看到了。这时我才意识到,别看离德州火车站较远,离桑园火车站近,仅仅隔着一条四女寺减河,可这也是出了省的,不能在河北省丢了山东省的人。那人又说,我们桑园的车把式都想和你学一手,学什么呢?一是学养马,看你把马养的膘肥体壮。二是学赶车,怎样才能把车赶的四平八稳。三是和你学打鞭子,学打伏龙鞭。你看,他们都站在那里,要你给他们传授经验。我看到旁边有四五辆马车,都在用乞求的目光望着我。售货员又说,你上了报纸成了先进,他们一眼就认出你来了。我被捧得晕头转向,觉得与售货员也是老熟人了,再不答应他的要求就有点不合情理了。因为发货时他总是先发给我们,让别人眼巴巴地等在一旁。这样,共有四个车把式和我在一起喝酒。
   
    其实,车把式聚在一起喝酒并不希奇,赶车累了,中午多少喝点酒也有情可原,可关健是不要喝醉了,就是有个人喝醉了,赶车时把他夹在当中,也不会有什么闪失。假如真的有谁掉了队,落在了后面,马上的铜铃声也会时时刻刻提醒着前面的一辆马车,后面的马铃声听不到了,这就说明它落后了,前面的那辆车就会自动地停下,等着他,让他赶上来,这也是骡马车队就传下来的规矩。那天,他们把我叫到附近的一家小餐馆里,我当然是赶着马车,中午我还要给马加料呢?再说,车马不离身吗?可就在我喝酒的时候,我听到马叫了一声,我出去看看,见没有什么动静,又回来了,继续喝酒。不大一会儿,我听到马又叫了一声,我又出去看了看,还是没有什么动静。第三次,马又叫,我就没有动身,没有出去看。吃饱喝足之后,我就往常一样拉着货物向回赶。当然,我还是走在十辆大车的最前边。
   
    那天我特别高兴,也许是喝了一点酒的缘故,竟有些昏昏然飘飘然起来。我想到了自己上了报纸,河北省的车把式居然也认识我,想到了自己已经成了全省甚至是全国的模范了,想到了自己马上就要转为正式工了,想到了即将完工的高大宽敞的电影院居然为我带来了这么多的好运------我一时兴起,颤颤悠悠的坐在马车上,禁不住唱起了流行于鲁北平原上的一段“哈哈腔”:喜事临门喜洋洋,马儿它四蹄翻飞走的忙,多亏了社会主义制度好啊!车把式也要吃皇粮------“哈哈腔”唱腔的特点是尾音长而高,在结束时总要向上高扬,后面的车把式们听到我的唱腔,都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可能是我的唱腔走了调吧!
   
    大车队一路前行,来到了宽阔的四女寺减河,越过这条河,对面就是山东省也就是宁津县的地面了。可在减河西岸的坡沿上,停放着一辆大车,车辕上,拴着一匹铁青色的高头大马。铁青马四肢匀称,脖颈秀长,长长的马综飘散,远远看去,发出黑缎子似的亮光。它看到车队到来,竖起耳朵,好奇地向这里观望。我叫一声好,目光就禁不住被这匹飘亮的铁青马吸引,再也不肯离开。一铁青,二枣骝,三银灰,四紫皮。铁青马如果没有白玉顶、花兜兜,没有杂毛破相,就是马中的上上品。我惊叹的不仅仅是这匹马,还有养它的主人,如果能把这匹马养到这种成色,说明它不仅是一名相马养马的好伯乐,肯定还是一名了不起的车把式。可让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前程毁就毁在了这匹铁青马上。
   
    这匹身强力壮的漂亮的铁青马,是正在发情的一匹大骒马,它正引颈翘首,热烈地期盼着情郎的到来。
我的枣红马昂起头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儿,随即发出了一阵“咴咴”的欢乐的叫声,它闻到了铁青马发出的诱惑的气息。铁青马听到它的叫声,立在原地,辟开双腿,双腿下流出一泡黄水。为防止出现意外,我跳下车,徒步行走在马车旁。我知道,好马遇好马,就像人找到了知音一样激动。可这时,枣红马拉着大水缸,忽然在坑坑洼洼的土公路上跑了起来,径直向那匹铁青马跑去,车板与大水缸撞击着,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我勒紧缰绳,大喊一声口令,并举着手中的小鞭在它的头上不停地摇晃。按以往的规律,枣红马有控制自己的能力,它会从美梦中清醒过来,放慢脚步,然后摇摇头,悔过自新,遗憾地放弃这次难得的机会。可这次却不同了,枣红马像疯了一样狂奔起来,完全不理会我的劝告,露出它又硬又长的阳具,把我摔倒在地上。它冲向铁青马,向铁青马的背上爬去。大水缸从扬起的车上滚下来,向减河下面滚去。我看到河下坡有三个人正在按装机器,我急忙对着河下面大喊一声闪开,三个人闪开了,水缸却撞在了正在按装的一台机器上,发出咣当一声脆响,大水缸破碎了。
   
    大水缸破碎了,我的美梦也破碎了。
   
    我是模范,是先进,我要求上进,当然也要求枣红马上进。再说,我拉完了这趟车,就能转正了,就能吃上皇粮了。在这个时候,不能出现半点闪失,不能出现一点错误。可是,一切都晚了,都来不及了。回去,我怎么向县里的领导交代?我怎么面对信任我的张主任、刘主任?怎么对得起那张报纸?
   
    我想到这里,从车上抽出大长鞭,一个伏龙鞭就向枣红马狠狠地打过去。
   
    只听的一声霹雳般的响亮,紧接着又听到一声沉重的闷响,枣红马从铁青马的背上重重摔下来,连同大车一起翻倒了。
   
    后面的车把式都停下车,向我和枣红马围过来,和我一向不错的大曹公社的李师傅走到我近前,担心地对我说,苟师傅,咱可能被人算计了,在你喝酒的时候,我看到有一个人牵着你的马,走到一边去了。我以为你知道呢?他们一定是相中了你的枣红马,要让枣红马去给他们配马的。
   
    我听到这里,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响,一屁股坐在地上。
   
    完了,这匹枣红马完了。一匹配过种的公马,再也不是一匹纯粹的童子马了,你喂它多么好的饲料,伺候它多么专心,它也不能一心一意给你拉车了。每到骒马发情的季节,尝到了甜头的公马就会迷失本性,有第一次就想第二次,有第二次就想第三次,它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只想迫不及待地与骒马交配。这时,它就会惊车,会撞到人,会摔坏车上的东西。而主人往往防不胜防,最终就会酿成恶果。像这样的马,只能干一些耕地耙地耘地的粗活了。
   
    而祥服这匹马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打伏龙鞭。
   
    可年年对它打绝情的伏龙鞭,这匹马就会记恨你,人和马就成了一对怨家对头,一对冤家对头整天在一起形影不离,将来吃亏的不是马,而是人。
   
    可这次,是我错了,不是枣红马错了,是我贪杯,经不起别人的吹捧。我急忙跑到枣红马面前,看到它的头上脸上脖颈上盘着一条血红的长蛇,殷红的鲜血浸出了皮毛,正在慢慢地向下流淌。而我看到,枣红马的一双眼睛里,流出了难过的泪水。我知道,挨过伏龙鞭的枣红马清醒了,知道是自己做错了事,它在用泪水向我表白,向我道歉。它真是太善良太通人性了,它还救过我的命呢!我悔恨的泪水顿时流出了眼睛,我跪在马前,搂着马脖子,放声大哭起来。
   
    当我拉着一只破碎了的水缸走到正在现场参观的刘主任面前,我羞愧的无地自容。
   
    电影院主席台的下面本来该埋十个大缸,下面却只埋了九个。我想用工资垫付大水缸的损失,县里的领导没有同意。可从那以后,张主任再也没有提过让我转正的事。
   
    枣红马成了一匹花脸的马,那一条弯弯曲曲的伤疤,就像罪证一样永远刻在了它的脸上。每当它喝水时,都要在水桶前停留一会儿,默默地看着水中的影子,然后才不情愿地喝上几口。枣红马瘦了,目光暗淡了,拉起车来总是低着头,不再躲闪路上的水沟,让大车平稳驶过。上沿时也不再提前弯腰躬背,露出竭尽全力的样子,下沿时也不再向后蹲伏,而是顺着惯性一溜下滑。它就像被抽了筋扒了皮一样,软塌塌的提不起一点精神。
   
    从那以后我就戒了酒,一心一意地赶马车。我再也没有出现什么差错,可再也没有那样的好运了。
   
    那天晚上,我给马添了最后一遍饲料后,急忙回到家里,在给马王爷上香时,猛然想起了爷爷的话:再好的车把式也是一个赶车的,是整天与牲口打交道的,与牲口打交道,得时时刻刻按牲口的脾性来,不能只按人的想法来,更不能有非分之想。当初,我不明白他的话,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一夜,我没有合眼,想起我到供销社以后的事,一开始,我想的就是要养好马,要赶好车。可自从上了报纸,我就想到了要出风头,要露脸,要吃皇粮,要当车队的队长。如果不是我顺着刘主任的意思来,让枣红马走在最前面,如果不是我被人吹的晕头转向,如果不是我贪杯-------那一夜,我彻底想通了,我出事是早晚的事,早出要比晚出好,早出事心里就早明白,对事就早防备。
   
    爷爷赶了一辈子车,都没有出过事,而我才赶了几年车就出了这么大的事,这说明我不是赶车的材料。我想回村务农,可张主任不同意。他说,别人出事出多了,你才出了一次。我说,别人出事行,我出事就不行,因为爷爷是鲁北平原上最有名的车把式。
   
    那年秋天,在我的建议下,枣红马被卖到了配种站,成了一匹种马。后来,它又上了一次报纸,当然,不是为宣传枣红马配种多么有本事,是为宣传配种站那两个女配种员的,她们都是下乡知青。报纸上,那两个女知青站在枣红马近前,穿着一身绿军服,双手戴着透明的皮手套,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我听到这里,急忙问道:那张照片你还有吗?
   
    苟师傅说:那张照片我看过以后就撕了,我不忍心再看到枣红马脸上的疤痕。我又到配种站看过枣红马,搂着它的脖子哭过好几次。后来我就买了这幅画,画上的这匹大红马与枣红马长的很象,每当我想枣红马了,就看看它。
   
    最后,苟师傅又说:我学到了爷爷做为一个车把式的好手艺,却没有学到爷爷做为一个车把式的硬骨气。爷爷无愧无疚,一生没出过什么差错,得到了那么多车把式的尊敬和爱戴,而我却半途而废,留下了终生悔恨。我对不起爷爷,对不起那匹百里挑一的枣红马。现在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把养马、驯马、赶车的本领和打伏龙鞭的手艺传下去,可现在,连骡马都很难见到,更别提浩浩荡荡的大车队了,当然,也再也没有人学伏龙鞭了,行驶在公路上的都是一些拖拉机、三轮车、小汽车和大货车。
   
    苟师傅说完,脸上露出伤感的表情。
   
    是的,时代进步了,科学发展了,骡马车已经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可随之退出的还有养马、驯马的学问,还有赶车的技术和本领,还有令人神往的长龙鞭、响龙鞭和伏龙鞭。
                              
                               伏龙鞭,伏龙鞭
                                                      龙吟虎啸下九天
                                                      晴天一声霹雳响
                                                      鬼神也要让一边

我想到这里,感到一阵激动,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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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谢文成 于 2009-5-1 17:20 编辑 ]
2#
发表于 2009-5-1 11:40 | 只看该作者
  欢迎新朋友!
  请注意置顶的排版说明http://bbs.zhongcai.com/thread-114243-1-1.html重新排一下版!如之前未在其他网站或博客发表过,文章后面要加版权。编辑时点击版权!
3#
 楼主| 发表于 2009-5-1 17:23 | 只看该作者

谢文成

对不起,新版的帖子还是第一次发,让各位朋友见笑了。
4#
发表于 2009-5-1 19:52 | 只看该作者
一周可贴一篇。这样有利于计酬。
欢迎新朋友!
5#
发表于 2009-5-1 21:15 | 只看该作者
作品较长,先顶,再慢慢拜读。问好谢师!:
6#
发表于 2009-5-1 23:03 | 只看该作者

读谢文成小说《伏龙鞭》

  作者这篇小说《伏龙鞭》,结构文字均颇为严谨,人物与故事写得很生活,鲜活、独特、生动、有味。尽管这是初次读到作者的小说,然而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这是一篇经过认真构思的作品,故事背景也具有较大时间跨度和历史纵深感,内涵厚重。小镇人物苟师傅在浓郁的生活气息中富有一定的传奇性,情节和细节描写颇为细腻到位,因之这一人物刻画得较为鲜活有趣,背景传达的生活信息量很大,个性描写丰满,有血有肉,栩栩如生,主题得到较为深刻的突显。之外,全篇几乎没有错别字,也从另一侧面见出作者创作态度的严谨,同期贴出的另一篇小说《青砖井》具有相同的特点,也很好读。今后可一期贴出一篇,好东西不怕晚,作为太虚新朋友,亮相之作,无疑在把握小说创作上均有可圈可点之处,可谓出手不凡。可以确认,这是本期值得特别一读的小说作品。

  鉴于此,精华鼓励并高亮显示!

  另,请作者也看一下别人的作品,跟大家形成一种坦诚交流。

[ 本帖最后由 霍名夏 于 2009-5-1 23:06 编辑 ]
7#
发表于 2009-5-2 08:41 | 只看该作者
很精彩的一篇!为你鼓掌了。



驴肉做坊急缺毛。(作坊)就是你愿凉了我,(原谅)
8#
 楼主| 发表于 2009-5-2 09:14 | 只看该作者

谢文成

谢谢霍老师的细腻而到位的精彩点评,能有这样尽职尽责的新版主,实在是让人高兴的一件大事。
9#
 楼主| 发表于 2009-5-2 09:17 | 只看该作者

谢文成

谢谢杨友泉老师的人文关怀,以后在这方面多注意。
10#
发表于 2009-5-2 10:03 | 只看该作者
读来舒服,有感触
11#
发表于 2009-5-2 11:16 | 只看该作者
很厚重的一篇小说。镇政府伙房里的苟师傅顶撞了副镇长,故事由此展开,写出了一个人和一匹马的故事,许多往事参杂其中,多种滋味参杂其中。让我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年代,跟随作者的笔触去感受一种人生,从而也去思索人的命运!
12#
 楼主| 发表于 2009-5-3 14:33 | 只看该作者

谢文成

谢谢朋友大雪飞扬的鼓励。
13#
发表于 2009-5-3 17:45 | 只看该作者
的确是一篇不错的文章!很耐读!
从苟师傅的嘴里,吐出了许多往事。因爷爷,他学到了一套赶车手艺,本以为这是人人都会的事,可经过了那场在供销社提货事件,才知道车把式也得靠技术,也因此点出了题目《伏龙鞭》。
文字细腻,人物刻画栩栩如生,故事情节紧揪人心,欣赏!问好1朋友!
14#
发表于 2009-5-4 11:33 | 只看该作者

谢文成

谢谢文友芳香碧丝草鼓励,天涯何处无芳草,天涯何处无朋友。
15#
发表于 2009-5-4 13:03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霍名夏 于 2009-5-1 23:03 发表
  作者这篇小说《伏龙鞭》,结构文字均颇为严谨,人物与故事写得很生活,鲜活、独特、生动、有味。尽管这是初次读到作者的小说,然而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这是一篇经过认真构思的作品,故事背景也具有较大时间跨度和历 ...
问好新朋友!一篇厚重制作!支持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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