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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开往西地平线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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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9 11:3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开往西地平线的火车

       火车从一个古老的边塞县城里缓缓开出。

       站台向后退去。淡蓝的雨丝。伞。人流。潮湿的脸庞。拥抱。告别。苍凉的手势。晚风中飘曳的蝴蝶与落叶……所有的事物都在火车开动的那一刹那渐次模糊、消失。来不及回顾和张望,冰冷的铁轮就把古城抛向身后,带着那个车站的特有的孤独与落寞,带着九月的风尘、霜霰,以及不断荒寒的梦,轰轰隆隆地疾驰而去,向西,再向西……

       我坐在24号车厢。

       临窗。目光正好接触到外面的景物:山岗、田野、灌木、白杨树、骆驼草、芨芨滩,还有一闪而过的村庄、农人、牛羊。一条小河与铁轨平行延伸,流水在夕阳下闪着鱼鳞般的光斑,恍惚天河一样,明灭若灯。

       记忆依然悬浮在童年的远方。

       远方,在靠近兰新铁路的一个山村,我跟几个伙伴爬伏在丘陵上,看着从东方开来的火车,驶过辽阔苍茫的河西走廊,越走越远,最后消失于迷蒙的暮色和烟尘之中。火车穿过白杨树林,穿过大片的荒草地,穿过麦子和向日葵辽远苍凉的目光,穿过我们不断张望的惊奇与恐慌,将大团大团的烟雾抛向村庄,仿佛是天空抽出的丝绸,不停地扭曲、变幻、飘荡、游移,最后隐匿在荒原深处。火车过后,什么也没有留下,悬挂在紫色丘陵上的云朵擦着山坡飞过,落下零星的雨滴,打湿了我们的眼睛。

       那一年,我的一个朋友命丧黄泉。他是去放牛时被火车轧死的,轧死的还有一头花斑乳牛,原因不详,我们看到的场景是,他和牛平躺在冰冷的铁轨上,首身异地,四处喷溅着玫瑰花瓣似的血迹,还有那放大的瞳孔,里面倒映着蓝天。蓝天如泪,记录了发生在那一刻的血腥与恐怖。灾祸突然降临,旋即又复归平静,那个钢铁怪物将两个肉体撕碎之后,便扬长而去,很快驶入茫茫的群山之间。也就是那一天,我真实地感觉到了生命的脆弱与无常。我并没有痛恨火车,而是从它那震耳欲聋的嘶鸣声中,听到了有关命运的隐喻和谶语。

        朋友的墓就建在离车站不远的山岗上。

        其实,他应该每天都能看到西去的火车。骨骸深埋,灵魂清醒,在火车经过的地方,他依然手握着一束马兰花,向我挥舞、招摇……

       火车继续向西奔驰,向西,不断地向西。

       隧道。桥梁。山涧。隔壁。孤独彳亍的狐狸。零乱飘飞的乌鸦。残阳从山顶洒落下来,斑驳如血。背阳的坡地上,黄昏的阴影渐渐浓烈。窗外的风不停地拍打着路基上的星星野花,我看到它们在瑟瑟发抖,甚至能听到它们的呻吟与低语。不断重叠移动的风景,使火车有了一种时间的意义,它在不断的穿行中,把我的记忆推向过去,又悬置于当下。我又记起了早已长眠地下的那个朋友,如果他还活着,很可能跟我一样就坐在火车上,为了生计而四处奔波,但永难预料的是,即使我们同在旅途,也不知他走的路应该属于哪个方向,谁也不清楚对方会在那个车站下车,又走向何方。

       24号车厢的乘客,大多是去新疆打工的农民。年纪大的爬在那里睡觉,年轻的则聚在一起说闲话,或者打扑克,大声喧哗、叫嚷。我发现,只有两个穿棉大衣的中年男子,神情严肃地朝窗外窥视,不停地用方言低声交流着什么,还时不拿出一张地图比划,显得鬼祟而神秘。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姑娘,面色苍白,但涂着很厚的脂粉,看起来就像被风化的岩石上落了一层霜雪,现出风尘中的沧桑,沧桑中的风尘。她从皮包里取出一枚镜子,不停地往嘴唇上抹着唇膏,逍遥自在,旁若无人。在火车上,没有谁指认或确定陌生人的身份。火车运行着,上面乘载着打工者、学生、医生、妓女、嫖客、人贩子、盗墓贼……一部民间生活史,带着浓烈的世俗气息,徐徐展开。

       列车播音员不间断地播报着下一个车站的名字。柳园。安西。酒泉。嘉峪关。敦煌。哈密……我知道,这些地名在遥远的古代有着另一种说法,比如酒泉叫肃州,安西叫沙州,敦煌叫瓜州,哈密即是高昌王国——每一个名称后面都隐藏着一段历史,或沉重悲凉,或豪迈激昂。关隘、烽燧、老河、洞窟、岩画、汉简、经文、丝绸、铁器,还有羌笛、琵琶、胡旋舞、飞天舞,所有的景观与事物都呈现着华美、灿烂、神秘和高古,甚至于链接了天地星辰的灵光,在时光的暗夜里熠熠闪亮。我想象着几百年前、一千年前、两千年前,或者更遥远更苍茫的岁月中,不断出现的一些场景:戍边的将士在一轮明月下徘徊,用羌笛吹奏出如雪的相思;信佛的僧侣托着孤灯面壁而坐,把虔诚的信仰用刀笔书写于坚硬的石壁;东来的商贾赶着驼队翻山越岭,在悠扬的驼铃声中渐行渐远;而盗墓贼和强盗正打开一座座古墓和洞窟,把瓷器、黄金、珠宝、经卷、文书揽进自己的怀抱……西行路上,注定有孤独傲岸的伟人,也会有鸡鸣狗盗的鼠辈。张骞、玄奘、岑参、纪昀、林则徐、左宗棠、斯坦因、伯西和,他们的身影,他们的足迹,他们的语言、思想乃至梦幻,都一一被西风流云湮没,肉体发出的声音寂灭之后,灵魂还在辽远的荒原上嘶鸣……

       黄昏来临。从车厢内,我能感觉到外面的世界:博大、寥廓、寂静。风渐渐平息,轨道旁边的胡杨默然不动。我看见黑夜就蹲伏在不远的山脚下,宛若浑身长满绒毛的怪兽。一弯清冷的上弦月就挂在窗前,伴着火车前行。大戈壁过去了,大荒漠也过去了,前面就是星星峡。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美丽,如幻。想必那里一定能看见更多、更亮的星座,像蝴蝶,也像天鹅。

       不知什么时候,我对面的那个姑娘已经下了车,坐上来的是一个老人,满面尘灰,泪水涟涟。在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停地对着我唠叨。他说,他的儿子在新疆的一个小煤窑打工,前几年被瓦斯炸死了。他说,官司打赢了,但老板不给钱,且逃之夭夭。他说,儿子的骨灰盒还寄放在亲戚家,这一回他要把儿子带回家……他在一刻不停地叙述:儿子的童年、少年和青年,还有各种各样的生活细节。但很少提及死亡事件的经过。从他苍凉木然的目光中,我可以看出老人对儿子的爱、以及丧子后的悲哀,那是一种铭心刻骨的疼,是一种绞碎灵魂的痛。火车在疾驰。恍惚间,我感到前面还真出现了一个长长的山洞,我多么想,那就是传说中的时光隧道啊,如果是,火车从那里穿过去,就会带着老人,重新回到生活的起点,找回他那可亲可爱的儿子!

       随着火车的轻轻振荡,老人渐渐停止了絮叨,蜷缩在那里睡着了。再次凝视他的脸,我发现那里的皱纹一道连着一道,暗淡、荒寒,恍如崩塌的岁月。起点。终点。开端。结局。落满白雪的人生,神秘莫测的人生,不知何处是站台,一旦停车,我们最终会走下去,走向时间的苍茫,苍茫的时间。

       那天凌晨,我做了一个梦,梦中出现的背景是楼兰古国,站在那嵯峨的城垣上,我看见了远处的胡杨和雪山,还有那隐隐约约的西地平线……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祁连云烟 于 2009-5-29 11:4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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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9 14:15 | 只看该作者
现代文明总是催生一些事物无常的发生.作者朋友与牛的死亡,是悲剧,文章感情真挚.欣赏并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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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9 14:55 | 只看该作者
美文,欣赏。问好孟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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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30 09:08 | 只看该作者
具象具意,水乳交融。文字质感,张力明晰。火车在穿行,世间万象也在穿行,这就是生活,就是历史。欣赏作者扎实的文笔,节日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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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30 12:36 | 只看该作者
隧道。桥梁。山涧。隔壁。孤独彳亍的狐狸。零乱飘飞的乌鸦。残阳从山顶洒落下来,斑驳如血。
一幅立体的图画,赏读老师美文,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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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31 00:56 | 只看该作者
先记号。白天来欣赏。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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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31 09:50 | 只看该作者
谢谢斑竹的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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