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书记

大雪飞扬

              老书记


    老书记个头不大，黑瘦的一个人，但嗓门大，声如洪钟，站在场院子里一喊，声音变成无数的乌鸦，扑棱棱向四面八方飞去，像受了惊吓的鸟群。那时大家都烦老书记的声音，无论天空飘着多大的雪花，只要书记的声音响起，大家都得扛着铁锹，拿着?头往河滩里去修梯田，站在河滩里看见老书记早已站在一杆红旗下，还在声嘶力竭的叫；中午刚吃晚饭，准备到炕头去歇一歇，书记的声音响起，大家又不得不骂骂咧咧懒洋洋的往场院子里去开会。开会的时候，大伙儿躺在墙根照着日头想偷懒眯一下眼，但谁都睡不着，书记的声音太大，不断的撞着你的眼仁，就像有人不断的敲你的门，瞌睡怎么还能钻进眼睛里来？

    老书记在公众场合声音大，在家里声音也不小，有一年阳山队的的队长背着书记偷偷的给老书记送来了一袋小麦，说是给驻对干部的口粮。书记的老婆理直气壮的收了。别人家的粮食都是养活了老婆孩子，唯有自己家的还要养活来来往往的公社干部，这书记还有球干头?老书记知道了，老书记说：“哪一次人家公社的干部白吃了咱们家的饭，哪一次人家没有给咱们开了粮票！要说有一两次，咱还要记得，我去了人家公社，不也会有白吃人家饭的时候！”老书记气不打一处来，先是赶到阳山队去骂队长，接着就是在家里骂老婆，那声音绝不比骂晚上偷人的贼轻多少。骂得老婆呜呜哭泣的声音都要盖过书记的驴声音了。

    老书记有一种胃痛的病，痛起来把胸抵在炕头，龇着牙咧着嘴，任两个额头上黄豆似的的汗珠直往下滚。书记婆娘慌了神，就像杀猪似的大叫，仿佛那痛在自己的身上。邻居们慌慌的来看，扶着老书记去看乡村医生，走到半路上，那病却好了。书记的病就是这样，来如惊雷，去如闪电。书记回来了，就骂老婆。不就是一点小病，犯得着那么大嘶小叫吗，惹得大家都不得安宁？声音依旧是那么大，好像刚才有病的不是自己而是老婆。

    老书记让大家又爱又恨，爱的是老书记心肠好，谁家要娶媳妇谁家死了老人，家里没有面，老书记都要让队长给这家人多救济一些。那时正在破除迷信，死了人是不能请阴阳先生的，但村里人觉得那样不放心，还是背地里偷偷的请。老书记知道自己留在村里碍手碍脚，就去公社开会。丧送完了，老书记的会也就开完了。

    村里最大的事就是搞破鞋，但在老书记的治理下，这样的事在村人中间很少发生。但没想到却在两个知青之间还是发生了。女知青的肚子渐渐的大了起来。明眼的村里人一眼就看了出来，私下里议论纷纷，女知青的心情不好，干活总是分神，老书记装作没有看见，见了村人的议论，老书记总是乌着眼，吓得大家就闭了嘴。过了几天老书记就和一个男知青领着那个女青年去城里看“病”。老书记回来后给村里人说：“女知青肚子里得了一种怪病，在县医院动手术。城里的娃娃在咱们山里也不容易，大家不要再乱说了！”过了两个月，那女知青回来了。精气神都很好。大家说知青的“病”好了。有人说，那“病”总不是老书记给“染”上去的。有人就骂：“老书记那德行，人家知青会看上他。”

    老书记又让大家恨，因为他批评人毫不留情面。大队修梯田，谁也不敢迟到，一旦迟到了，老书记会乌着自己那张马王脸，让你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哭丧着脸站在日头里丢人现眼。老书记最恨村里人不孝顺老人，村子里的王三和父亲吵架，居然出了粗语骂了父亲，老父亲哭着脸要上吊。老书记叫了了几个人，把王三叫来，冲上去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接着就是一顿臭骂，把王三里里外外骂了三遍，直骂得王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叫了一声：“何叔，我再也不敢了！”

    那一年村子里的李四去偷邻村的仓库。半夜里偷偷的背了人家的一袋粮食，在暗夜了往家拐，被人家的队长和村里人抓住，打了个半死，还要捆了绳子往公社送。老书记听见这样丢人现眼的事，觉也不顾了睡，匆匆往邻村赶，半路上截了人。好说歹说要回了人。让哆嗦着身子的李四站在自家的地上，骂了半个晚上，吵得村里人都没有睡好觉。第二天早上，大家看见李四背着老书记家的半袋子粮食羞红了脸，往家走。大家说，李四没有偷到邻村的东西，却“偷”了老书记的粮食，这顿打也值。

    老书记家黑乎乎的屋子里面贴满了奖状，从墙的这一头一直贴到那一头去，又不够地方，就又折了个头，从下面贴了一行过来；有些奖状已经被烟煤熏得没了头脸，但老书记还是让他们呆在老地方。老书记家有许多大小不等的搪瓷缸子，都是在公社或县上开会时领来的，缸沿下面印着“农业学大寨标兵”、“优秀大队书记”这样的字样。

    老书记的驴声马气是哪一年开始消失的大家几乎都忘了。大概是过了两年或者三年，大家猛然间想起，很久没有听见老书记像乌鸦飞翔似的的喊叫声了，也没有听见老书记粗声粗气的骂人声了，大伙儿就怀念那个时期。其实那是已分开几年了，怀念归怀念，大伙儿都不愿回到那个时期。

    不过说老书记的骂人声完全消失也不确切。老书记家偶尔还会想起那种粗声粗气的声音。那不是老书记骂别人，而是骂老婆。在一起的时候，大家一样的穷，书记是书记，站在村里是个人。但分开后，贫富就慢慢的显现出来了，有些人富了，有些人还过着紧巴巴的日子。书记家的日子也没有多大起色，书记老婆就骂书记：“人家当几年干部，给家里捞些光阴，分开时还多分了地，你当了那么多年书记，连一根柴棍都没多拿来！”书记就气不打一处来，牛脾气犯了，大声呵斥老婆。

    不过老书记的日子还算过的滋润。沉沦仅仅几年，几年过了，心情也就好了起来，老书记再也不能在大伙儿前面讲话了，他也不失落了。后来他就发现了放在自己家里的那个喇叭了。那个喇叭早先在村部的大树上，分开后村部也不常用，逐渐败落了起来，老书记就把那个喇叭取下来放在自己门口的大树上，放在自家大树上的喇叭像一只哑鸟沉默了几年。后来老书记“发现”了那个喇叭，就在里面放流行歌曲、放秦腔、放秧歌，唱得满村庄都是歌声。偶尔大家也在喇叭里能够听见老书记自己的歌声。老书记的歌当然不是流行歌曲，而是秦腔或者秧歌。老书记字正腔圆、声音洪亮，苦音慢板全能唱出来。人们猛然间想起，老书记年轻时就是一个唱秦腔的好手，老书记那老婆就是听了他的唱腔，不要命的跟来的。老书记声音里虽有了疲态，但还有当年的影子。大家听着老书记的歌声，笑着说：“这老头子！返老还童了！”

    老书记在年老以后还是做了一件让村里很多人不能原谅的事情。村子周围有许多林子，那林子是村里人几十年护起来的，一直有人看守；地分开了，林子没有分。看守人看了几年就不看了，说队上的时候护一天林记一天工分，现在不记工分了，看那个林子要人屙风疤屁。后来就有人偷偷的打起了林子的主意，老书记动员了许多人谁都不愿意去看护。老书记闲了的时候就去转一转，见了偷树的人骂几句。但老书记一个人怎么你防那么多人，林子就逐渐的稀疏了起来。再后来就变成公然的哄抢。村子里老实人居多，老实人本分的过日子，但看到大家护起来的林子成了一部分人的摇钱树，就气不打一处来，也拿了斧头锯子往林里钻。一个村子的人都去砍树，老书记站在大路上拦截大家，呼声抢地的说，不能啊，不能！可是谁能听进去呢！老书记就慌忙组织村上和社上的干部劝阻，但村上和社上的干部一个个耍滑头，谁都不愿意管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老书记一怒之下就去了县城报了林业局和公安局。公安局和林业局的人来了，罚了许多款，还抓去了几个人。破损的林子不能再复原了，老书记却在村人里落了个坏名声。老书记也后悔了，罚的款公安局和林业局全拿去了，抓去的人不几天就放了，大山变成了秃驴，自己惹那事生那非干嘛？

    后来老书记就不再当那书记了。一年，村上来了个检查工作的县长。老书记屁颠颠的跟在后面回报村上的工作，汇报完了，老书记想叫县长在自己家里吃一顿饭，但县长走到黑乎乎的房子前，就不愿进去了。临走前，县长给乡上的书记说：“你要给我选一个能带领大家致富的村支书，老书记老了，连自己家都不能致富，怎么带领大家致富！”县长那句话像一剂毒药，弄得老书记在家里病了好多天。病好之后，老书记就主动辞了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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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大雪飞扬 于 2009-6-22 00:35 编辑 ]

霍名夏

　　形象思维，形象化的语言，本是小说创作必不可少的命脉所在，不值一提。却还是要提。我们离它并不近，许多时候。小说好不好读，语言非常重要，然后才是人物形象及其他，一如作者这篇《老书记》。一打眼，语言味道已经占了先机，是作者的能耐，也是小说最基本的要求，形象化的东西就强烈地牵引着你一直读下来，不读不行，一字一板，必须用眼睛认真对待，生动、有趣、鲜活而富有浓郁的现实生活气息和意义，想不读都不成。构思严谨，人物独特，乡村的故事，老书记的形象，就在这样的文字之下呈现出来，立了起来，不动声色又有声有色的叙述，真实且艺术，是《老书记》这篇小说的最大艺术特点，人性的东西，生活的味道，在这浓缩生活内涵的篇幅之中无疑是最强音。
　　《老书记》，当然不是好小说，但在这里却不容置辩是佳作。与其具有同一语言特质和生活味道的还有同一题材而创作手法迥然不同的另一篇小说《你得赔我田》。
　　精华小说！

尤世民

原帖由 霍名夏 于 2009-6-22 09:29 发表
　　形象思维，形象化的语言，本是小说创作必不可少的命脉所在，不值一提。却还是要提。我们离它并不近，许多时候。小说好不好读，语言非常重要，然后才是人物形象及其他，一如作者这篇《老书记》。一打眼，语言味道 ...

支持精华，支持点评

炬焰炯炯

老书记的人物形象很丰满，学习，问好！

梁星钧

　　形象鲜明。语言精彩。内涵丰富。学习！问好。

焦庆福

佳作提读！！！！！！！！！！！！！

天下为公

原帖由 霍名夏 于 2009-6-22 09:29 发表
　　形象思维，形象化的语言，本是小说创作必不可少的命脉所在，不值一提。却还是要提。我们离它并不近，许多时候。小说好不好读，语言非常重要，然后才是人物形象及其他，一如作者这篇《老书记》。一打眼，语言味道 ...

学习问好！

大雪飞扬

原帖由 霍名夏 于 2009-6-22 09:29 发表
　　形象思维，形象化的语言，本是小说创作必不可少的命脉所在，不值一提。却还是要提。我们离它并不近，许多时候。小说好不好读，语言非常重要，然后才是人物形象及其他，一如作者这篇《老书记》。一打眼，语言味道 ...

感谢霍老师精到的点评，在你的鼓励下，我只有努力！

大雪飞扬

原帖由 尤世民 于 2009-6-22 09:36 发表
支持精华，支持点评

谢谢你的阅读，多指导啊！

大雪飞扬

原帖由 炬焰炯炯 于 2009-6-22 09:47 发表
老书记的人物形象很丰满，学习，问好！

谢谢你，向你学习

大雪飞扬

原帖由 梁星钧 于 2009-6-22 20:30 发表
　　形象鲜明。语言精彩。内涵丰富。学习！问好。

谢谢梁兄，多指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