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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被掩埋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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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8-6 15:4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枫叶飘飘 于 2017-8-6 20:51 编辑

  被掩埋的日记
  
  文龙
  
  工友们都说我不合群。
  
  我知道他们说我不合群的原因。是因为我平时孤言寡语的,不跟他们一起每天收工后不是打牌喝酒就是去北窖村寻"快乐"。他们都说我"憨",说我枉为男人,没爱好没情趣……我都懒得跟他们说。我没爱好吗?没情趣吗?告诉你,我的爱好就是看小说,小说可好看了,里面大千世界,啥人啥事都有,难怪有人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我可没说我是秀才啊!我初中都没毕业,真的!)还有,告诉你,我的情趣就是坚持每天晚上写日记,并乐此不疲。我把每天做过的看过的和听过的以及我的感想都统统记在本子上。我想,等我老了,有空了,就整理一下这些日记,拣重要的,把我这一生中"大喜大悲"的事整理出来,也学学那些名人伟人,写一本本厚厚的回忆录。不要笑,我是认真的。想想吧!这不是情趣是啥?
  
  我是2008年下半年来到顺德的。在那之前,我有一本日记在四川省阿坝州丢了,怕是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载。
  
  现在,我要做的,就是哪怕豁上半拉月不睡觉也要把那段日记补上!因为,我觉得,缺了那一段,我再没写下去的必要了。我的人生也会因此而变得不完整。
  
  因此,现在,我要做的就是翻开纸,拿起笔,打开尘封的记忆……
  
  一一题记
  
  一
  
  阴历四月初一(立夏)晴转阴
  
  那天,我们师徒四人走在一条山路上。周围是凹凸的石头山,树林生长在凹字中间。路,则多半隐藏在林子里。师傅凭着他模糊的记忆指点着我们前进。
  
  师傅不是那种古板老套的手艺人。除了教我们做木活,平时也讲讲故事开开玩笑。师傅总爱讲那类很玄乎的故事。上回讲那故事让我三天三夜都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感觉有一条腿从屋顶伸下来……说的是道(法)师师徒二人,替人做完法事,时间是半夜。道师收工后万不能在主家留宿,再晚也得回,此乃行规。师徒出门不久便迷了路,在野地里绕来绕去兜圈子,道师令徒弟停下来,焚香燃纸,念完咒画完符,起身,循烟火风势而行……黑暗中隐约见一破庙,庙门半开,两粒蜡火映得偌大庙堂冷冷清清。届时,雷鸣电闪,似暴雨将至。道师领徒弟进得庙门。稍坐,见供桌上酒品俱全,徒弟取了,待享用,突闻阁楼窸窣有声,惊回首,倏见木屑纷扬,裂缝处探下一腿,白底黑靴红裤,徒弟骇然。道师岂是等闲之辈,一扬手,掌心一道电光骤出,见那腿哆哆嗦嗦,慢慢缩回,遂销声隐迹。稍息,闻踢踏声再起,后堂黑暗处闪出一物,身高臂长,面呈菜绿色,不言语,以泰拳手的姿势慢慢逼进。道师跃身而起,骂,你这畜牲……遂口念真言,使五雷掌相迎,交手不到三五回合,便让对方拿了双足,倒置。那畜牲仰首一声嘶啼,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两臂一分,喇啦一声,血红飞溅,竟将道师活活撕了……师傅知道我年龄小胆子也小,故事说到一半时故意停了,看看我,然后向丁旺和二猛眨眨眼,咳嗽一声,那俩贼货便猛地把我按到被窝里,一通乱摸,然后丁旺就哇啦哇啦的笑,二猛说:师父,尿了,这小子又尿了……
  
  我从没鄙视过丁旺。相反,我甚至很同情他,怜悯他。我跟他说话都小心翼翼,深怕提到一些敏感的话题伤害到他。可他却把我当成三岁细娃,再三捉弄我,拿我取乐。比如那次在某家做活,饭间,他猛然停下咀嚼,盯我身后,我一回头,他飞快的往我碗里扣上半碗咸菜……
  
  咕,咕,咕一一一
  
  林子深处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的聒噪。阳光穿透密林,撒在路两旁的杂草上,七零八乱,斑斑点点。二猛用斧头砍去拦路的灌木枝条,我背着沉沉的背篓,背篓里装着工具。丁旺和师傅紧跟在后面。
  
  隐藏在林子里的山路就像师傅手臂上的筋络,错综复杂。
  
  师傅进山那年二十八岁,出来的时候带着师娘。如今师傅快五十了,也就是说,师傅大概有二十年没来过这地方了。这中间,师娘回来过两次。一次是领着刚学会走路的细娃回去认外爷外婆。师娘只生了一个娃,男娃,比我大两岁,我十五,他十七。听说师傅后来还想再要个娃,可师娘说什么也不生了。师娘第二次回娘家是去年秋天,娘家老人离世,回去奔丧。师娘奔完丧回到家后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开了,那时我刚刚辍学跟着师傅学手艺。师娘对师傅说,丁木匠我天远地远跟了你,从没往娘家寄分钱,甚至连封信都没打,更别说在老人床前端个茶水啥的,养像我这样的儿女哪是享福哦!想想都想哭!末了就眼泪汪汪的说,丁木匠你要是还有点良心的话你就带上细娃,你们几个去他舅家做几天活,也算没白开这门亲!
  
  走在路上,师傅说,岩鹰都不生蛋的地方,盖啥房子?盖个球,有球用!
  
  我们行走在林子里还能感觉树稍间阳光灿烂,可一钻出林子,阳光不见了,只见远处的天空如湖水般湛蓝,而头顶上几团黑云却像预先埋伏好似的不依不饶地遮拦住太阳,把热量一下子吸收殆尽,近处变得阴暗起来。山风吹过坡顶,汗湿的脊背略显寒意。回头见师傅揭了帽子,稀疏的头发在秃顶四周,如一溜茅草沿着光滑的鹅卵石边顽强探出身子,在风中微微颤抖。师傅身后,墨绿色的树林如一条巨蟒,时而横卧,时而蜿蜒盘绕。小路像是巨蟒口中探出的舌头。我们从那巨蟒的舌尖上摸索着爬出来……这样一比喻,就让我想起师傅那晚讲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咱走吧,师傅!二猛首先打了个寒颤,望了望师傅,说,这舅子天,都进四月了,咋还冷嗖嗖的!
  
  师傅摁灭烟头,站起身,说,走吧,走吧!哦!对了二猛,你把斧子收起,这段路,你背背篓!回头又接着二猛刚才的话说,你以为呢?这是山里边,这是阿坝州,不是遂宁老家!
  
  师傅说的没错,这里的气温跟外边实存在着很大的差异。晚上,屋里烤着火,盖两床棉被还是难以入睡。当然,影响我睡眠的原因很大程度上不在于温度的差异。我跟丁旺睡一屋,那家伙一躺下就鼾声如雷,我知道,这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就像在遂宁老家一样,只要跟他同住一屋,准失眠。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过,这里还有一个直接令我失眠的原因,一想到这,我就仰制不住内心的砰然和精神上的兴奋……借着跳跃的疙蔸火,我仔细打量着这一个新的陌生的住处。整个屋子除了顶上的瓦,基本上全是木头结构,穿斗架子,木柱木墙木檩椽。长时间的烟熏火燎使屋子变得黑黝黝的,火塘顶上的檩条上摇坠着几缕黑色的蛛网,屋里弥漫着一股木材特有的焦香味。
  
  这样,我就慢慢回想今天傍黑时刚到这地方时的情景….…屋里迎出来一位年龄比师傅稍长的男人。那人身材瘦小,但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那人见了我们,先是一愣,接着便喜出望外,上前拉了师傅的手,说,哎呀!想不到啊,想不到是娃他姑父,快!兄弟,屋里坐!他一边拿烟倒水,一边招呼家里人弄饭。
  
  那人突然想起一桩事,回头伸出鸡爪似的双手用力捂住我的肩膀,眼里充满无限怜爱。我窘迫地起身,一时不知所措,那人连连点点头,说,不错!不错,娃都这般高了,真真的有苗不愁长哇!师傅咳嗽了一声,很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大哥,这才是你外侄呢!用手指了指丁旺,唉!这娃儿,人是个聪明人,就是……啊哇啊哇……丁旺双手比划着,吐出一串含混不清的音符,像是在极力证明着师傅说的话。
  
  不一会儿,旁边的灶房便传出呼哧呼哧拉动风箱的声音,一股柴烟随风卷进堂屋,烟里混和着浓郁的香味让我不由自主地吞咽着口水。我觑见丁旺和二猛的喉头也不停的涌动。随着小姑娘的身影像一朵红色云霞在灶屋和堂屋之间来回穿梭,饭菜很快摆上了桌子,很丰盛,很多菜我连名都叫不上。我不喝酒,听着他们相互劝酒和商议房子修建的事。二猛跟我没言语。一般这种场合,我们都不得随便插嘴。
  
  师傅说,大哥,我们先伐树,伐树可能比较费力费时,不过还好,我们带来一种先进的伐树工具。师傅指的是油锯。那家伙,下了车,我跟二猛轮换背着走了几十里山路。累得够呛。
  
  丁旺舅说,兄弟,哥的事就是你的事,你咋安排咋行!你知道,你嫂子走得早,丢下俩丫头,这房子……
  
  这时,丁旺停止咀嚼,目不转晴盯着我身后。我知道,这家伙一定又想故伎重施,好在他舅面前展示他的聪明我的愚蠢。如果我再上一回当,那真真叫缺心眼了。但这次丁旺不是要引开我的注意力。
  
  丁旺舅放下酒碗,向我身后招了招手,喊道,梅朵,拉珍……那一刻,我震惊了,我跟着师傅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女孩子,可从没见过如此美丽,如此清柔似雾,婉约如纱的女孩。拉珍的美,不是那种牡丹芍药般浓烈绽放的美。她就像,不,她本身就是一株生长在深山里的无名野花,温婉而恬静,朴实中略带羞涩。前者是让人勃发强烈的采摘欲望,而后者则是令人不得不停下脚步,不忍接近,不忍惊扰,不忍有非份之想,甚至连悄悄凑近,用鼻尖嗅一嗅,都让人觉得是一种冒犯,一种亵渎……
  
  这样,我躺在床上,脑壳里就把这些片断重新放映了一遍。丁旺的鼾声一阵紧似一阵,火塘里疙瘩火已渐渐熄灭,唯剩几团暗红在黑夜里时隐时现,我下床往火塘里添了几块干柴,拨弄拨弄,火苗渐燃渐旺,不一会儿,屋里便暖暖的,墙壁上映上一层橘黄色的火光。
  
  我终于入睡……
  
  二
  
  四月初二,雨
  
  一声鸡啼首先打破了夜的静谧,牛羊的喧闹声中,我们以木匠的身份在山里迎来了第一个早晨。打开门,清洌的山风扑面而来,一场无边无际的小雨正漫天飘洒。好像这个小山村并不太欢迎我们,把我们当成一伙不速之客。
  
  昨晚师傅作出决定,我们此行的工作,由之前的修建房子改为现在的伐树。粗步估计大大小小得伐三百棵或者更多。树伐下来先阴干,回家过完年,也就是明年的现在,再建房。
  
  师傅昨晚还说,拉珍才十六岁,不在乎一年两年的!师傅在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他偷偷在桌底下用力踢了一下丁旺。那阵子丁旺正目不转晴地瞅着拉珍。师傅又像半开玩笑半安慰的对丁旺舅说,大哥,俩侄女都很能干,人材也有,要不就让她姑在外面替拉珍寻户人家,将来……我觉得师傅那话让人感觉别扭。而且那表情那用意,明摆着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拉珍羞红了脸,一声不吭,低着头摆弄衣角。
  
  下雨干不了活。休息,烤火。
  
  师傅安排我送梅朵上学,顺便熟悉一下这儿的情况。出门的时候,丁旺舅,那个干巴老头冲我笑了笑,可能是想起昨天那事了,他问我,小师傅贵姓?噢,他叫狗娃!师傅抢着回答。他又指着旁边说,这是二猛,大徒弟。
  
  这时,有三三俩俩的邻居冒着雨,躬腰缩背出现院里。山外面来了人,恰逢又下雨,他们想过来坐一坐,聊一聊。丁旺舅高嗓门,热情地邀请,屋里坐,烤火,烤火!
  
  我很恼火。但我只有在心里向师傅提出抗议,怎么能在异客他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呼我的小名呢?!我十五岁了啊!何况……我看了看灶房。
  
  梅朵告诉我,她十二岁,上小学五年级。学校在距大概七八里山路的另一个山洼里。
  
  我问梅朵,中午回家不?
  
  梅朵把手里的铝罐往上提了提,说,没见带了饭么?说完,她嘴角一翘,竟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我警觉的问。
  
  狗娃!咯咯咯……
  
  梅朵笑起来就像山崖上那簇粉红色的野花,在风中乱颤。可是,她左边脸上却有一个深深的疤痕。
  
  她取笑我的小名,我没搭理她。
  
  三
  
  四月初三,雨
  
  继续休息。
  
  我继续送梅朵上学。经过昨天的接触,小女孩似乎跟我很熟了。
  
  走在路上我问,你天天都要人送么?
  
  梅朵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回头很神秘的问我,你们来的时候,路上见到什么东西没?
  
  什么东西?我满腹疑惑
  
  还有,你晚上听见什么声音没?
  
  我没好气地说,别吓我,我天生胆小!
  
  那算了,我不说了。
  
  一会儿,梅朵又说,小师傅……别一一一我赶忙打断她。
  
  那叫你什么呢?
  
  还是叫我狗娃吧!我想了想,说。
  
  我姐说你长个书生模样,却两天三头不吭一句声。其实吧!你挺不错的!
  
  梅朵说这话时一本正经,像大人对细娃品头论足一般。
  
  我隐隐觉得某根神经被绊了一下,突然发现我是多么想把话题引到拉珍身上,而且,我是多么渴望得到拉珍的关注,可越是这样,在跟她近距离时我越拘谨,哪里敢像跟梅朵在一起时这样有问有答。我搞不懂这是为什么。
  
  梅朵!你姐还说过我什么?我装着不经意的问。
  
  我姐还说,你很特别!
  
  梅朵的话让我的心又为之一动。
  
  回来的路上,我见到一种奇怪的现象,山路两旁的岩缝里,草丛间钻出许多蚯蚓,蛤蟆一类的小动物,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驱赶着它们迎着风雨往树上,岩壁上爬。草叶微动处倏地窜出一条蛇,手臂般粗,身体呈菜绿色,吐着猩红的叉形舌头,顺着山路往我身前游动,我吓得扔掉斗笠,拔腿就跑……
  
  晚上,我做了一个恐怖的梦。梦见雷电交加的夜晚,我跌跌撞撞的奔跑,后面追上来一个茹毛饮血的妖怪,伸着长长的舌头……迷糊中我见到一座寺庙,我没命的敲门,可怎么也敲不开,我急得哇哇大叫,一叫,我就醒了……醒来我后我发现刚才的梦跟师傅讲那个故事里的情节有着惊人的相似。
  
  我再也无法入睡,静静地躺着。奇怪的是,丁旺居然没有发出一点鼾声。一会儿,一阵细微的的奇怪声音传来,借着跳跃的火光,只见丁旺的被子不停的抖动,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急促的呼吸声,抖动频率加大,伴随着木床的吱呀声,墙角突然窜出几只老鼠,围着火塘跑了几圈,然后顺着门缝钻了出去……一切恢复平静,丁旺又响起了鼾声。
  
  四
  
  四月初四阴转晴
  
  今天是阴天。
  
  丁旺一大早起来就对着我坏笑。趁着没有别人,他比划着,指指我,又指指梅朵的侧影,然后两个姆指竖起来合在一起,啊哇啊哇……意思我一看就明白,他是把我跟梅朵联想在一起了。我为这种卑鄙的,强加于我的污蔑动作感到气愤。也为一时比划不出为自己辨白的手势而沮丧。但不得不承认,我心里多么希望梅朵成为一条纽带,纽带一端连着我,一端连着……一想到这里我就面红心跳,呼吸不畅。
  
  啊哇啊哇……丁旺还在眼前比划,我突然想昨晚他躲在被窝里那种丑陋的行径,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心。赶紧别过脸,不理他。丁旺无趣地离开。
  
  没下雨,我们开始干活了。
  
  我们带来的油锯显示出了它的威力。二猛平端了油锯,一拉启动索,铁家伙就吐出一连串的青烟,轰鸣着,链条带着锋利的锯齿飞快地旋转,旋转,旋出一圈椭圆形的寒光。师傅跟丁旺舅在林子选树,选一些粗细合适,躯干笔直的树,并做出标记。这让我想起电影里的汉奸叛徒,而那些松树,柏树,香樟,水冬瓜树则是被他们指认出来的地下党,他们静静地立在那里,保持着革命者大无畏的姿态,藐视着即将对他们行刑的刽子手,他们甚至不屑于喊一声口号,便在突突突突……像机关枪一样的马达声中英勇就义。
  
  二猛越干越带劲,几天蓄积下来的体力凭借机械的尘牙利齿,疯狂的发泄。那圈椭圆形的寒光被他按进树身,随着白色锯沬不停的飞溅,树干往一边倾斜,瞬间便轰然倒下。倒下一棵,二猛的眼睛又瞄上另一棵,照这样的速度,半天下来就伐了三十多棵树。
  
  接下来要把这些树剃去枝枝桠桠,扛回去搁置起来慢慢干燥。师傅安排我剥树皮。师傅说现在好剥,干了剥就困难多了,不剥的话容易长虫子。
  
  拉珍也掂了弯刀过来剥树皮。我感觉又紧张又激动。喉咙发干身子发抖。这种感觉从头一天晚上见到拉珍时就产生了。拉珍捋起袖子,露出半截白晰的手臂,她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样轻盈自然。鲜红色的线衣衬出娇媚的脸庞,也勾勒出少女玲珑曼妙的身姿。
  
  拉珍头发黄黄的,但很浓密,她弯腰干活的时候轻轻的向左向右摆一摆头,头发便归拢在后背上。一会儿随着动作,头发又从她的脖颈处飘散在胸前,她又直起腰,重复着先前的动作……
  
  油锯的“突突”声从林子里隐隐传来,时断时续。我埋头干活,有时装着不经意地抬头,偷偷地瞟一眼不远处的拉珍。
  
  拉珍一边干活,一边轻轻哼起一首欢快的歌
  
  一一一
  
  木匠吃酒醉呀
  
  木匠吃酒醉呀
  
  木码做枕头喂
  
  哈伊呀哈
  
  手上拿起锛锄睡呀
  
  砌匠吃酒醉呀
  
  砌匠……
  
  丁旺也跟着唱起来,啊哇啊哇一一一啊一一一
  
  此刻,我只能把丁旺的嘴称作乌鸦嘴。美妙的歌声被这一连串可恶的乌啼声打断。与此同时,我的左掌心感觉一阵钻心般的疼痛,低头时才发现刀尖穿透树皮,在扶着树干侧边的左手上划开一道口子……
  
  拉珍惊呼一声,扔了弯刀,奔过来,哎,怎么啦?血,流血了!拉珍声音打着颤,指着我流血不止的手,嗔怪道,咋不小心?!她哆嗦着,掏出一块方巾递过来。我得抓住表现坚强勇敢的机会,我强忍着疼痛一一事实上疼痛己变成了麻木,拉珍的关切足以使我忘记疼痛。
  
  我挺挺身子摆摆手,没事!没事,就划破一点皮!
  
  啊哇,啊哇一一一丁旺不停的比划着,一把拽了我往林子深处走去,并警觉地回头对拉珍往后甩甩手,阻止她的跟随,啊哇啊哇……
  
  丁旺让我的掌心朝上胳膊向下斜伸着,头扭向一边。这家伙,老是恶作剧,被他捉弄过两回,我对他极端的不信任。果不其然,我一回头,见他掏出黑乎乎的鸡巴正对着我的伤处,我猛的缩回手,一股黄尿喷然而出,落空了。我瞪了他一眼,忿然离去,不顾他在后面啊哇啊哇大喊大叫。
  
  五
  
  四月初五,晴
  
  师傅,讲个故事吧!很久没听你讲故事了!吃过晚饭,围在火塘边,二猛对师傅说。
  
  讲一个吧,师傅!我也央求道。
  
  师傅取火炭点了烟,清清嗓子,说,好吧!讲一个……二猛对我挥挥手,说,狗娃去困觉!胆子小瘾又大,细娃耍火炮,又怕又爱!
  
  侧房亮着灯,斜对着窗户。丁旺一边拿眼斜看着窗外,一边朝我摇晃着小拇指,哇啦哇啦地笑着。我没吱声,懒得理他俩。
  
  师傅说,有个猎人,撵一只受了伤的野兔,野兔没撵上却迷了路,他就在深山里转啊转啊,天都快黑了。就在他又累又饿的时候突然看见树林里一对老年夫妇,佝偻着腰,都很瘦,干巴巴的。猎人上前说明缘由,老夫妇俩都热情主动地为他带路。可这是带的什么路啊?尽往荆棘丛里钻,猎人很纳闷,但嘴里又不好说,只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后来老头怕他跟丢了,就让他走中间。走着走着猎人越想越不对劲,这对夫妇看样子至少都是六七十岁的人了,咋行走起来这么敏捷呢?正寻思间,前面那老头突然停下脚步,身子闪到旁边,说,到了,到了!猎人一看,只见对面一道陡峭的崖壁,中间隔着一条深深的河谷,崖畔上草木丛生,哪里还有路!老头说,攀着树藤下到河谷,顺着河谷一路向西,便到家了。见猎人犹豫,那老妇人冷不防的在后面使劲用头一顶,猎人便滚落下去……师傅咳嗽了几声,二猛赶紧掏了根烟递过去,接着给了丁旺一根,自己叨了一根。
  
  后来呢?师傅!二猛问。
  
  师傅拿着烟,又咳了一声,二猛赶紧取了火给他点上。
  
  师傅接着讲,猎人重重地摔落在河谷上,挣扎着爬起来,爬起来一看,见一匹恶狼,眼透着绿光,流着涎水步步逼近,旁边草丛里一窝狼崽,嗷嗷叫唤。猎人魄飞胆丧,大呼救命,只听得有人应了两声,接着扑通扑通从崖头跳下两人,正是先前那对老夫妇。俩人落在地上时匍着身子,转瞬间却变成两匹老狼,一公一母……师傅,等会儿,等我走了你再讲!我站起身。丁旺又伸出小坶指,哇啦哇啦地笑。
  
  又吓尿了是不?二猛幸灾乐祸地问。
  
  我困觉,困觉不行吗?我装着打了个呵欠,离开了。
  
  这一夜我又没睡好。我觉得我的性格除了胆小,的确,还有懦弱与孤僻。甚至没有哑巴丁旺的思想活跃。至少,见到拉珍时,哑巴是那样热烈奔放,毫不掩饰。不像我……
  
  六
  
  四月初六,睛转多云
  
  这几天,村人们都在议论一些怪异的现象,也就是梅朵那天说那些。这不是谣传,是人们亲眼所见,也包括我们师徒四人。蚂蚁搬家就不说了,老鼠也成群结队地钻出来,往山上窜。山林里的小动物好像寻不着自己的藏身之处了,像盲流一样东游西荡。还有,晚上,那些圈舍里的牲畜,出现一波一波的噪动。不论白天黑夜,山野,村庄乃至每一个角落,像是有一个隐形怪物,拿棍棒四处捣鼓。给人的感觉非常烦噪,压仰。隐隐觉得天地间要发生一场巨大的变故。总之,小山村里人心忐忑,鸡犬不安。
  
  其实,我有很多机会接近拉珍,跟她说我们外面的世界;也可以说我非常喜欢她唱歌,还有,我可以像哑巴一样一有空就围着她转,帮她干这干那的,可是……我只敢远远的,偷偷地看着她,她的每一个转身,每一次回眸都会让我陷入无尽的遐思一一一我不止一次的想,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在偷偷地,装着漫不经心地看我,欣赏我……一定是这样,要不,那天梅朵为什么会告诉我那样的话!我很特别吗?我与众不同吗?我鹤立鸡群吗?一想到这里,我挺了挺身子,信心陡增!我要积极主动地向她表白,可是,亲口对她说我喜欢她吗?万一,我是说万一,她没有那个意思,那多难为情啊!我向梅朵要了纸笔,写了一段话,这段话是我从书里抄下的,内容是一一一
  
  有一个男孩,他一心想做一个骑士,去寻找耶利亚女郎。可是,他骑士没做成,却寻到了他梦中的耶利亚女郎!
  
  假如,我是男孩,你愿做那个耶利亚女郎吗?
  
  狗娃
  
  2008年5月10日
  
  我想,就是傻子也会明白我的意思了。早晨,我悄悄把梅朵叫到一旁,我怀着无比兴奋无比激动的心情把纸条交给梅朵,让她转交给拉珍。然后,我又怀着无比兴奋无比激动的心情等待,就像往那深不可测的山涧下丢下一粒石子,等待落底的回音。
  
  这是一片山谷中的开阔地,远处的群山苍茫而深沉,近处是几丛低矮的灌木丛。正前方二十米开外是黑压压的树林。树锯下来后,修去枝叉,再从树林里抬出来,码在这里,剥皮。
  
  我的工作仍然是剥树皮。
  
  拉珍没出来,我猜想,她或许刚刚接到我的字条,此刻正走在路上,一边走,一边又掏出来慢慢看,看着看着,脸上就升起一片红霞……
  
  师傅嫌二猛把树锯成斜口,他接了油锯亲自操作。丁旺剃枝。后来丁旺嫌树枝缠缠绕绕,麻烦,跟二猛换了扛送的活。丁旺跟他舅一组抬树。丁旺把衣裳脱下来垫在肩膀上,每次都扛沉的一端。他每次出来都要用眼搜一搜,搜完后便没精打采的。他跟他舅没什么比划的,一眼瞧见我,三步两步凑过来,哇啦哇啦的笑着,然后指着自己光膀子,做弯曲状显示他的强状的肌肉,做完这个动作后又指着我,伸出小指头晃晃,然后哇啦哇啦笑着离开。我对他的感觉由以前的同情变成现在的鄙夷,这一四肢发达脑壳简单的哑巴,不,纯粹一滩上不了墙的稀牛屎。岂能让一株鲜花插进牛屎……我为我有这样的想法感到暗喑吃惊。
  
  直到傍晚收工,仍没见拉珍出来。
  
  我的心由此变得惶恐、忐忑起来。这事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吃晚饭的时候,拉珍在堂屋里出现过一次后便匆匆躲进灶房,再也没露面。这顿饭我吃得非常压抑,至始至终都没吭一声。
  
  七
  
  四月初七,多云
  
  今天暂停伐树。
  
  丁旺舅赶早就去了乡上。我们没闲着,我们往家扛树。两人一组,丁旺死皮赖脸的要跟我搭伙,并且每趟都扛大头。我把这认为是显示他的强大我的弱小,好进一步吸引别人尤其是拉珍的注意。我本来力量就不如他,由他去罢!
  
  哎一一一拉珍轻轻向我们这边招了招手,我一下便犹如坠入云里雾里,痴了傻了一般……丁旺以为拉珍在叫他,不待我喊出一,二,三便将树撂下,害得我一个趄趔差点摔倒。丁旺像鸡鸭见了主人撒食一样扑愣着翅膀往拉珍跟前凑。丁旺属于人说的十哑九聋当中余下的那一类耳朵尖得出奇的哑巴。拉珍撇开哑巴,向我招了招手,哎一一一!她仍然是叫我“哎”,哎一一一小木匠,你过来一下!谢天谢地,她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称呼。
  
  啊哇啊哇一一一我回过头,丁旺那像锥子一样的目光直刺我的脊背,拉珍向哑巴摆摆手,让他不要跟着,然后指了指我,转身朝山上走去。
  
  我仰头望了望,只见此时天空出现一些奇形怪状的云彩,有的外形呈细长条状,有的如一溜席筒,有的似飞机尾迹;有的为辐射状,数条交于一点,如一把没有扇面的扇骨铺在空中;有的形似人的两排肋骨。
  
  拉珍身后是两棵松树,她背倚树干,向我莞尔一笑,哎!她还是叫我“哎”。你家里有些什么人?她问我。我低下头,轻轻踢着脚下的石子,我说,有我爷爷,有我妈……我不想说我那去世多年的父亲。我突然抬起头,看着她那清澈如泉水般的眼晴说,我还有个姐,跟你年龄相仿!她说,真的?我说,不骗你!你为什给我写那个……拉珍顿了顿,自已倒先红了脸。……那个奇怪的信?我的脸像火烧似的刷的红到耳根,心里打鼓一样咚咚的跳个不停。我低下头,嗫嚅着,我……我……拉珍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算了!不要你说了!拉珍从荷包里摸出一块手绢,飞快地塞进我手里……
  
  啊!这就是爱情吗?我不敢相信,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爱情。这样幸福,这样甜蜜,这样让人轻飘飘展翅欲飞。这样让人爽朗朗心无杂念。
  
  晚上,待丁旺的鼾声响起,我再一次翻出拉珍送我的礼物,一块整洁的,印着浅蓝色碎花的手绢。我把它对着火光反反复复地观看,爱不释手。这不是一块简简单单的手绢,它的意义绝不仅于擦汗水和揩鼻涕,它淡雅高贵,它散发出的缕缕幽香代表着拉珍的音容笑貌,代表着拉珍一颗纯洁的心,一片纯真的情……我知道这就是拉珍传达给我的回音,表示我们好。从今往后,我们之间如同许下一个心愿,也如同结了一个盟,虽不及电影中那样的海誓山盟,海枯石烂。但我们的心是真诚的,神圣的,美好的。她让我对未来充满着无限的憧憬和希望。
  
  拉珍送给我手绢的那一刻,我就明白她想要表达的意义,我激动得说不出话。可激动之余,我突然想到,该给她送点什么呢!我周身一摸,什么也没有。拉珍无语,面带微笑。她身后,松树不语,好像两位庄严的长者。我愧疚的说,改天,我去山谷采一束最美的野百合花儿送给你!但是现在……我伸手折了一枝苍绿的松枝递给拉珍。
  
  从我跟拉珍单独说话的那一刻起,丁旺就没理过我,甚至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吃过饭后进屋倒头便睡。现在睡得正香,鼾声如雷。他的鼾声有时像背过气一样半天才转过弯,让人揪心挠肺。这要是让其它人跟他住一屋,恐怕头一晚便会逃之夭夭。现在,在我眼里,他在反复的哼唱着一首欢快的曲子,摧眠曲。不听这曲子,说不定我真还会失眠呢。
  
  我睡着了。
  
  我醒的时候,没有听见丁旺的呼噜声。而且,我抬头发现丁旺的床上没人,被子扇开一旁。我正寻思正纳闷,忽听得侧房屋发出一阵响彻夜空的呼叫一一一救命啊一一一鬼啊一一一啊一一一瞬间,师傅讲那些精啊怪啊的东西呼呼啦啦一起涌来,我不由得汗毛倒竖,浑身一阵发冷……不对!我猛地回过神来,这是拉珍的呼叫声!立即,我热血上涌,什么精啊怪啊统统扔向一旁。我翻身爬起,顾不得穿上外衣……
  
  我在门口跟丁旺撞了个满怀,丁旺往屋里窜,我往屋外奔。
  
  闹哄哄的,鸡鸣狗叫。七八个劳动力手持棍棒、钉耙、铡刀等顺手家伙四处搜寻,电筒光交叉着在漆黑的院子周围晃来晃去。这七八个人中包括丁旺舅,师傅,还有二猛,他们都穿着内衣,赤着脚。只有二猛穿着鞋,嚷得最凶,狗杂种!躲哪去了?我X你妈!
  
  侧房门虚掩着,屋里传来拉珍细细的抽泣声……我脑壳轰的一声快要炸了!控制不住情绪。我嘶心裂肺地叫喊着一一一是哑巴!是丁旺!一一一我看见……众人一下子愣住了,都把目光投向师傅,院里变得鸦雀无声。
  
  师傅哆嗦着,两步跨进屋里把丁旺揪出来。你,你都做了什么?师傅压低嗓子,从喉咙里嘣出一句。以平时跟丁旺今晚的表现来看?,任何人都看都得出来,丁旺很反常,从我在门口撞了他那一刻起,不管外面闹翻了天,他都闭门不出,这不是明摆着的吗?畜生!我问你话呢!师傅手一挥,一个耳光扇在丁旺的脸上。丁旺身子晃了晃,站稳了,啊哇啊哇!他说。师傅又一个耳光扇在他脸上,这一次出手更重,丁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啊哇啊哇!他哭着说。他说完,往地上吐了口血沫子。
  
  这本是一个大是大非的事件,那不是打几下骂几声就能解决问题的。可是,在邻居们眼中看来,人家是亲戚,是一家人,说到底,关起门来就是家务事,清官都难断家务事呢!所以他们简单地劝了几句,安慰了几句就纷纷离开了。院里只剩下我和二猛,丁旺,丁旺舅。我义愤,失落,痛楚,不甘心,我歇底斯里,明明知道是丁旺,我还大声说,是丁旺,就是他!师傅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转身对二猛挥挥手说,你们都回房去罢,见丁旺没动,用力搡了他一把,吼道,畜生!还不快滚!
  
  师傅把我们撵回屋就跟丁旺舅去堂屋说话去了。
  
  八
  
  阴历四月初八,地震
  
  阳历公元2008年5月12日
  
  上午
  
  天,终归还是亮了。
  
  不知是由于昨晚发生那件事还是今天天气的缘故,看得出,每个人心里都异常焦躁。
  
  丁旺舅一改往天的宽厚,大清早就把屋里的家什弄得砰砰的响,并不停地轰鸡骂狗。
  
  师傅的脸色也不好看,眼圈乌青,表情尴尬,坐在阶沿上一颗接一颗的抽闷烟。
  
  我的心情更是没人能够理解,什么滋味都有,压仰,沮丧,万念俱灰……我现在最想见到的是拉珍,不知道她现在的状态,也不知昨晚究竟……?侧房门紧闭,我一直见不到拉珍的身影。懦弱而自卑的我不敢跨进拉珍的门槛进半步。
  
  我辗转于痛苦和迷茫之中。
  
  今天还干不干活?
  
  二猛问师傅。师傅抬头看看天,我也木然地看看天,只见天空出现一种奇异的云彩,从东南方望不见头的地方横伸过来一条如巨蟒般的云彩,其颜色令人恐怖,太阳昏昏沉沉,分不清是早晨还是傍晚。天空变得狭小起来,感觉每个人的身体都像被套上一个厚厚的玻璃罩。随时面临着氧气用尽,窒息身亡的结果。
  
  师傅咳了两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伸出食指在额头上勾了一抹汗甩在地上。这是个啥鬼天气!他说。不知他是在转移大家的注意力还是无话找话,想拿天气来打破沉默。师傅说完,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屋里。
  
  丁旺舅仍然骂着牲畜,一会摆弄这,一会儿摆弄那。明白人一眼就看得出来,这分明是强忍着怒火,说具体点,这分明是在对我们师徒四人下逐客令。
  
  一条花尾巴狗在墙角嗅探着什么,边嗅,嘴里边发出呜呜的叫声,而后一仰脖子,朝天发出一连串的哀嚎;让人不寒而栗。后院的牛羊如洪水袭来之际,惊恐不安。杂乱的踢踏声,嘶鸣声搅得人心烦意乱。丁旺舅高声骂了一句,我X你妈!这帮畜生,要滚,就滚吧!统统的滚……一边骂,一边抽开门栓。刚打开,那些牲畜便一窝蜂涌出,甩开四蹄,朝着茫茫大山没命地狂奔。
  
  如果稍微有点常识,我们都不会在后面那场灾难面前惊慌失措。
  
  可是谁又能想到呢?连科学家都无法预知的灾难!我们只有用无数宝贵的生命和鲜血,来论证,来谱写这所谓的科学。
  
  没谁能够为我们指一条生路。
  
  而芸芸众生,比如我们,大难来临之际还在各自想着心事。一切爱恨情仇,恩怨是非仍充斥着每个人的血管和神经。
  
  丁旺舅骂完,一屁股坐在阶沿上,气乎乎地谁也不理。
  
  师傅脸色由黄变白,由白变红。几度想发作,但最后,看得出,理智还是战胜了情绪。师傅说,大哥!我看树也准备得差不多了,这样吧,我们先回,剩下的你莫着急,慢慢准备!明年,你要用得着丁木匠,就支应一声。
  
  我知道,师傅在为自已找一个台阶下。可是我呢?阿珍呢?就这样便宜丁旺了吗?我跟阿珍之间的事呢?我敢以一个男人的气概站出来大声向他们宣布我跟拉珍的秘密吗?不敢,打死我我也不敢。不但不敢,我更迫切地想知道,昨天晚上哑巴究竟把拉珍……我突然感觉自已很虚伪,很小人,我甚至怀疑我现在对拉珍的感情正在悄悄地发生变化……
  
  丁旺舅说,那行嘛!
  
  师傅说,大哥,昨晚跟你商量的事真该好好想一想!
  
  丁旺舅矢口否认,啥事?
  
  师傅站起身,从裤子口袋掏出一盒皱巴巴的烟,递上一颗,指指堂屋,说,再合计合计!师傅转过脸大声对二猛和我说,今天中午你们弄饭,狗娃把工具收拾收拾……
  
  不知不觉中,天空渐渐阴沉下来,色彩艳丽的云彩不见了,其中如巨蟒般恐怖的条状云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天边泛起海浪般白色的泡沫,头顶上一团黑云如黄河壶口瀑布一样悬挂在半空,又如突然定格在空中的千军万马,似乎已完成俯冲前的集结,单等一声令下,便会随时用铁蹄踏向人间。
  
  没有一丝风,不敢奢望凉风,怕风吹草动,触发那悬在半空中的黑色瀑布。怕风吹草动,同时也吹响那千军万马冲锋的号角。
  
  师傅跟丁旺舅在堂屋说事。不时传出一阵压低嗓子的争论声。
  
  二猛看看表,我问,几点了?
  
  二猛说,一点了!
  
  拉珍的房间门微微动了一下,接着吱呀一声打开了。拉珍仍然穿着那件火红色的线衣,缓缓地出了房门。尽管她微微低头,我还是能够看见她苍白,憔悴的容颜。就在我躅躇着,犹豫着,不知如何应对的时候,屋里传来丁旺舅的声音,一一拉珍!拉珍你来一下!我恨我自已不敢大胆地走上前,哪怕一个关切的眼神,一声简单的问候也好。我呆若木鸡,脑壳里一片茫然。
  
  拉珍抬手拂了拂飘散在面颊的头发,轻轻应了一声,往堂屋走去,走了两步忽然停下,向我望了望……啊!就在她转身回眸的一瞬间,我清晣看见,她哀怨的眼神,蒙着一层泪花。我回过神来,顿觉心乱如麻,万念俱灰……
  
  不一会儿,屋里传出一阵压仰的哭声,我不由自主地挪近门口,侧身靠在窗台上。屋里传来丁旺舅的声音……表哥对你是真心的!拉珍抽泣着说,不!师傅接过话,丁旺虽然语言障碍,可人聪明,勤快……拉珍没待他说完,提高嗓调,一一不!丁旺舅发火了,用不容商量的语气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个由不得你!
  
  下午
  
  时间已接近下午两点,二猛早已做好了中饭,却没过来通报。但谁也没觉得饿。他从灶房出来,探头探脑地往这边望望,见了我,也没吱声,便进了我跟丁旺睡的那间屋子。
  
  这一刻安静极了,只有堂屋里传来拉珍时断时续的抽泣声。我不知道师傅运用了什么手腕,只知道他们现在已达成了一致意见。就像一出戏,他们一人扮白脸一人扮黑脸,软磨硬泡,前前后后讲了一大堆所谓的道理。现在,他们在耐着性子等待。我也在等待。但是我的等待是痛楚的,渺茫甚至绝望的,就像在黑漆漆的深渊仰望夜空,不要说救命绳索,连一缕光线也没有。我只想得到一丝光线,哪怕是孱弱的,如蝇如蚊的一丝光线。尽管,我也知道,这一丝光线不能带我脱离无边的黑暗。
  
  都在等待,哑巴丁旺也在等待。他窝在屋里一直没有露面。
  
  现在,我对他的不屑和鄙夷已转换成一腔的怒火,这怒火像岩浆一样在我的体内急速膨胀,奔涌,左冲右突。可是,却无法突破我盔甲一样厚重的外壳。这层壳叫做懦弱,自卑,胆怯……我似乎找不到一个发泄的理由,我真想天落下来跟地进行辗磨,像两扇巨大的,坚硬的石磨盘,不管是真善美,假恶丑,所有人,所有事,统统辗碎,磨成浆,打成粉……
  
  也许是我的想法得到了上天的认可,世界在我眼前动了一下。像做梦一样,我还没从无边的幻觉中回到现实便又坠入另一个更加残酷,恐怖的,血淋淋的恶梦之中。
  
  两片瓦从堂屋檐口掉下,跌落在石条阶沿上发出裂帛般的碎响,师傅应声从堂屋里跑出来……一切都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天旋地转,随着房屋后面的山上的一记闷雷,大地猛地颤抖起来。空中,冲锋的号角吹响了,千军万马呼啸而来,嘶喊声不绝于耳,雷声摧动巨石,伴随着滚滚尘烟从山顶倾泻而下……
  
  来吧!我无法排解的烦恼,忧愁,痛苦,迷茫……我的心上人,都来吧!让我们一起,匍匐于天地之间,来接受这风雨雷电,飞沙走石的最真切的洗礼吧!
  
  冥冥中,一声呼喊唤醒我的灵魂,是拉珍!拉珍在屋里!我猛一个寒颤,如梦初醒,让灵魂回归真实世界。让灵魂回归到一个懦夫,一个躲在角落里天马行空的躯体上……
  
  一一地震一一地震了!!!
  
  丁旺舅已跨过了堂屋门,却被身后拉珍的惊慌失措的呼喊声硬拽着,止步难前。而此时的我却迈不开步,一股热流顺着瑟瑟发抖的腿脚蜿蜒而下……与此同时,一块巨石卷着残枝败叶,呼啸着,离房顶只有五米距离了……一个人,一个我恨不能生吞活剥的背影如闪电般飞奔进堂屋,把一句含混不清的叫声抛向外面一一啊哇啊哇啊哇……师傅狂喊着一一丁旺!回来!丁旺一一师傅却也一头扎进了摇摇欲坠的堂屋……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巨响……
  
  于是,我融入了师傅讲的那个让我无数个夜晚不敢合眼的故事情节中,一合眼,便感觉有一条腿从房顶上伸下来。我摇身一变,成了那个小道士……在一个风急雨骤的夜晚,我拼命地奔啊,跑啊!狠不能插上一双会飞的翅膀。后来我实在跑不动了,就坐在一家寺庙的门槛上,倚着门板晕死过去……拂晓,有小和尚开门,刚拉开门栓我便仰后一跤跌了进去。我半睡半醒,我抱着方丈的腿哀求道,快!救救我师傅……我师兄……我……拉珍!还有梅朵一一我从半睡半醒中一下回归现实。当然,和尚也不再是和尚,而是一队队身穿绿军装的钢铁战士,亲人解放军……极度的虚脱让我再一次晕倒在解放军怀里……
  
  后记
  
  我终于把这段日记补上了。
  
  其实,这时我才发现我这种做法是多余的。因为,不论何时何地,那段时日,那些人那些事,那情那景,已深深植入我的脑海,铭刻在我的记忆里。也融进我的生命,不会忘,不能忘,不敢忘……
  
  我的木匠手艺没有丢。我要用我的手艺在城市和乡村建起一座座坚固牢实的房屋,来告慰那万的亡灵。
  
  我跟着大师兄二猛一起来广东做活,但没有跟他去东莞。那次在广州火车站分开后我再也没有跟他联系过。在我心里,我己经跟他形同陌路。我删掉了他的电话号码,甚至想把他的名字连同他这个人从我的脑海中,记忆中彻彻底底地删除掉!我不能原谅他贼喊捉贼,让丁旺蒙受不白之冤。尽管这中间我有着不可推脱的责任。二猛,在2008年5月11号晚上亵渎了我的天使,我那段纯真的,金子般的感情因此而黯然。每每回想起来,如梗在喉。尽管,那天在火车上,他跟我说这话时,不停地捶着自已胸口,骂自已是衣冠禽兽,并不停地赌咒发誓,说他的确没把拉珍怎么样,刚进门她就醒了,拼命地呼喊……但我还是不能原谅他。
  
  那天下了火车,我临时变卦,决定不跟他去东莞。我选择了来顺德,远离他,眼不见心不烦。
  
  我默默地,在心中建了一座庙,闲暇时上一柱香,扫扫佛堂上的灰尘。堂上供着师傅,丁旺,丁旺舅,拉珍,梅朵……和千千万万在那场灾难中失去生命的善良的,纯朴的人们。
  
  (完)
  
  作者简介:文龙,网名一叶舟,农民,文学爱好者。70年代出生于遂宁市安居区西眉镇农村。务农多年,2010年之前在外务工。从事过装卸、建筑、长途运输、油漆,卖快餐,车间流水线工人等各种工作。之后回四川遂宁老家,以运输为主业。业余读书,创作,偶有作品散见于市县级地方刊物。追求朴实文风,作品主要以描写家乡(川中农村)风土人情。
  
  联系电话:18190198285
  
  QQ2780028026
  
  通迅地址:四川遂宁市安居区玉丰镇菜市街20#
  
  邮编:629000
  
  

评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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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17-8-6 15:50 | 只看该作者
我先坐沙发
3#
发表于 2017-8-6 15:50 | 只看该作者
没分了,明个加
4#
发表于 2017-8-6 16:50 | 只看该作者
排版有点乱。
5#
发表于 2017-8-6 16:59 | 只看该作者
语言和有特色,诙谐有趣。
刻骨铭心的一段记忆。
6#
发表于 2017-8-6 19:07 | 只看该作者
小说描写很细腻,一段暗恋在地震中,在不堪中,成了记忆中永久的纪念。愿那些在灾难中逝去生命的人天国安息!
7#
 楼主| 发表于 2017-8-6 19:19 | 只看该作者
谢谢各位老师,文友的点评!
烦请版主整理排版,我手机发的,排版处理不好,谅
8#
 楼主| 发表于 2017-8-6 19:30 | 只看该作者
烦请版主整理排版。
9#
 楼主| 发表于 2017-8-6 19:51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枫叶飘飘 于 2017-8-6 20:47 编辑

我来了。
10#
发表于 2017-8-6 20:48 | 只看该作者
我来排版吧
11#
发表于 2017-8-6 20:56 | 只看该作者
哇噻!一日三篇。为高产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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