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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走了,莫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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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18 20:5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文\曾经沧海
                                                    1
  
        谁也不知她姓甚名谁,也不知她来自何方,麻石街的人只叫她麻秋嫂。那一年她进了麻秋的家,自然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麻秋嫂这个名字就叫开了。
  
  那一年正值“深挖洞,广积粮”的非常时机,麻秋在大队当民兵营长,一天他带领民兵来到一个两面夹山的田垅里搞射击训练,当“叭叭”几声枪响后,他潜着身子去看靶环,却看到靶下蜷曲着一位20开外的妇人,妇人下身血糊糊的,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打死人了,训练闯下大祸了,麻秋就白了脸。
  
  民兵围拢来,发现妇人并没有遭枪击,只是肚子隆起快生孩子了,那猩红的血是顺着大腿流出来的。很可能妇人原先是藏在茅草中,听到枪响后吓瘫从茅草中滚了出来。
  
  那年月对流动人员查得很紧,生怕有特务,于是民兵不知怎么处置这陌生的妇人。
  
  妇人说话含混不清,只是断断续续地说:武斗……武斗……杀人了……
  
  麻秋心肠滋实,说是人是鬼先让妇人把孩子生下来,有问题以后再查,如果有麻烦他顶着。
  
  妇人就在麻石街合作医疗站产下一男婴,遗憾的是出现难产,折腾了好半天才听到一声婴儿嘀哭。医生说,要想再生二胎是不可能了,子宫受到很大损伤。
  
  不久公社管治安的干部就来调查妇人的身份,问她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想做什么,或者奉谁的旨意想完成什么任务。
  
  妇人老是勾着头,死闷着不吭气。妇人形迹可疑,那位干部就要把妇人带走。妇人死紧地把婴儿抱在怀里,脸煞白煞白,嘴唇剧烈地痉挛着,想说什么,又终于咬住不说。麻秋就说,就是坏人,谅她也跑不了,她刚产下孩子,连走路都打蹒跚,能跑到哪里去?从麻石街到公社有20多里山路,只怕在路上就趴下了,还是等她身体和精神好点再审吧。
  
  严加看管,出了问题你吃不了兜着走!那位干部板着脸交待几句,走了。
  
  于是女人就呆在合作医疗站,妇人没有亲人,麻秋持杆枪日夜守着,当然每天义务送三餐饭给妇人吃。
  
  是夜,突然下起了大雨,风憋着嗓子吼。妇人就用被子紧紧地把身子裹住,婴儿紧贴着胸脯偎着。
  
  我好冷,我好怕。女人阴一句阳一句的唠叨。你过来一下,我要小便,帮我抱一下孩子。
  
  耍什么花招,放老实点!麻秋走进房里,下意识地把那支6.4式步枪拍了拍放到一边,伸手接过女人递过来的孩子。别磨磨蹭蹭,快去快回。
  
  妇人就操着裤头走了出去。
  
  一个时辰过去了,妇人没有折回,两个时辰过去了,妇人仍不见踪影,麻秋意识到情况不妙——女人肯定逃跑了。他想去追赶,可手中抱着婴儿无法动弹,且漫天风雨,天地间漆黑一团,就急火地叫卫生院的医生来抱孩子,自己去追。
  
  妇人被抓回来了,浑身湿漉漉的——她跑出半华里就晕倒在路边,嘴中断断续续地喊:武斗……武斗……杀人了……我的孩子……
  
  让妇人长期软禁合作医疗站终不是办法,自己与妇人无亲无邻长期伺候也显得突兀让人费解。要不要向公社汇报?麻秋心里没底,凭直觉,这妇人肯定有问题。但是如果送公社,绝没有好果子吃,就认定这妇人是坏人塞进大牢,弱小的婴儿怎么办?
  
  麻秋心里很矛盾,天快亮了,他仍在背剪着手踱圈子。
  
  妇人也是一宿未睡,在病床上佯靠着墙壁呆呆地不言语,那眼泪却像放荡的山溪水,淆淆地流……
  
  突然妇人咚地跪了下去,抱着孩子泣不成声。救救我吧,如果把我送公社,我宁愿去死,我不能看着我的孩子一来到这世上就陪我坐牢。你要相信我,我不是坏人,你收下我们母子吧!
  
  麻秋傻呆在那儿,弄得惊惶失措……
  麻秋终于走近妇人,接过女人手中的孩子,踢了妇人一脚,低声吼了一句。别跪着,有什么话站起来说……
  
                                                    2
  麻秋因收留了一个不清不白的妇人,为此丢了民兵营长职务,还被抓去公社反省了几个月,本来村里是准备推荐他去当兵的,因这件事的牵连也泡汤了。
  
  以后麻秋就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寄生。
  
  妇人也有了自己称呼,叫麻秋嫂。
  
  热锅热灶,女人一进门,就有了一位叫爹的,寄生从咿呀学语开始,就长一句短一声地叫他爹,叫得麻秋心里忒甜忒甜。但过后一思谋,心里多少有点别扭,寄生毕竟不是自己的血脉。
  
  背地里有人嘀咕:麻秋怕是被野鬼蒙了心,好端端的一条汉子,不大不小一位民兵营长,很有可能被送去当兵的,这下可毁了。黄花崽配二路货,而且儿子又不是亲生的,值吗?
  
  想起这些,麻秋有时也兀自叹气,心里像吞了根活鳅鱼一样不舒服。
  
  麻石街在巫水河岸上,三面环山,一面依水,村子成椭圆型,像鸡曩又像一轮上旬月,因此名曰麻石街。村里圈囤着二百多栋青砖灰瓦的窨子屋,高高的风火墙,青凌凌的石板巷,透着古色古香,给人以幽深和神秘之感。河上一座用百年老杉木搭架成的木桥,是村民出门耕作抑或出外串亲、上学、赶集做生意的主要通道,如果发大水把木桥冲走,立马就得再搭,桥没了,就断了村民的出路。
  
  麻秋嫂好像本来就是麻石街的人,她扛着锄头能进菜园种菜;绾起裤管能下田插秧;背起柴刀可以上山砍柴伐竹。
  
  麻秋从小跟着父亲在巫水河上撑船放排,练就一身水上功夫,种阳春没耐心,也不在行,于是多半的时候在距麻石街20华里远的巫水河下游的响水湾林业站做合同工,一年四季驾着木排下沅江抵洞庭“找副业”,年终把钱交生产队记工分,这样麻秋历年的工分都是生产队男劳力中的最高分。
  
  夫妻俩夫唱妇随,小日子倒过得不比别人差。
  
  后来麻秋碰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从此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打破了家庭的平静。那一年林业站要转一部分合同工为正式工人,麻秋竟得到一个名额。
  
  麻秋转正后每月把工资寄回家。开始每月发了工资,麻秋截留下吃饭和抽烟喝酒的钱如数交给了麻秋嫂,在村民的眼里,麻秋是个顾家的好男人。后来就减到交工资的大部分,再后来就只交小部分了,最后是想交多少是多少。
  
  麻秋嫂感到蹊跷,不清楚麻秋工资的漏洞在哪里,风闻麻秋有了新欢,与林业站的会计小雪有染。但麻秋嫂不相信,这么厚道、诚朴的男人不是想变就会变的。
  
  一次寄生害了急病,需要送县城医院治疗,但麻秋嫂手边没多少钱,就打电话到林业站,要麻秋火速准备好钱给儿子治病,可是接连打了几个电话都联系不上。好在林业站在县城的同一个方向,救护车经过林业站时麻秋嫂下车直奔麻秋的房里。连叫数声,无人应,麻秋嫂冲过去敲门,房门没上锁,却死紧的闩着,麻秋嫂怒火中烧,掀起一脚,房门“砰”地被踢烂了,床上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就被麻秋嫂的眼帘网住……
  
  站长见吵得不可开交,急急火火跑来劝住。麻秋阴着脸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就不藏话了,寄生是我的儿子,但不是我的血脉,我要自己的亲根子,你的身份一直是个谜,哪一天你拉着儿子去找他的亲爹去了,我依靠谁?麻秋嫂怒斥道,寄生只认你这个爹,而且只要我不跟你离婚,我永远是你的老婆,我永远叫麻秋嫂,现在没时间争扯这些,快拿钱来,寄生等着钱救命。
  
  麻秋就胡乱在自己的兜里乱掏乱摸,却掏摸出一脸的失望。
  
  站长连忙从自己兜里拿出一沓钱,塞到麻秋嫂手上。快拿走,这钱记在麻秋的帐上……
  
                                                3
  以后麻秋就成了名义上的丈夫,很少回家。麻秋嫂也不再吵再闹,要拴住一个男人的心,靠那种原始的怒骂疯吵解决不了问题,好多的结果都是鸡飞蛋打,两败俱伤。她默默过自己的日子,命该如此,就认命吧。
  
  后来麻秋放出话,说有了自己的骨肉他会回家的。
  
  狗屁!麻秋嫂心里骂一声,脸上挂一丝蔑视的冷笑。
  
  寄生在母亲的呵护下,慢慢地长大成人。
  
  麻秋嫂从来不讲自己的身世,就连寄生也没办法从母亲的口中略知一二。麻秋嫂没有去哪儿探过亲,也没有谁来看过她,好像她原本就是一棵野地里生野地里灭的野菊花。
  
  人们只知道她爱唱歌,虽然是随意哼呤,但唱得字正腔圆有板有眼。麻秋嫂,你年青时是唱戏的吧?有人曾经这么问她,她就把头摇得幅度极大,说哪里哪里,我只是瞎哼罢了。
  
  “文革”时山外常有宣传队唱样板戏,麻秋嫂就用一根长长悠悠的背带,把寄生缚在背后,母子俩翻山越岭去看戏。当晚看完戏还要赶回村来,因为第二天还要下地挣工分。回到家报晓的鸡鸣喔喔喔吵扰着黎明前的宁静,她打了几个哈欠,抱着寄生不知什么时候就睡死过去。
  
  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就会唱李奶奶的“闹工潮……”,柯湘的“乱云飞……”,还会反串郭建光的“祖国的好山河寸土不让”,那声音清脆亮丽,很有穿透力,如果没有受过专业练嗓,是唱不出这种效果的。
  
  她想在村里组织一支宣传队,但山里人五音不全,嗓音硬涩,既没人会唱,又没有会拉,俗话说独角不成戏,也就只好作罢。
  
  寄生很懂母亲的心,农村实行责任制后他给母亲买来影碟、光盘。京剧、越剧、黄梅戏、花鼓戏啥曲儿都有,让母亲听过厌唱过饱。
  
  门前的溪水汩汩流,日子悠悠过,麻秋嫂在麻石街一晃就过了二十多年。
  
  如今的麻秋嫂已是年过五旬,现在也用不着像当年那样跑山外看戏,打开电视,想看什么都有。于是麻秋嫂常是一个人闷闷地看,闷闷地品味,闷闷地欢乐,闷闷地唏嘘。
  
  寄生发现,母亲看不得戏曲中儿女情长的戏,一看就泪流满脸,压着嗓子抽泣。寄生第一次发现母亲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娘,少看点,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真是的。寄生就关了电视,掐断母亲的多愁善感。
  
  母亲就呆呆地坐着,一声不吭,目光幽幽地望着窗外。窗外是连绵的群山,白云悠悠地飘,有岩鹰亮着翅膀在画着不规则的问号。
  
  山里的日子沉静而安谧,除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歇还能做什么?可是在某一天,麻石街破天荒的热闹起来,一阵悠扬激昂的唢呐声,打破了村里的沉寂。
  
  偏僻寂寥的山村,有了管乐的鸣叫,那声音就格外的磁人,格外的撩拨人的心肠。
  
  旋即就有幼儿小囡,老翁老媪从窨子屋的门窗里探出一个个葫芦般的脑袋,接着曲巷幽径中就有了踢踢沓沓碎跑声,人们追着那唢呐声音跑,大有旧时看西洋景的壮观。
  
  村里出现了一个跛脚男人。男人五十过头,脸膛红亮,唇上蓄一抹胡须,看上去精精爽爽。
  
  跛脚男人坐在村中的凉亭里,身边蹲了个工具箱,膝上搭块帆布,右手始终持着一杆唢呐。
  
  他是个銴字的,碗盏皿器,銴一个字收取五分钱。那支唢呐是用来招徕生意的。
  
  围观者蚁囤蜂涌,把跛脚男人围个水泄不通。如果说是请跛脚男人銴字,倒不如说是来听他吹唢呐的。
  
  我这个人好玩,先听我吹几曲奏奏热闹,热闹了再銴字好吗?看得出,跛脚男人是跑过江湖的,显得随意和圆活,也很会捉摸人的心理。
  
  想听么子曲调哟?跛脚男人呵呵地笑着。
  
  山里人不懂什么是曲什么叫调,只会张着口呆听,觉得好听就是好曲子好调子,就说你挑拣最好听的吹吧。
  
  那我先来一曲湖南花鼓戏的“采花调”。跛脚男人把唢呐“哨口”往嘴唇一贴,唢呐就唔哩哇啦叫了。
  
  一曲终止,听众还张着嘴僵在那儿一动不动,像被谁施了定身法一样。
  
  半晌,人们才醒过神来,于是一阵撼山的喝彩声,继而是雷鸣般的掌声。
  
  要听的可多呢,悲悲切切,热热闹闹的曲子都有。跺脚男人摸出一包烟来,见男人就抛了一支,最后一支自己点上。比如越剧中的“黛玉葬花”,黄梅戏中的“夫妻观灯”,京剧里“孔明吊孝”曲调都很优美。不过京剧唢呐用得少,只有大花脸出马门时才吹“大开门”的调子。听口吻,跛脚男人不是等闲之辈,戏曲音乐恐怕是个行家里手。
  
  数曲吹毕,跛脚男人就开始銴字。
  
  麻秋嫂听到唢呐声,早就按抑不住心里躁动,于是也就寻踪觅迹来到凉亭里。
  
  好不容易挤破人墙,麻秋嫂终于能面对面的站在跛脚男人面前。可惜跛脚男人早就吹过数曲,其时正埋着头专注的銴字。
  
  忙乎了几个时辰,手中的活计终于忙完,人们怀抱碗盏皿器陆续散去。
  
  麻秋嫂还呆呆地兀立在那儿,跛脚男人猝然发现还有一个痴迷的人不愿离去,就认真的看了几眼。这一看,跛脚男人的目光就拉直了,一直定定的刺着麻秋嫂的脸。麻秋嫂也是打了个激凌,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跛脚男人。突然,麻秋嫂潜意识的后退一步,掉转身就要离去。大妹子你不要走,你不是想听到我吹唢呐吗?好吧,我专门为你吹一曲。跛脚男人把麻秋嫂叫住。
  
  麻秋嫂驻足回首,迟疑了好一阵,最后点了点头。
  
  吹一曲黄梅戏中的“哭板”——《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插曲《生离死别难相会》吧。跛脚男人说。
  
  唢呐声缓缓而起,好像从幽深的远古,一缕哀怨之曲跨过岁月时空,一路缓缓而来,或低吟浅唱,或如诉如泣,婉约而亢奋,哀怨而凄惶,仿佛让人真真切切看到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在楼台聚首,相拥而诉,难舍难分,他们有太多的隔阂、误会、相逢、错过,一连串的情感历程,最后化作一双蝴蝶飞腾、游弋,编织着人间的情长缘短。
  
  唢呐声颤,时断时续,跛脚男人已是泪流满面,唢呐声终于在哽咽声中停止。
  
  当他放下唢呐搜索唯一的听众时,不知什么时候麻秋嫂已经悄然离去……
  
  以后跛脚男人就常来麻石街。
  
  农历九月三日,是麻秋嫂的生日,现在日子好过了,乡下人也喜欢图个虚荣快乐,逢造房、迁居、娶亲、嫁女,抑或过生日,生孩子,有请乐队饱耳福的,有请戏班子唱戏饱眼福的,硬是要花一把钱以显热闹和气派。寄生念母亲清心寡欲辛辛苦苦大半辈子,也该热闹一回,就决定请个乐队来唱上几曲。母亲就连连摆手,说别张扬,心里快乐就比什么都好。
  
  寄生突然想起,母亲爱听吹唢呐,只要跛脚男人出现,母亲总是猴在跛脚男人身边听,何不请跛脚男人来家里吹一回,这样既不张扬又不破费。母亲就微笑着说,你看着办吧。
  
  跛脚男人来了,先是吹一些欢快的曲子,比如《百鸟朝凤》《正月闹雪灯》,几曲过后,竟吹起《一枝花》《闹五更》这些忧伤的曲调来了,寄生就提醒跛脚男人,这是喜庆的日子,可不能让大家心情不好哟,跛脚男人就如梦乍醒,转而吹起了猪八戒娶媳妇的曲子,大家就乐了。
  
  一家人笑语喧哗,生日甚是热闹。
  
                                                  4
  那一年的腊月雪好大哟,纷纷扬扬的飞雪花持续了半个多月。那天跛脚男人来到麻石街,晚上飞花落絮愈来愈加剧,清早打开门一看,通往村外的路道被封堵了,村边小河上那座木桥,裹着厚厚的积雪,像条银色的巨莽一样拱架在河面上,行人无法通过,稍不小心就有跌到河里的危险。跛脚男人被困在麻石街无法动弹,几次走到河边都无法过桥,只得望河兴叹。
  
  母亲就说,就让跛脚男人在她家过年吧,现在又没缺吃什么,多一个人就是多一双筷子的事。
  
  寄生想想,也好——出门在外的人,有几多的难处,能给方便的还是给点吧。
  
  除夕夜,跛脚男人就在麻秋嫂家里吃团年饭。
  
  桌上满台盛席,有鱼、有肉、有鸡、有鸭、有花生米、有爆炒辣椒,一家人都劝跛脚男人多吃点,要吃饱。
  
  麻秋嫂夹了一个爆炒辣椒,轻轻地放到跛脚男人的碗里,低声说:尝尝吧,这是你最爱吃的,是我亲手炒的。
  
  寄生就怔住了,他呆呆地看着母亲,突然噗地笑了。娘,你怎么知道人家爱吃爆炒辣椒,你是老糊涂了乱说吧?
  
  麻秋嫂就如梦乍醒,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尴尬地笑了。是呀,人老了,糊涂了,我怎么知道他爱吃爆炒辣椒呢?
  
  大妹子,还真的让你猜对了,我喜欢吃爆炒辣椒。跛脚男人说着就夹起辣椒放进嘴里吃起来。由于辣味太猛,一会儿跛脚男人脸额就冒了汗,嘴里咝咝地抽着凉气。麻秋嫂赶紧去倒了杯茶,悄没声息地递到跛脚男人的手上。
  
  也许是天气太冷,也许是辣味作祟,跛脚男人端茶杯的手微微地颤抖着,终于端不稳,茶杯从手中跌落,“砰”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寄生发一回愣,终于没有说什么。
  
  寄生匆忙地吃完饭,歉意地说声娘你们慢慢吃吧,我去闹去了,说毕就和妻子走出门往村部大礼堂走去。村里要搞春节联欢晚会,他和妻子跟母亲学了一段湖南花鼓戏《刘海砍樵》中的刘海和狐狸精的对唱,他们要在晚会上露一手。
  
  现在的联欢晚会已经不是纯意义上的表演了,纯粹是找开心寻快活,谁都可以上台哼几句,跳几脚,舞几手,你的声音清脆亮丽也好,牛吼马叫也好,只要能把人逗乐就达到了目的。
  
  长长短短混混杂杂有三十多个节目,村里的男男女女竟争着上台演唱,有的还临时霸蛮安插节目,大家像群疯子一样癫癫狂狂简直乱了套。寄生同妻子的节目是压轴节目,安排在最后,他们焦急而耐心地等待演出。
  
  终于轮到他们上场,一曲终止,马上就淹没于掌声的浪潮中。
  
  演出一结束,时间已接近零点,人们仍是意犹未尽,皆举个鹭鸶头还想看节目,但节目全部演完,没有人再上台演唱。突然有人想起跛脚男人在寄生家过年,就尖着嗓子要寄生把跛脚男人叫来露一手。
  
  寄生犹豫一阵,终于拗不过大家,就打起飞脚往家里跑。
  
  家里还亮着灯光,却不见了母亲和跛脚男人,寄生喊了几声娘,没有人应,就去敲母亲的房门,房门紧闭且悄无声息,寄生觉得蹊跷,就踮起脚跟,把头探进窗口,摁亮手电一照,不禁大惊失色。
  
  他怒火中烧,揣起一脚朝房门踢去……
  
  大礼堂还有数百人在等跛脚男人来搞唢呐独奏,但几个钟头过去,还是人不见鬼不见,于是人们就稀稀拉拉散了伙。
  
                                                5
  翌天,麻石街就疯传昨晚寄生家里闹鬼,还被寄生捉了一个老鬼……
  
  清早,跛脚男人收拾行襄要离去,母亲面有难色,说大雪封山,连唯一通往山外的河上那座桥也被雪堵住,怎么走?寄生就黑了脸。说:留不留跛脚男人是我们的事,跛脚男人怎么走得出山是他的事,娘不关你的事!
  
  娘无语,勾着头踅进房去。尽管天寒地冻,寒风霍霍地刮着,窗户一直是打开着。窗户正对着村边的河面上,那座银装素裹的木桥隐约可见。
  
  跛脚男人弯着身子,肩挑行囊,一拐一闪的,向积雪皑皑的河边踽踽而去。这一切,透过窗棂,麻秋嫂看得真真切切。
  
  早饭后,有人说有人从桥上掉到河里去了,虽然人们想尽力搭救,但天寒水冷,又有谁敢冒死下水救人呀,溺水者最终沉入水底。
  
  溺水者的尸体终于被打捞出了水面,人们皆愕然,溺死的是跛脚男人。
  
  埋葬事宜,村里判定由麻秋嫂家负责,道理很简单,就像有人强行搭车,出了车祸司机却逃不脱干系——麻秋嫂留跛脚男人过年落宿,责任自然在她家。
  
  跛脚男人就被装殓进一副临时买来的棺材里,棺材白白的,连黑漆也没涂。没有人为跛脚男人披麻戴孝,亦没有人为其摇洒一滴泪水,扶棺抬柩的人只默默地抬,默默地走,只不时按乡下抬死人的俗规喊几声:死得好哟,噢嗬——据说这样高声地喊上几嗓子棺材就不会沉重,骑坡过界就会轻松好走。
  
  落土为安,跛脚男人被葬在巫水河对岸的牛头山上。
  
  牛头山上隆起一座新坟,此刻是皑皑白雪陪伴着跛脚男人,春来是葳蕤的野草簇拥着他。
  
  送葬的人一窝蜂散去,寄生也想离去,其时母亲赶来了,气喘吁吁来到坟前。
  
  你过来,磕个头!母亲声音很弱,可是有种不可违拗的震慑力。
  
  跪他吗?寄生指指隆起的坟冢。我可以跪天跪地跪父母,为什么要跪这么个死老头。
  
  跪下!母亲几乎是破着喉咙喊。他是你的亲爹!是你逼着他走到了这里!
  
  娘,你……你疯啦!
  
  娘竟自己跪了下去,她终于止不住哇地大哭起来。贾贵生,我对不起你呀!唔唔唔——跛脚男人从溺水到捞尸、装殓、送葬直到落土麻秋嫂都硬撑着哑着嘴不哭泣不掉泪,直到此刻,她才破着嗓子大哭起来。
  
  麻秋嫂无法忘却几十年前的往事。
  
  母亲叫田彩云,18岁那年,她和贾贵生就是后来的跛脚男人同时考进了省城一所艺校,贾贵生学器乐,母亲学声乐,两人都是学校的尖子生。后来他们相恋了,偷尝禁果后不久就怀上孩子。那时正处于全国一片混乱时机,母亲和贾贵生参加了造反派组织,与另一派整日辩论、对骂,后来发生了武斗。在一次惨烈的武斗中,贾贵生这一派遭伏击受到重创,贾贵生被打死了。为了斩草除根,另一派不肯放过贾贵生的老婆田彩云,在追杀中田彩云侥幸逃脱,最后漫无目的逃到了麻石街。
  
  想不到的是贾贵生在武斗中并没有被打死,只是打瘸了一条腿,武斗平息后,他再也没地方读书,没办法找到工作,也无法知道田彩云的去向和生存情况。但他坚信能找到田彩云,后来他学会了銴字,这样一方面可以云游四方养活自己,一方面可以四处寻找田彩云。当他找到田彩云时,彩云已是他人之妻,自己的骨肉也长大成人。但他不敢相认,也不敢透露半点真情。毕竟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了。
  
  寄生惊呆了,伫立在母亲面前成一尊塑像。突然他紧握拳头,一阵虚空飞舞,怒吼道:不!你骗我,是你和这老家伙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才编出这样的谎话来骗我!你都这把年纪了,还做这种猪狗事,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为什么你们见面的第一天不说明真像!非要等这老家伙死了你才说!
  
  叭!你再骂一句老家伙,我就死在你面前!母亲狠狠地扇了寄生一巴掌。母亲早已是泪流满脸,难过、悲怆、委屈一齐堆砌脸上。面对两个男人我怎么说,一个是你的亲爹,一个是在生死关头救过我们命的你现在的爹,我说得清吗?娘一世清白,能干那种事吗?你别拿刀子来刺娘的心窝好吗?你忘了我劝你亲爹吃辣椒的事吗?如果是一个陌生人我怎么会知道他爱吃爆炒辣椒?
  
  别说什么亲爹,我不信!我不信!是你拿刀子来捅我的心窝!够了,我走!寄生边愤愤地说,边往山下跑。
  
  好吧,你走吧,我到阴间找你亲爹说清楚去!娘边哭边往那隆起的坟堆一头撞去……
  
  别干傻事!这时有个男人在山脚边大声叫嚷边拼命地往山上爬,由于急促,男人摔倒了,他挣扎着,又迅速地爬了起来。男人终于爬到麻秋嫂身边,一把将麻秋嫂拽住。
  
  麻秋嫂额头碰得血淋淋,来人是麻秋,他连忙解下脖子上热烘烘的围巾,给麻秋嫂包扎好额头。
  
  你来干什么?让我死吧,死了就清白了。还是跟你的小雪过吧,她比我年轻能干,还会生孩子。麻秋嫂挣脱麻秋的挽扶,冷冷地说。
  
  麻秋耷拉着头,兀自喟叹一声。你说得不错,小雪年轻能干,还会生孩子,但她看中的只是我的工资,现在我下岗了,她也走了,世上有钱的男人还多呢,她不愁找不到男人。
  
  我知道你下岗了,没地方去了,才想起这个遮风避雨的家。
  
  你想错了。麻秋不再往下说,突然朝远去的寄生大声喊起来。你回来!如果你还认我这个曾经的爹,你就回来,我有话跟你说。
  
  寄生刹住步子,沉思片刻,终于还是慢慢地踅了回来。
  
  娘说的都是真的,我不是你的亲爹。娘是个苦命的人,你要相信她,更要孝敬她,你可以不原谅我,但不能委屈娘。麻秋一手拉住麻秋嫂一手拉住寄生,说:家里发生的事情,我都清楚了,我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这几年委屈了你们娘儿俩,我是没脸再回这个家。我这次回来第一是证实跛脚男人就是你的亲爹;第二是想告诉你们,我下岗了,饭碗砸了,但人不死粮不断,我想去外面打工,条条无路条条路,处处无家处处家,别牵挂我,饿不死人的。好好孝顺娘,我走了!
  
  麻秋像是安慰,又像是安顿,他显得坦然,快步走下山去。
  
  爹,你回来,好好陪伴娘,我去打工挣钱养活你们。突然寄生合掌拢在嘴边,拖声长气地叫喊起来。他一边喊一边招手,眼泪就不断地涌出来。
  
  麻秋你回来,我有话跟你说。麻秋嫂也颤着嗓子喊起来。
  
  麻秋行色匆匆,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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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曾经沧海 于 2009-12-18 21:03 编辑 ]
2#
发表于 2009-12-18 21:12 | 只看该作者
真是好小说!精华了!
3#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8 22:13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邱天 于 2009-12-18 21:12 发表
真是好小说!精华了!

谢谢邱老师的精华鼓励。没有你的悉心指点和热心支持,我不会进步得这么快。
4#
发表于 2009-12-19 00:57 | 只看该作者
娴熟,精彩,写得不错。
5#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9 09:27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程相崧 于 2009-12-19 00:57 发表
娴熟,精彩,写得不错。

谢谢朋友支持,点评
6#
发表于 2009-12-19 11:27 | 只看该作者
小说情节曲折动人,很有看点;小说语言娴熟雅致,足见老兄文字功底厚实!
学习并问好!
7#
发表于 2009-12-19 11:37 | 只看该作者
拜读沧海老师的佳作,受益匪浅,不管是情节还是语言都见真功。
8#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9 12:17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山野农夫 于 2009-12-19 11:27 发表
小说情节曲折动人,很有看点;小说语言娴熟雅致,足见老兄文字功底厚实!
学习并问好!

谢谢您的支持。问好朋友,互相学习。
9#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9 12:18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薄暮 于 2009-12-19 11:37 发表
拜读沧海老师的佳作,受益匪浅,不管是情节还是语言都见真功。

谢谢点评,你的基础很好,相信你会有佳作出现。问好。
10#
发表于 2009-12-19 13:57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09-12-18 22:13 发表

谢谢邱老师的精华鼓励。没有你的悉心指点和热心支持,我不会进步得这么快。



折煞老夫!邱天跟您比,差多了,向您学习!
11#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9 14:01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邱天 于 2009-12-19 13:57 发表



折煞老夫!邱天跟您比,差多了,向您学习!

邱老师您千万不要这么说,您的小说,诗歌都值得我学习,希望您能一如既往地帮助我,鼓励支持我。感谢您!

[ 本帖最后由 曾经沧海 于 2009-12-19 14:03 编辑 ]
12#
发表于 2009-12-19 14:14 | 只看该作者
情节曲折动人,语言娴熟流畅,心理刻画入微。真是好小说。
13#
发表于 2009-12-19 19:03 | 只看该作者
拜读,欣赏。
14#
发表于 2009-12-19 21:23 | 只看该作者
好小说,学习了!
15#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1 19:17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黄本华 于 2009-12-19 14:14 发表
情节曲折动人,语言娴熟流畅,心理刻画入微。真是好小说。

谢谢您鼓励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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