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阳光穿过葡萄枝叶间的缝隙后,就摔成了一地细碎的金子。她总是端坐在失掉灼热的金子里,向着胡同口观望,目光坚定到几乎不眨眼睛。而我,每次经过的时候,还是会问那个老掉牙的话题:“英子,等谁呢?”
不止我会这么问,其他人只要过来乘凉,也都会随便问问。而她的回答也总是不变:“我等阿鹏呢。”
从我们第一次开始问,到现在,也有近二十年的时间了。
其它季节里,英子糊涂得非常厉害,有时候披头散发地到处跑,只有夏天,她才会这么干干净净地打扮自己,端坐在葡萄树下,认真望着胡同口的方向。我们听说,曾经有一次,她父母都想砍掉那棵葡萄树,因为这棵长在自家墙缝里的树,总是把枝蔓甩到墙外,即使后来他们给树支好了架子,任它开枝散叶,可是结出的葡萄,几乎还是公共财产,路过的人们随意摘了拿回家,连个客气话都不说。英子的父母觉得亏,所以一直想砍掉它。
但是,英子坚决不同意,这个痴痴傻傻的女子总是拼命护着葡萄树,从砍刀下救出了它。她说,阿鹏只记得葡萄树,要是砍掉了,他就找不回这里来了。
所以,后来每次路过,我们都会问她一句:“英子,等谁呢?”
她会跟我们笑笑,然后羞涩地回答说:“我等阿鹏呢。”
说起阿鹏,我们都见过。那是一个瘦瘦的南方人,二十年前,村里办了砖厂,他来这里打工。那时英子也刚好初中毕业,没什么活干,就在砖厂里脱坯。
我还清楚地记得阿鹏在葡萄树下吃油饼的样子,非常好笑。在我们这些小孩看来都很容易咬的油饼,到了他那里,就需要特别用力。他每咬一口,都会涨红了脸,甚至太阳穴都鼓起来,仿佛无比痛苦。
葡萄树正从枝端往外不停地甩着嫩绿的新芽,开出香气扑鼻的细碎小花,一串串探头探脑的,像调皮的孩子。一些闻香而来的蜂蝶,就在这些朴素的花叶间高兴地打闹,嘤嘤嗡嗡的,美好的夏天就在这时刚刚开始。
英子在马尾辫上扎着一只粉红色的蝴蝶结,她和阿鹏说话的声音甜得像花蜜:“怎么样啊,咬得动吗?”
阿鹏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应该是味道不错的意思。可是,我们当时没接触过外地语言,压根听不懂,只在一旁哈哈笑着,有时候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他的牙长得有点往外撇,英子说,南方人吃大米,牙齿都那样,所以吃不动厚实的油饼。他说话的声音也跟牙齿一样,往外撇着,有点跑风的感觉,飘飘的。 “干嘛做油饼给他吃啊?”英子妈心疼她的白面和葱花。 “他救了我呢!”英子满眼都是感激地看着这个瘦瘦的南方人。原来,那天英子去土山铲土,结果一辆往土山上运土的车子脱离轨道,从上面滚下来,英子没注意,还在低头干活,是阿鹏眼疾手快地一把把她推开的,不然,英子这会儿应该没命了。阿鹏因此还受了点轻伤,有段时间没能上班。从那以后,英子经常做油饼请阿鹏来吃,英子妈再也没有说过什么。
我曾经偷偷地跟英子说:“阿鹏不好看。”英子捂着红红的唇,甜甜笑着,不说话。
“真的不好看,他跟咱们长得不一样。”我非常严肃地说,并用手比划自己脸上那些跟阿鹏不一样的地方。因为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看惯了山东人五大三粗的长相,一看到那么精致的南方人,实在有点不适应。
山东人做事也跟长相一样粗壮,说话也肯定不会轻声轻语。合适的就跟喊话似的说几句,要是不合适就用拳头解决问题,哪怕是打得鼻青脸肿,下次再见还是好哥们儿。而我却从来没听到阿鹏大声说过话,他的声音软软糯糯的,脸上总带着笑意。有一次我故意拿一个小石头打在他身上,他只是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眼睛笑成两条柔软的银线,说:“不要打人,女孩子要老实一点,不然将来是找不到婆家的。”
英子听了咯咯地笑,眼睛也眯成了线,弯弯的,像晚上的月牙。
那时,葡萄树已经落了花,结出一些小小的果子,我们这些孩子都跟他熟识了,也听懂了阿鹏在水乡里泡大的口音。
“我们家离这里远啊,隔着一条大河呢!”他非常仔细地回答我们无端的问话,很认真的样子。
阿鹏是个路盲,村里的胡同很多,路也歪歪扭扭的,他老是记不住,每次独自过来,他都要一遍又一遍地打听,我也曾见到过好几次。村里人呵呵地笑着讥讽他:“又找英子的吧,门前有葡萄树的那家就是。”所以,后来他什么都不记,只是到了每个胡同口时,就往里面看看有没有葡萄树。
等到阿鹏终于可以一下子就找到葡萄树下的那户人家时,砖厂散了,他不得不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谋生。我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许是一个下雨的早晨吧,天空里应该挂着沉沉的云,我想,那最低的云里,一定藏着英子的眼泪呢。
他走之后,给英子说媒的人,也踏破了葡萄树下那户人家的门槛。可无论怎样的条件,英子都不愿答应,她父母也是着急万分,但是不管怎么问,害羞的英子就是不答话。直到有一天,英子被人从大井里救出来,人们才知道了问题的所在。
醒来后英子说,她在河边的石头上洗衣服,看见阿鹏站在岸的那一边招呼她,让她过去。所以,她什么都没想,就走下水了……
原来,英子心里一直放不下那个瘦瘦的人。可是,晚了,英子疯了。
我看见她每天看着葡萄树发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一会儿嘴里又胡乱说些什么。村里人都觉得稀罕,好端端的一个女孩,怎么说疯就疯了呢,可惜!
从那以后我会做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在一片宽广的蓝天下,有一条自西向东流淌不息的大河。河的南北两岸有着各自不同的风景,人们也在两岸过着不同的生活,说着不同的乡音。
北岸,会站着一位忧郁而美丽的少女向着南岸眺望,而南岸则会有一个瘦瘦的少年向着北岸挥手。虽然彼此抬眼就能看见,可就是无法走近。
这个梦折磨了我很多年,以至于念念不忘,后来,我还为这个梦写过一组诗歌,其中便有这样的句子:
岁月深处那些
缀满花香的笑颜,让
分明的眼眸,显现
一段隔空的短距
可是
越发清晰的相间,却
让你
总是过不来,让我也
总是回不去……
(二)一个秋天,英子出嫁了,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很多的人。英子的爹娘知道,这孩子没救了,不找个人家嫁出去,将来疯病老了,就更没人要了。要是嫁出去,死后好歹会有个安葬她的地方。她出嫁那天我们都去看,头上插着粉色布花的英子很漂亮。见她被人家用扎着红绳的平车拉走了,大家不知怎么的,都在抹眼泪,葡萄树扑簌簌地掉着叶子,一阵秋风扫过,叶子落了一地,剩下干巴巴的枝条,弯弯曲曲的,像英子妈脸上错乱的褶子。
我听大人们说,后来英子又嫁了几次,每嫁到一家生完孩子后,就会被送回娘家。原因是,英子总要到处找阿鹏,她多次落水,甚至有好几次都险些丧命,那些人家实在受不了。精神病院也住了,针也打了,药也吃了,英子的病,就是没见好。其实,心病还需心药医,哪能是其它成分固定的化学药品能治好的呢?
何止英子,我觉得我们这些见过阿鹏的人都跟有病一样。我甚至无端猜测阿鹏的身世,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做工,那条河究竟叫什么名字,阿鹏的家乡到底是哪里的呢?
多年后,中铁十局来到我们这里修铁路,项目部的一位经理跟我说:“我家离这里很远,隔着一条大河呢!”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是有些眩晕的,多么熟悉的声音和回答,让我突然在记忆里恍惚了一下。我跟他提起记忆里阿鹏说起过的那个地名,才知道那是苏南的第一个小镇,这位经理也刚好来自苏南,那里就是传说中的江南。他说,他们那里的人们很勤劳,早在多年前,就知道出去工作赚钱,就像现在打工一样。直到那时,我才明白阿鹏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以及这么些年来自己为什么一直喜欢越剧,为什么大家都说听不懂,而我却能听得非常懂。那些柔肠百转的曲调里有着那么多感人的故事,它的细腻和委婉是我们山东吕剧以及枣庄柳琴里所听不到的,这其中也许有着早年记忆里,跟南方语言的接触有关吧。可是,阿鹏和英子的故事,远比越剧里的更动人,但英子疯了,我不知道除了她之外,又有谁会记得那些曾经真实的美好呢?
英子一共生了四个孩子,可她一个都不记得名字。她的孩子也从没有过来看过她,毕竟,孩子们一出生就被别人帮忙养着,他们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那些抚养孩子的人们,应该也没有对孩子提起过。
实在没有办法的英子父母,决心不让她再嫁了。那次我去葡萄架下玩,听见他们跟别人说:他们要养着她,直到老死。
可是,我担心,年复一年,他们们真的会慢慢变老的。葡萄树那年没有发出新芽,英子的疯病就更厉害了。直到第二年,葡萄树又活过来,英子才又好了些。她把自己打扮得很好看,马尾辫上扎着一只粉红的蝴蝶结,每天静静坐在葡萄架下,望着胡同口。
英子的爹就是那次要砍树时,发现了英子喜欢葡萄树的秘密。因为拼死护着葡萄树的英子说,阿鹏只记得葡萄树,要是砍掉了,他就找不回这里来了。老人家听后,抱着葡萄树,嚎啕大哭了很久。
而那句我们经常要问的话,其实只是在安慰她。因为我们都知道,阿鹏不会回来了。
大家早就听英子妈说过,她和英子爹在英子疯掉后,去找过阿鹏的家人。他的家人说,因为家里很穷,只有两间破草房,为了多赚钱盖新房娶英子,阿鹏去了另外一个砖厂打工。可在一次干活时,他被机器绞了进去,死掉了,连尸骨都不完整。没有得到任何赔偿的阿鹏家,境况更加艰难。但老两口没敢告诉英子,怕英子会疯死。
嫁了很多次,再回到娘家,英子依旧疯着,却没有死。而那句约定俗成的问题,几乎成了夏季里,每个经过她家门前的人们必须说的话,包括那时尚且年幼的我们。
“英子,你等谁呢?”我们就这么问着问着长大了。
“我等阿鹏呢。”英子就这么答着答着变老了。
英子真的老了,我见她的眼角已经布满皱纹,光亮的额头,也变得越来越粗糙,头发长出了些许银丝。每次看到这些,我的心就会猛地被什么揪住,并且会对无情的时光,生出许多暗恨。
但是英子却不知道这些,她每次回答完人们的问话,都显得非常羞涩,像当初那个清纯的少女一样。从那双眼睛里抛向胡同口的目光,还是那么动人,远比透过葡萄架的阳光更加明亮,耀眼。
可是,这棵历尽风雨的葡萄树,在充满磨难的人间,究竟还能支撑多久呢?
[ 本帖最后由 曹玉凤 于 2013-7-4 00:11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