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藏心底之恋

班门一斧

夜，已经很深很深，床上，传来丈夫时而轻微，时而“打雷”一样的鼾声。被“雷声”震醒的我悄悄起床，拿过睡衣披上，坐到窗前，慵懒地望一眼窗外——老天，依然淅淅沥沥纷纷扬扬没完没了地飞降细细密密的冷雨，北风依然穿街过巷，“呜呜呜呜”像某些失恋者歇斯底里的号啕。婚房里虽然开着暖气，但我莫名地感觉有点寒意，于是摁亮台灯，孤坐在电脑前……我也说不清楚，结婚蜜月未度完，我却感受不到那真正意义的“蜜”，于是嗟叹：少男少女们神往的结婚，不过尔尔！
因忙着准备结婚，我已差不多一个月没写东西了。一个负有签约任务的作家，怎么能这样放任呀！于是我打算从此时此刻开始，恢复创作。无奈，枯坐了好大一会儿，心里总是平静不下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女人的通病，结婚遇到不如意事，心里就酸酸的，那精神，也就游离这个窝巢，不停不断无穷无尽地忆及那已经逝去，却依然甜美，依然使人怦然心跳的初恋，这时候，就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末了，我轻轻叹息，望着窗外不远处的一丛芭蕉树，它那枯黄衰卷的嫩叶正在被小铁丝一样闪亮的雨丝无情地抽打着，发出“沙沙沙沙”的呻吟和喘息，我感觉我的心也在开始跟着呻吟，跟着喘息。
我感觉今晚不仅创作思路的河流干枯，心绪也乱糟糟的。于是双手离开键盘，对着床头镜拢一拢飞瀑一样散乱的长发，拿过案头几只盖着邮截的大信封——我忽然想起已多天不处理来信了。先拆开《中国故事》杂志寄来的第11期样书，再拆开另一只落款《知音女孩》的信封，抽出一本杂志，随便翻开时，心里在诧异：印象中没给这家杂志投稿呀，怎么……未及细想，翻了翻，即见内页上一个名字赫然入目，咦，这是……是？是他？再看——田野有梦……这几个字令我全身一震！是啊，确实是他！
我急读这篇以《秘藏心底的恋曲》为题的美文，欲从中寻找答案。
呵！这分明是写给我的，只有我，才能更明白地读懂文中深意。
我一字字、一行行像剥蚕抽丝似的细读此文，那一行行字，犹如一截又一截若断若续的人生路，载着我的思绪，回到了那年高考补习班难以忘怀的青春岁月。
那时，因高中毕业时我考不上本科，因此再补习一年，与他同班，都补习文科。他爱文学，常借去我的一些文学书籍；我常借来他的试题汇编、《高考作文选》等资料。一个是默默地借去，一个是无言地借来。老天作证，与他同窗一年，彼此间的对话常常是短到只有几个字，一年的对话加起来，三张稿纸也写不满。以至他家在农村，他来省城补习是寄居亲戚家……这样的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与他每次互借书和资料，彼此都不约而同地“偶然”对望一眼，然后是慌乱和不知所措地低头，继而就交换手上的书和资料，逃也似的匆匆逃离。
假期，突然收到他的信，说家里7口人，上有祖父祖母和父母亲，下有三个兄弟姐妹，生活艰难，倘高考落第，来年家里就无资再让他补习了。此信无疑是勉励他自己，又鞭策我加倍努力，作冲刺阶段的高强度复习。他在信未的落款处，写上“你的梦”三字。梦，被圈了一笔，涂了两划，但是谁都能辨认出那是个“梦”字，也猜得出那其中包藏着一个缠绵的梦。看到“你的梦”，我怦然心跳，满脸火辣辣，心里有股甜滋滋的感觉，好久好久都不能平静，真的就进入了那个迷离的“梦”中，我也才知道，我们原来是做着同一个梦。
说心里话，我早就感觉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悄悄喜欢上他了，尽管后来知道他来自农村，而且还是个贫困家庭的孩子，那种感觉也无丝毫的改变和动摇。当然，那还只是一种感觉。但是，初恋是最真最纯最令人热血沸腾的！平时，我与他无言的交往中虽朦胧地感觉到有点“异样”，但一经窥出他这封信未的“你的梦”这三字之秘，我还是怦然心跳，脸红耳热，而且以最快的速度环顾周围，害怕被别人窥破我这种种幸福表情之源。我从学校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灼热的情感和难以抑制的躁动，依法给他炮制复信。
他很快又来信了。他坦白交待说他第一封信不应心比天高地写那落款的几个字，他太不冷静了，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他写道：月亮挂得那样高，离得那样远，他当然想伸出双臂去揽去摘，但他的双手永远也够不到月亮的那个高度。虽然世界上也有人坐着人造飞船把足迹印到了月球上，但那只是寥寥几人的福份！因此，这对他而言永远是梦，是可想可望不可即的美梦。他还恳求说：就当那是一次文字游戏吧。
开学了，我们成了陌路人，很怕彼此见面，又渴盼见面。他再没来借书。我再没去借资料。但是，彼此想得到的书和资料——而且是更多的书和资料却往往不翼而飞地就静静地卧在了彼此桌子的抽屉内。
准备高考前夕，人们都在忙着照相留念，要好的同学，更是不想失去照张合影的机会。这时候我们的心情又开始紧张起来了。照一张合照，是我们心照不宣的愿望。如果失去这个照合照的机会，是足可使我们后悔一辈子的。许多同学都有数码照相机，但我们却不愿当着大家的面照一张合照。
“你不照相吗？”我们“偶然”碰面时他小心翼翼地问。
“你呢？我们……照一张？”我先低头，再扬起头羞答答地说。
他并没说话，只羞赧地点点头，还悄声说：“别人瞧见了，多不好，干脆去照相馆照一张？”
我立即连连点头，因为他说出了我心里想说的话。于是他默默向街上走去，我立即紧紧跟上。
一路上，彼此无话，只默默地朝照相馆走去。于是，彼此后来各有了一张看上去心事重重，照得并不好，但却很珍贵的合照。
高考结束，他考上了复旦大学，我……竟然还是考不上本科！我觉得，万般无奈，我只好上了一所普通院校的大专班。我为此伤透了心，觉得无颜见他。他本来把我比作他心中高不可揽的明月，可现在，月亮是他自己……他才是月亮，才是我心目中高不可攀的月中桂！怎么会是这种结局呢，我恨自己太不争气。我“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虽然收到她的一封又一封来信，却因这种低落的情绪和心态，再没勇气回复一字半句。他一次次用公用电话打来的电话（他是贷款读书，到大学毕业前也无资买手机），我只随便应答几句。其实，我这是一种自叹弗如的退避，是连投降都不如的溃逃。
我甚至不敢承认我读了普通院校大专班。在仅仅复他的一封信里，我只能自欺欺人地撒谎：我还要补习……没想到未过多久，他千里来鸿，自上海一次又一次寄来复习资料，还热情洋溢地鼓励我。我觉得一再撒谎很对不起他，以至真想再次补习。然而，我对再次参加高考已是心灰如废井，虽他盛情一片，他寄来的一摞摞资料也好像在大声疾呼：“冲啊——去占领高等学府的那几个制高点啊！”但是这始终未能鼓起我再次冲锋的勇气，我就像一只刚刚下蛋，已筋疲力尽的母鸡，声嘶力竭地干叫过几声之后，再也不能立即生出又一只鸡蛋。
斗转星移，6年时间一晃而过，在我已经成为人妻的今天，我和他竟然以这种方式“见面”了！我猜不透他用这种方式与我见面的含意。我想，当年我这颗殒落的“月亮”因为今天在单位专门从事写作，感觉月亮似又重新升起，与他无鸿沟阻隔，也非山远水远人远，何不写一封也落款“您的……”这样的信？那不也是一曲浪漫的乐章，不也是一杯醇厚的美酒吗？
但是当我蓦然瞥见身旁正如猪酣睡，鼾声盖过雨声的新婚丈夫时，我自知今生今世再难以去惊醒他，再无缘和远在上海的他去圆那个浪漫的梦。此时，整个人生喜、怒、忧、思、悲、恐、惊的人生七味，如滚滚波涛，一股脑儿涌上心头，真不知这到底是什么滋味，有几种滋味……
忽念及陆游的《钗头凤》：“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于是我伸向电脑键盘的手，又颤颤抖抖地缩了回来。

雨不止，夜未阑，寒风还在“呜呜呜”哭一样地低啸，寒风
冷雨中无遮无挡可怜的芭蕉叶肯定等不到春天的来临就会萎顿、枯死，可是那一卷无人知晓，包藏得很深很深的婉转的柔心，却依然冰晶玉洁，秘藏着春天的恋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