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金秋】暖秋

林小白

　　（一）

　　寒露过后，老婆何小阮的产假就该结束了。

　　麦欧一手搂着女儿麦粒儿，一手翻着手机日历，感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正迫着他的须根，誓要把他才清理干净的上唇、下巴和腮帮子开出一片大兴安岭来。

　　“老婆，就不能争取争取咱妈吗？”他再一次把乞求的目光投向何小阮。

　　“我说小哥哥，你觉得还有希望吗？你忘了咱俩结婚时我妈说过什么？只怕我们跪下求她，她也不能答应啊。”小阮放下手中的摇铃，仿佛“批斗会”上农民控诉地主，咬牙切齿地滔滔不绝起来：“我妈把话说得够明白了，既然咱俩选择结婚，生了孩子就自己养，她肯定不会管。她有丰富多彩的老年生活：跳舞聚会旅游……哪样都比我这个亲女儿、比她的亲外孙女重要。我还能说什么？我也没脸说什么！本来嘛！自己的孩子自己养，天经地义！可我有什么办法？房贷、车贷、孩子的吃穿用度……哪样不是钱？……呜呜……都怪我嫁了你这么一个人……”

　　麦欧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话题又成功跑偏了。眼看着气氛越来越尴尬，他不得不转移小阮注意力，把话题扭回来：

　　“阮？小阮？阮阮？得啦得啦，怎么又伤心了？咱说正经事呢。咱妈不愿给咱带孩子没错，这不是她的义务。人活一辈子，大半辈子为儿女，到老了，谁不想享受生活？咱得理解。”

　　“理解啊，我理解！换我也不一定愿意。可，这不是没办法吗！呜呜呜，都怪你，都怪你妈！为啥你是农村人？为啥你弟弟家要和我们差不多生孩子？为啥你弟媳妇偏偏没有妈？从买房装修到结婚生子，咱俩都自己扛了，你弟媳妇有彩礼有人帮忙带孩子，我呢？我有什么？凭啥你家白捡一个媳妇、一个孙女？我，我哪有脸向我妈开口？”

　　完了完了，又来了。麦欧的脑袋条件反射地胀大，太阳穴嗡嗡嗡叫。他又有了那种想毁灭世界的冲动。

　　小阮头发乱蓬蓬，身上穿着松垮垮的家居服，五官因哭泣而变成毕加索的画。真难把她和结婚前那个明眸皓齿、诙谐可爱的女孩重叠成一个人呐，麦欧脑袋里突然蹦出一句话：每一个出轨的男人背后应该都有这样一个怨妇。

　　旋即，他被自己脑袋里这句邪恶的话吓了一跳，这哪是人话？分明是畜牲说的。想来他跟小阮因为爱情结合，谁能想到城乡差异带来的婚姻问题会那么大、那么持久？他和小阮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当初俩人结婚，就决定为爱嫁娶、不落俗套：不拍婚照、不办酒席、不要彩礼――这是初心，可世事多变、初心难葆，结了婚以后，他俩的“任性”婚姻摩擦不断，矛盾接踪而来，小阮不是从前的小阮，他难道还是从前的他？

　　眼前眼泪哗哗的小阮看上去毫不动人，甚至让人心生厌恶，但他心里委实心疼她：不是为了我和孩子，她何至于受这份委屈？

　　“好了好了，老婆大人，都是我不好。谁让我生是这么个命，我不也正在努力摆脱命运吗？都说上帝关了你的门，他总会为你留扇窗，亲爱的，你就是我的窗，我光明的所在，我前进的动力。”女人得哄，婚后他越来越以为然。

　　“哼！就会捡好听的说。亏得你有这张嘴，不然怕是这辈子都讨不上媳妇。”小阮破涕为笑，说的话仍让麦欧心里很不是滋味。

　　好在局面总算是拉回来了。麦欧努力调和心里那不是滋味的别扭感，大大舒了一口气。男人嘛，生来就是要包容女人的，用宽广的胸怀和强劲的臂膀为女人撑起一片天，即使怀中的女人叽叽喳喳、怨声连天，也要赔着笑脸、小心伺候。

　　或许是因为结婚生子同时进行，这两件人生大事带来的重压，严重扰乱了小阮的荷尔蒙。结婚前浑身散发灵气的小阮，现在一点就燃，一燃就炸，浑身散发的都是怨气。

　　如同耗子怕猫、贼怕警察，麦欧现在一看见小阮就本能地想躲；和小阮说话的时候也是胆战心惊，生怕哪句话不小心变成导火索，把他烧得外焦里嫩。

　　可“墨菲定律”总结了，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它更有可能发生。小阮神奇的脑回路总能找到有效的攻击点，她如一个被戳成蜂窝状的煤气罐，堵之无法，不堵无奈，想换一个又不可行，只好借着钱钟书先生的金玉良言，长叹一声：“不管鸟笼也罢，围城也罢，想我这种一切超脱的人是不怕围困的！”，继续前行。

　　吵得多了，麦欧慢慢摸出了规律：凡话题涉及到他的原生家庭和孩子养育问题，小阮就会神经紧张，进而情绪失控，最后大战爆发。

　　小阮大概是得了病，“凤凰男妄想症”，属于“被害妄想症”的一种。

　　（二）

　　小阮和麦欧恋爱五年。结婚前，小阮只去过麦欧家一次。

　　那次绝无仅有的“见家长”，用小阮的话来说是永生难忘。麦欧猜，小阮的病根可能就是那时候种下的。

　　麦欧家在邻市农村，离得不远，就是路不好，去一趟得四个多小时，本市只有一班客车可到。一路上车颠簸得能让人屁股几乎沾不到座位，车窗外泥点子与粉尘齐飞，车内你方吐罢我登场，胃液混合食物的腐臭味在相对封闭的车厢里发酵扩散，颇有一种人间苦难的味道。

　　耐不住麦欧的软磨硬泡，抱着文艺青年对田园生活的美好憧憬，小阮同意和麦欧回去一趟。

　　城市女孩小阮在踏上大巴那一刻，心里就有种很不好的感觉。她还是头一次坐这种大巴车，一上车，车内混浊的空气就开始撩拨她的肠胃。出了城以后，乘客的屁股开始跳集体舞，小阮脸色发白、紧抿着嘴，感觉五脏乱作一团。

　　“小阮，你靠着我睡会儿吧。一觉醒来我们就到了。”麦欧似乎经验老道。

　　小阮摇摇头。这种环境下，怎么可能睡得着！有东西顶住她的喉咙，一个劲儿往上冲，她再也压制不住，“哇”的一声吐出来。说是急那时快，麦欧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塑料袋接住小阮的呕吐物。

　　塑料袋里散发出阵阵酸臭，小阮鬓角的发梢也沾上了这恶心的东西，她自觉丢人，头低低垂着。殊不知，乘客们早就习以为常，大家自顾不暇，根本没有心思去看她。

　　好不容易熬到下车，小阮觉得半条命都快没了，谁知麦欧却开口说：“打起精神来，亲爱的。这是镇上，我们还得走一段才到寨子里。”小阮顿觉欲哭无泪。

　　她很后悔，很悲伤，也很心疼。后悔的是不该答应麦欧来他家，悲伤的是她那份文艺的、田园牧歌的幻灭，心疼的是麦欧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地方。考验爱情的时候到了，小阮和麦欧的感情不是一朝一夕，她还不至于逃走。

　　可接下来的事情，让小阮不得不爆发了。

　　“麦欧啊，回来啦。这是小阮吧？欢迎你第一次来我们家。我们吃过午饭了，你们要吃点啥？”麦欧的母亲，一个身量娇小、典型农村妇女装扮的妇人迎出来。

　　电视剧里头，第一次见家长，男方父母不都恨不得准备满汉全席的吗？小阮看着乱糟糟的厨房里的冷锅剩菜，一时有点懵。

　　“妈，你不用管。我们自己做。”麦欧并未发现小阮的异常。

　　“好好好，你们自己来，想吃啥做啥，猪油在这儿。”

　　“什么？猪油？！”小阮惊呼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奇闻：“现在居然还有人吃猪油？胆固醇那么高！”

　　“对对，小阮不吃猪油。妈，菜油在哪儿？咱家不是有吗？”麦欧忙打圆场。

　　麦欧妈转身在一堆白的红的塑料桶里左翻右翻，翻出一小桶被灰尘包裹的菜油来。“菜油？菜油怎么吃得饱了？吃菜油能有什么力气，这姑娘真是的……”她小声咕噜。

　　那顿饭吃得十分艰难。小阮的心情和胃口同时降到冰点，只端了一小碗米饭，小鸡琢米似的，数着颗吃。

　　麦欧心大，吃得呼呼哧哧。麦欧的父母还在诧异她不吃猪油这件事情。小阮的目光不停地落在油腻腻的桌面、缺口的瓷碗、油腻的炒菜和麦欧父母指甲里的黑泥上，手里的饭碗变成沉重铁坨，小鸡啄米也啄不下去了。

　　“我不吃了！”她突然把筷子拍在桌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推开门跑了出去。

　　麦欧父母被吓了一跳，脸上快速地闪过讶异、不解和委屈，最后归于木讷。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空气仿佛结冰了，这时候谁要是轻微动一动，就能听到喀喇喀喇的破冰之声。

　　麦欧也被吓到了。他知道小阮是个暴脾气，可他不知道这好好的，她又发哪门子疯？他看看父母，看到了隐藏在木讷之下的满腹狐疑和委屈，这副样子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老爸，呵呵，没事没事。小阮她晕车，可能是胃不大舒服。我出去看看。”麦欧打破僵局，追了出去。

　　刚才一路走来，小阮的白球鞋已经变成了黄球鞋，牛仔裤也变成了泥点裤，这副狼狈的样子自打她出生就没有过。

　　“我要回去了。”小阮见麦欧不来哄她，越哭越没劲，索性要走。

　　“没车了今天。我答应你，明天一早就走。我明白，我家条件差，之前我也没隐瞒，一五一十都跟你说了。我不明白，好端端的，你哭什么？”麦欧灭了烟，咧着一口黄牙，呆头呆脑。

　　“哭什么？你爸妈怎么接待我的？基本的待客之道都不该是这样，何况我是你女朋友！”小阮感觉自己刚平复的情绪再度点燃了。

　　“啊？原来是因为这个。来之前，我爸妈紧张，我就让他们自在点儿，平日怎样就怎样。我们家人习惯了，不懂什么客气的，来了就自己吃，爱吃啥吃啥，他们这是拿你当一家人呢！也怪我不好，没提前告诉你，以后你多来几次就习惯了。”麦欧继续呆萌。

　　“啥？！我凭啥习惯？不懂礼节还有理了？”

　　再也不去麦欧家，回去就分手。在潮湿的被褥里浑身发痒的小阮，用力咬了咬下唇，心里有了个坚决的念头。

　　麦欧双手环着她，鼾声如雷。

　　（三）

　　麦家一日游让小阮对“凤凰男”有了具象化的认识，这个词长期挂在她“百度搜索”的前三位。她一边看网上的吐槽，一边把自己带入角色，入戏深了，就三天两头拉着麦欧吵架。

　　但他们没有分手。不仅没分，还结婚了。促成他们婚姻的，正是女儿麦粒儿。

　　麦粒儿的到来一度让小阮陷入绝望。她不敢相信，害怕，痛哭，对麦欧说：“我没想过结婚，更没想过生孩子。拿掉吧！”

　　麦欧心里哀痛。他尽管呆笨，心里却很爱小阮。爱她，便想同她有个安稳的家和一个可爱的孩子。但他不知道能给小阮什么，只能说：“你做什么决定我都负责到底。”

　　拿着黑白B超单，小阮在医院门口徘徊良久。肚子里的小东西已经有原始心博了呢，是个乖乖的小孩子。她摸着肚子，掉下眼泪来。结婚吧。

　　不巧的是，麦欧最小的弟弟也相了个对象准备结婚，女方家要十万彩礼。十万彩礼，麦欧父母东借西凑已经去了半条命。对小阮，他们就只剩下一张歉意而可怜巴巴的脸了。

　　“小阮，能不能和你父母商量商量，彩礼……能少点吗？”麦欧已经急得如热锅上蚂蚁。

　　“我妈说了，不要。咱俩好好过就行。”小阮摸着肚子，想抱着自己的母亲好好哭一场。

　　她被父母捧在手心长大，任性惯了。知道麦欧根本拿不出什么彩礼，且她向来对彩礼什么的陋俗嗤之以鼻。她横了心同父母摊牌：“爸，妈，我想和麦欧结婚。我知道他穷，可我和他在一起五年了，他人好，待我好，将来定会待你们好。我对不起你们，麦欧也拿不出彩礼。我，我……我怀孕了。”

　　这形同于要挟，做事不顾后果是小阮的一贯特点。她明白自己在恃宠而逼，完全罔顾父母感受，干了白眼狼干的事。可她没有办法了，她选择了麦欧，只能和他往前走。

　　出乎意料，父母很平静。“小阮，我和你爸知道你怀孕了，麦欧打电话说过了。姑娘命是菜籽命，撒在肥田肥，撒在瘦田瘦，你自己想好，回头别怪我们就是。彩礼嘛，你别把我们当成卖女儿的，即使他麦欧出得起这个钱，我也是要给你们的。该给你的陪嫁我不会少，你们结吧。”

　　“妈……”小阮心里一暖。

　　“先别感动。你们的婚事我们答应，但不看好。是你自己要苦的，生了孩子自己管，以后日子过成什么样也别抱怨。”小阮妈收起了豆腐心，只剩刀子嘴了。

　　“好。”

　　好。这是一个关乎气节的承诺。当时小阮回答得斩钉截铁，颇有英雄儿女气概；但现在她后悔了，只要能有人帮忙带孩子，气节算个屁啊。

　　（四）

　　一层秋雨一层凉，秋雨为这座城市裹上了层层寒衣。

　　“老婆，咱为爸妈买秋衣吧，真冷啊！带孩子的事，我再想办法。我家挺对不起你的，我都知道。你相信我，我一直努力着呢。再过两年，咱俩日子一定变好！”

　　婚姻是这样吧，悲伤着她的悲伤，才能幸福着有她的幸福。我们多不容易，正因为不容易，才会倍加珍惜。麦欧抚着麦粒儿软软小小的头，突然对这种吵来吵去的家庭生活很眷念。

　　小阮还想再说些什么，目光撞上麦欧因熬夜加班而浮肿黯淡的脸，心尖一疼，也觉得没什么好埋怨了。

　　“带孩子的事，真能解决吗？”

　　“总有办法的，我们总能把日子过好。”

　　麦粒儿开始揉眼哭闹，小阮把她接过来喂奶。粉粉的小嘴，那么自然地衔住奶头，喉咙里传出“咕噜咕噜”的吞咽声――那是对生命渴望的声音。

　　“小阮，老婆，你后悔嫁给我吗？”麦欧轻轻为小阮捏肩。

　　“实话？”

　　“实话。”

　　“虽然吵得厉害，也觉得自己委屈。但没有后悔过。”

　　“老婆……”

　　“嘘！我妈来电话了。”

　　麦欧把睡熟的女儿抱进房间。谁来带孩子呢？他很头疼，但那是明天的烦恼。

　　“喂，妈。嗯，我们挺好的。麦粒儿睡着了。……你和我爸多穿点儿，天冷呢……过几天，我和麦欧带着孩子去看你和爸……带孩子？没事，我们自己想办法，你就别说我了，我知道是我不会选老公。什么！你答应帮我带孩子了？！”

　　……

　　小阮伸手抹泪，手放到脸颊上，突然又笑了。

　　麦欧松了一口气，走到飘窗前。秋雨又开始淅淅沥沥了，为城市再裹一层寒衣。

　　不过，这秋天，真好。
注：全文4998字。

zizhu

抢坐小白家的沙发，呵呵。

临沂风铃

先加分，再细读小白老师佳作

武如

加分支持林小白的好文章，必须的1

林小白

zizhu 发表于 2017-11-17 09:34
抢坐小白家的沙发，呵呵。

(⊙o⊙)哇，感谢感谢，多给“砖头”，敬茶

林小白

临沂风铃 发表于 2017-11-17 09:40
先加分，再细读小白老师佳作

谢谢风铃，多来提建议意见，小白好修改

林小白

武如 发表于 2017-11-17 09:41
加分支持林小白的好文章，必须的1

感谢武如兄，多批评指正。

紫玉清凉

先加分，正在看征文，待会细看。

林小白

紫玉清凉 发表于 2017-11-17 09:55
先加分，正在看征文，待会细看。

谢谢紫玉姐，多批评指正！敬茶

紫玉清凉

嘈嘈杂杂的人生，纷纷攘攘的生活。
小白这篇文，贴近人间烟火，把脉凡俗人生，接了地气。
相比之前那些作品，这篇反而更胜一筹。喜欢。
一直认为，能够打动作者的作品，都是好作品。赞小白一个！

林小白

紫玉清凉 发表于 2017-11-17 10:08
嘈嘈杂杂的人生，纷纷攘攘的生活。
小白这篇文，贴近人间烟火，把脉凡俗人生，接了地气。
相比之前那些作 ...

写的是自己生活的影子，紫玉姐，。

芒乡化十龙

好戏压轴啊！
问好小白！

刘晓斌

这是真正的末班车哟，支持！问好！

林小白

芒乡化十龙 发表于 2017-11-17 10:27
好戏压轴啊！
问好小白！

赶一个末班车，感谢十龙来支持！敬茶

林小白

刘晓斌 发表于 2017-11-17 10:31
这是真正的末班车哟，支持！问好！

是啊，晓斌兄！感谢感谢前来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