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房子 于 2017-12-1 00:44 编辑
锅屋里的人
院子东侧小屋, 灶台上,一盏煤油灯,像一只独眼,从一团黑暗中,看着那个灰色空间里的人。这个傍晚,父亲母亲和几个邻居,席地坐在靠墙的柴草上。
那个他六七岁吧,无声无息地蹲在干草里,或者躲在墙角旮旯里。那盏煤油灯的光,将夜晚冲出一线明亮。墨水瓶做成的油灯,棉条拧成的灯捻子,从开口盖伸出来,粘稠的火光,铅笔那么粗细,虚空光的上部,尖尖的形体,像一个小神,在摆动、摇晃。那摇晃弯曲的红色光,陷入一潭黑水中似的。
父亲沙哑的声音,叫着那些串门来的邻居,进入东间房,那门楣低矮的锅屋。吃完饭的人,坐在靠墙堆起的柴草上。他家的饭就用那些草烧成的。那几个人鸡一嘴鹅一嘴地说着话。父亲烟锅的红光一闪一闪的,他看着那一张张翕动着的嘴,那些像泥土样的脸,让他想到地里生长着的庄稼。
模糊的光中,父亲面向那几个人,说今儿去县城集市,卖了几十个鸡蛋,换回三斤豆油,一包盐,一斤醋和一斤酱油。南院大哥说今天溜乡到矿上几个糖人换了几十斤的废铁回来;西院瘦弱伶仃的女人说她家鸡蛋再攒几个就可以到集市上卖了;东院高个子的女人说她准备把母鸡卖掉,母鸡老了,走路都快走不动了……他们每天都要谈这些事情,说着说着,母亲提到昨天村东头的寡妇上吊。
白天他听说了,寡妇被串门的邻居发现与一个男人在床上相好。撞见他们的人是一个村子里的混混,于是寡妇偷人的事迅速传开。次日晚上,寡妇就在房梁上悬一个腰带,吊上了脖子。寡妇十几岁的儿子见母亲吊着的身子,吓得大叫,呼喊声引来了家族的人,救下的寡妇,却没了呼吸。家族人按照风俗,爬到屋顶,喊魂:“××回来了!”整个晚上,凄厉的呼喊声在村子上空飘荡。他们一起从屋子里跑出来,站在宅基上,被那声音缠绕着,像一根带子勒着自己的脖子。
母亲说女人没救过来,死了死了,人一死就一了百了……边说边叹息,又说今儿她家门口搭了灵棚。“死”这个字,突然让他打了个激灵,睡意全消,他扯着下母亲的衣襟,手都纂出了汗……东院女人说这个麻嫂的男人弟兄五人,老大老二在外边,一个很大的城市里工作。父亲说见过老大老二,说他们都是读书人。
他想起,那家人老小,和他同班同学。曾带了一本很厚的书,给他。他就是从那本发黄的书里,看到一个没见过的世界的。这和父亲说起的县城和集市一样,让他产生某种想象。
他听着听着,磕头打盹了,冷风在木门板上游戈,失魂落魄的声音逡巡着。风突然大了,那扇门吱呀推开了。他看着一直说话的他们,围着灯,灯火摇摇晃晃。就在那阵风吹过来时,火光突然灭了。母亲“哎呀”了一声,忙着从他眼前的灶台上摸火柴,哧的一声,火柴的光在那昏黑的地方,亮了起来。
那样的晚上,小屋里,是寒冷冬天温暖的世界。他在那儿听到村子里发生的许多事情。他们说到西边邻居儿媳妇不孝,婆婆弯着九十度的腰,走到邻居家诉说媳妇把鸡蛋藏起来,不给她吃。在一个月亮又大又园的夜晚,这个婆婆住着拐杖,来到开满美丽荷花的荷塘边,一个人爬到水里,淹死了:那个来串门的大哥的媳妇,得了糖尿病,瘦得皮包骨头,前些日子也死掉了;父亲把养了一年的猪卖的钱,拿到街上买粮食,结果钱被小偷偷去了……每天晚上,他们唠唠叨叨说着这样的事情,黯然的语调,穿过他的耳鼓,在夹杂着的叹息声里,被另外的人劝慰着,当事的人又都从规劝的话语中,获得某种抚慰。
他时常会在那样的氛围中,恹恹睡去,也或者走出屋子,到外边的村路上,寻找玩“杀羊羔”的孩子们。孩子们在村路上,奔跑、喊叫、欢呼。他在一群小伙伴里,抬头看着天空浩渺清辉里,金黄的月圆,那份美丽,一直到许多年后,在他的心头,升起无边的幻想。
一天晚上,灶屋的众人散去,他回到睡觉的小屋,半夜醒来,抱着双膝坐在草床上,透过木窗格子望向星空,他想县城的样子。到了白天,父亲推着他的破旧自行车出大门,他跟在身后,一直到村头,父亲问他干什么,他不吱声。向西去,到村头,见他还跟着,就说不要走了。他就在那两颗老柳树下旁站住。看父亲向南拐,再向西走,一直到他看不见父亲的身影。
某天晚上,灶屋里的父亲再次说起县城,他搬着那张木橙,坐到父亲身边。听父亲说起一家卖包子的小饭店,说那里的包子和汤都很好。父亲在那儿吃过一次。他记在了心里。许多日子后,他拉着父亲的衣襟,说要跟父亲去一趟县城。父亲就带着他去了集市,买卖完东西,路过那个小饭店,他们在一张油腻腻的黑桌子边坐下来。父亲要了两碗辣汤和两个油条。他们吃得脸冒红光,父亲看他舌头舔着碗,拉起他就走了……
到了上学的年龄,晚上,那几个人在灶屋里聊天,他把灶台上的煤油灯移到饭桌上,在煤油灯灯火里,识字读书。他从一个个的方块字里,产生了许多幻念。那天他想去一趟县城,它像火苗燃烧着贫弱的肉身。某天,他独自一人拉着一个小伙伴,偷偷去了县城。沿着那条乡村泥土路,走五里路,到了一条柏油公路,再走一里路,就拐进一条青石板的小巷,两边二层小楼房挡住东边过来的太阳。青石板路,一块块光滑的石头,他走在上面,那个县城就在他的面前了……
他想,他的幻念发端于那间灶屋,他从他们的消息里,认知了那个乡村,产生了去外边世界的想法。而那些锅屋里的人,有的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多年以后,那个小小村庄,那间昏暗的灶屋,消失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那时,他到了外地。而回乡的时刻,他都会想到,那促使他离开的动因。在夏天,走进这个平原,远远看,村庄,就像一个绿色草帽;到了冬天,灰色的屋顶从落光叶子的树枝间,露出来,又像倒扣过来的草叉子。那个锅屋,坐落在记忆的影像里,像一个城堡,牢固地筑在他少年的心中……
2017年1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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