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飘扬扬的大雪，让早春的西地小城陷入了凄迷，婉转，甚至是柔弱之中。断裂的河，一茬一茬，从左到右横流着。水声弱弱的，从河底穿过，绝断了鱼的归路。一把湿土，一团废墟，造访小城的灵魂。在无边的暗淡中，有一只小鸟飞过，带走了城市的方向。
这应该是和一个人，或一件往事有关的季节。我极力回忆着，终于想起那个遥远的，快要被历史烟云湮灭了的名字。柔石。
在一个被束缚与遮蔽的时代，很容易让人沉湎文字，去寻找心灵的救赎。就像《为奴隶的母亲》中那条沉寂的小河，一个脆弱的灵魂，一个寂灭的宿命。课本里的柔石，是烈士的柔石，热血的柔石，猛士的柔石。而侧立于文学史中的柔石，应该是1928年在上海结识鲁迅后的柔石，和先生一起创立了朝花社，出版《朝花周刊》，编辑《语丝》，闲余时间翻译、编印域外小说。后来对他的关注，就是他这个人，以及他在硕圆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几乎永远地在瞪视着什么，和坚毅瘦硬的脸部映衬，更凸显了一种雕塑般的定力。我知道，那是一个时代在他眼里的积淀，和驻足。有着毫不迟疑的理想和求索，然而没有大痛苦。这时的他，沐浴在春风里，为着一个时代而呐喊，而前行，就像他的《二月》，他的《为奴隶的母亲》一样，纯粹，经典。
同样纯粹经典的是，三十年后，文学的《二月》被改编成了光影的《早春二月》。尽管两字之差，隐喻着一个时代不同的文化诉求，但有一点，年轻导演谢铁骊同样秉承了年轻作家柔石的思想，用苏联蒙太奇理论和中国画含蓄的表现手法，将那个时代满怀人道主义的知识分子精神向往永远地定格在了银屏之上。时光荏苒，唯有两代人共有的人文追求永不褪色。
《早春二月》开场镜头的运用是很别致很讲究的。古桐色的条纹船板上，慢慢摇出一扇弱小的舷窗。这是导演的主观视角，悠然，缓慢，就像那个时代一样。次第呈现的是江南早春二月里遥远的碧水蓝天、暖阳飞鸟和缥缈人家。在黑白的影调下，它们像是一副传统的水墨丹青，更像是几行情调淡雅的宋元词牌小令，仿佛在絮语着“贫巷有人衣不纩，北窗惊我眼飞花……”，让人经久回味。
《二月》是柔石的亲历之事，在一定程度上它也可看成是柔石的自传体小说。“柔石”也好，“萧涧秋”也罢，它们的意思一样，都是石子。鲁迅是最早读出这层意思的人，他在《〈二月〉小引》中评点萧涧秋说，“他仅是外来的一粒石子，所以轧了几下，发几声响，便被挤到女佛山——上海去了。他幸而还坚硬，没有变成润泽齿轮的油。”坚硬的柔石果然没有辜负先生的期望。在先生的指导下，他用年轻的生命和文字，井喷般达到了一个文学青年短时间内难以企及的高度。
其实，从本质上看，《早春二月》应该是一个与爱情无关的故事。在芙蓉镇上，多谋善变的钱正兴、庸俗空谈的方谋、随波逐流的陶慕侃是以男性为中心的权力社会的象征与代表，誓与庸俗社会对立却处处受人非议的陶岚、恪守传统道德却被其逼上绝路的文嫂、小小年纪就被人骂作“有一个野伯”的采莲等构成了芙蓉镇的女性世界。作为一个过客，萧涧秋自然从不属于其中任何一边，但他历经磨难的身世、高傲不入流的性格，使他本能地厌恶、疏离前者而关注、贴近后者，并最终将自己的命运与她们联系在一起。但是萧涧秋却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对文嫂，他只是同情；对陶岚，他只有好感，如果要说有爱，也仅仅是年轻人的模糊之爱。柔石和谢铁骊所要表达的只是那个时代普遍命运中的孤独与无助，以及彷徨中对生命底色的坚守。就像萧涧秋，就像陶岚。
六十年代的中国，电影事业春寒料峭，银幕上的情侣更是销声匿迹，《早春二月》几乎成为了这一时期的“独苗”，一棵充满诗意的“独苗”。
罗曼·罗兰说过，艺术的伟大意义在于它能表现人的真正感情，展示内心生活的世界。作为一部“表现人的真正感情”的作品，《早春二月》有着浓郁的抒情色彩和细腻典雅的艺术风格。值得称道的是，影片突破了戏剧式的叙事模式，对多场景组合式的电影形式进行了探索。含蓄的韵味、精炼的镜头、丰富的细节描写，尤其是“非戏剧化”和“散文化”的结构手法的娴熟，将深刻的思想内容、缜密的情节结构、精细的人物刻画融汇在一起，整正达到了经典影片的高度。经过十多年的磨难，中国电影终于告别了早春的寒峭，迎来了真正的春天。然而，男主演孙道临因此被打入冷宫。在人生的黄金季节，他不得不告别流连忘返的光影世界，一连13年没有拍片。因为，“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就像萧涧秋，就像柔石，就像那宿命般的归宿。
年轻的柔石只活了三十个春秋，可他留下的才情文字，却为二三十年代知识人群雕刻出了崭新的塑像。萧涧秋的苦闷和彷徨，也是柔石的苦闷和彷徨。属于一个时代的二月已经永远地消失在了季节的背后，但属于光影世界的《早春二月》却在一个世纪之后，依然散发着浓郁的艺术气息，并将为一代影人的追求树起高远的纪念碑。
文嫂死了，没有露面，没有留下一句话。5年之后，饰演文嫂的上官云珠在没有尊严的忍受中也选择了死亡。她从四楼窗口跳下，没有留下一句话。“失掉了爱情的人生，于我们有何意义啊！一想到此，立刻就悲伤！”其实，何止是悲伤，简直就是冷静的缄默——用死亡来捍卫、抗争那个黑暗的社会。
我还见过柔石两张更年轻的照片。也是硕圆镜片，透明无框。布衣或学生制服，清瘦，硕长，当是他求学时所拍。那时的他，还是赵平复，还不是柔石。我也见过柔石更“老”的一张照片。1926年早春初到上海，摄于龙华寺。25岁说老的确有些早了，但照片上的他真是老，苍老。他站在一棵弯腰的瘦树前，早春柔弱的阳光斜照在脸上身上，长袍短褂显得粗糙而硬朗。五年后，他就被害在这里，同样也在早春二月。龙华成了他永久的归宿。三十年后，籍由一部电影，柔石的情感世界在萧涧秋身上得到再现。但是，这样的柔情，这样的爱情，却注定要在料峭春寒中漂泊。行走在雪夜中，我不禁也打了个寒颤。
[ 本帖最后由 何也 于 2010-3-17 09:22 编辑 ] |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发表于 2010-3-17 09:17
收藏
楼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