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yangyizhuo 于 2018-1-15 08:27 编辑
报纸外的百岁老人
曾经写过一个“百岁老人系列”,那是市里安排的宣传任务,好像是为着配合“重阳节”,领导慰问的一个活动。据民政部门统计,全市共有12名超过百岁“寿星”。按主管领导的意思,我们采访时可以从“事迹、品行、家风、长寿秘诀之类入手”。报纸刊出,看到的人们也喜欢读一读。毕竟“人活百年”是个不错的理想,看报纸上这些百岁老人们,好似对自己的生命更多些信心。党报,毕竟要弘扬主旋律,起码要给人以昂扬身上,阳光明媚的印象。于是我想,我也算完成了这个任务。
只是,关于百岁老人的事情,还有一些,被遗留到了报纸之外。就像用相机拍照,眼前明明是许多,而镜头里永远只是“精选”的一部分。一年多的时间过去,对于“报纸外”的那一部分,我还是觉得放不下,就要把它们记录下来。
百岁老人什么样?并不都如镜头上显示,健康矍铄,有的已经长年卧病在床。有两三个,她们很瘦,已经不是我们平常印象里那种“瘦”的印象,身上横竖的几根骨头都看得很清楚,骨头外面蒙着一张黄皮,“骨瘦如柴”“风烛残年”几个类似的词就在我眼前跳来跳去,又都不能完全概括。她们的身体已经萎缩,抽成一小堆儿。儿女把她们抱起来,像拢起一堆枯柴,仿佛能听到里面嘎吧嘎吧的声音,老人仰着脖子,像从胸腔里里挤出一些活气“啊——”的一声。
还记得,那个接待我们的乡镇干部说:人活这么大岁数是做什么?有条件的,是享福还没享够;没条件的,是受罪还没受够。——他这样说法,怕是真的有所体会。后来听说,那个乡镇干部曾经有两年不能上班,在家伺候老人。父母都瘫病在床上,一边一个,他和老婆两人都在单位上请了假,回家侍候。
记得:我去到的那一家里也很穷,破砖烂瓦。进当屋,挑帘进里屋,一阵尿骚霉臭味儿。她最小的儿子也已经七十多岁,还有一个大儿子,就在当村,不来往。就是相互之间像毫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样,具体原因没多问(这不是采访的重点)。老人原还有两个闺女,小女儿在她很小时候,送给别的村,别的人家。老人也曾偷偷的去看过几次,对方并不知道。现在这个老人躺在床上,高一声低一声的叫着。邻居告诉她:市里人还看你了。
那老人一边叫,一边说:是吧?给我拿药来了吗?我疼。快给我药吃吧。你们都是大好人,我给你们磕头啦,可我起不来……你们看看这屋里有什么好拿走的,把柜子拿走吧。邻居们都在笑。像这个老太太已经说不了故事,她的儿子也不说不出什么,一开口就要流眼泪。那我们写什么呢?就写邻居关系很好,大家都很照顾这个老人。尤其是老人的外甥,对她很好。经常从千里之外来看望她,接济她活下来。于是,报纸上就写了那个外甥,题目用了老太太的一句话“没有小喜儿我不能活”,小喜儿就是她的外甥,也就是老太太大闺女的孩子——大闺女临死时,留下话,要儿子好好照顾老家的姥娘。
有一种感受,人到了这个时候了,也就不再有什么顾及,而且站在这个年龄高度,她们有了足够的自信,觉得已经完全把握了是非对错。她们说起当年自己所受的委屈,怨尤,忍不住就暴怒起来。记得,有些百岁的老人也并不只是温良宽厚,她们也会大骂:妈个逼的!骂得很投入,嘴角冒出白沫,唾沫飞出很远。样子当然很凶恶。在这个年纪时候,生死还有什么区别吗?那还有什么可怕顾忌的吗?看她们目露凶光,伸手鹰爪般钩手,扑过来的时候,大都年轻人都会落荒而逃。
记得:有一个百岁老人到老还固守自己的信念。她瘫在床上不能自己起来解手,这时候,一定要叫儿子过来伺候:媳妇怎么也是外人儿!这事儿,怎么能让人家外人干?——儿子不来,她就一直憋着。
记得:一位不得病的老人,也还是有些头疼脑热的小症候。她认准一种刻“小鱼儿”的药片,头疼,肚疼,发热发冷,无论哪里不舒服,都吃这种“小鱼儿”,一吃就管事儿。其他的药一律没吃过。这样,她就活过104岁。她过生日的时候,整个村儿的人们都来给她祝寿,大家想沾点“寿气”,也想活大年纪。转过年来,听说这位老人自杀了,用自己裹腿的带子上吊死的。死前一阵,她经常说“活着没意思”,“出家门看看,没自己认识的人”。
采访路上,我们半开玩笑:总结百岁老人几个特征:女性为多,大多裹脚,跟年轻时体格强弱无关,但一定要禁得起活。长寿的最大秘诀就是“坚持活着不死”。这当然是废话,还记得,我们在走访一位老人时,也在问起这个事情,“老人长寿有什么秘诀?”他的儿子(也是年近八旬的寿星了)态度坚定的说:她的长寿秘诀就是——不得病!
写到这里,差不多也就要写完了。但当初访问那些老人时,感受有十分,写在报纸上的约占三分,写到这里的,也就二分不到的样子。剩下的五分,又是什么呢?伸手要写的时候,却又无声溜走。生命“百年”是个好大的一个数字,不敢奢求,即便可得,也不知幸与不幸。 [copyr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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