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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又匆匆
——从古浪黑松驿走过的三位历史名人掠影
文/于文华
历史是一个永恒流动的过程。一定的空间与时间内,一定的历史人物,在某个时间点走过一个地方,就构成了一页页有血有肉、有筋有骨的鲜活历史。
地处乌鞘岭脚下,古浪峡南口,丝绸之路上重要古驿站之一的黑松驿镇,作为一处关隘与驿站,恰好处于古浪峡与乌鞘岭之间的中心点上。可以想象,在以车马为主要交通工具,且大多数行人都徒步行走的古代乃至近代,是一道当时条件下难以逾越的关口,人们在古浪黑松驿做一短暂的停留与歇息在所难免——无论凿空西域的张骞,还是远赴西天取得真经的唐玄奘,抑或边塞诗人高适等人……都要在此处打尖、驻留至少一晚。这些历史名人在黑松驿留下了他们不可磨灭的脚印,给当时鲜为人知的河西,烙刻下了当时颇为难得的文化印记和历史影响,也由此书写了当地灿烂辉煌的历史篇章。
林则徐:戴罪功臣的家国情怀
作为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位戴罪功臣,在中国近代史上有远见卓识的思想家和以侠肝义胆反对外国侵略者的爱国主义者的林则徐,1840年虽则取得了虎门销烟与反侵略斗争的初步胜利,却由于清廷的昏庸及对外屈膝投降,却被撤职并于次年五月初十日,再次被革去四品卿衔,从重发往新疆伊犁为国家效力赎罪。八月初七日从兰州西行,十四日抵达凉州。
在甘肃一路忧国忧民,一路宠辱皆忘,一路会客访友的林则徐,从兰州出发时据说雇佣了10多辆马车,拉着喜爱的书籍和行李,义无反顾的穿越千里河西走廊,一缕缕凄冷之风从远方吹来,吹得年近花甲之年,大半辈子在潮热南方生活的林则徐老人浑身打颤。这风带着牛角一样的嚎叫,夹带着黄沙尘土,从陡峭险峻的乌鞘岭轻松翻越——那么高、那么曲折的山岭,坐在颠簸的马车内都有些心惊肉跳,那些风却轻而易举、谈笑自如的翻越过来。可见这风本领非凡,不同凡响。
一路曲折跋涉的林公不沉沦,不哀怨,不怨天尤人,而是以一种不屈服、敢于拼搏的勇气,与内心做斗争,与过去做斗争,与脚下的恶劣环境以及即将迎接的困厄做斗争。放眼满目苍凉、凄苦的河西高原,或许有一种“心在沿海,身老天山”的感慨。这从他“出门一笑莫心哀,浩荡襟怀到处开。时事难从无过立,达官非自有生来”一诗中可约略窥探其心理特征。
不长草,不开花,不飞鸟的祁连雪山,拒绝如何形式的装饰,除了皑皑白雪,还是银装素裹。仰望冰清玉洁的雪山,他心中的寂寞油然而生。由茫茫祁连雪山的寂寞,联想到自己的寂寞,想到远在他乡对他牵肠挂肚的妻儿老小,继而想到祖国大好河山遭受外国侵略者的蹂躏……壮志难酬的林则徐,不能不悲愤,不能不喟叹。但悲愤之余又空怀满腔报国之志,只有宣泄于喟叹与长笑之中。所有的诗文并非空穴来风,并非空中楼阁,一定在心底有所触动,灵魂有所触碰,有了某种感动、某种情愫,才会“偶然得知”,后来才有了《塞外杂咏》:“天山万笏耸琼瑶,导我西行伴寂寥。我与山灵相对笑,满天晴雪共难消”一诗的完成。
公道自在民心。虽则被发配边塞苦地的林则徐,一路虽曲折西行,一路却是逢迎追随。受到的绝非不公正待遇与冷落误解,而是近乎明星般的热捧。
据林则徐本人所著《荷戈纪程》记录,七月初六日从西安出发,艰难西行。八月十一日,入天祝境内,夜宿乌鞘岭山脚下普通民房,为次日攀登当时陡峭难走的乌鞘岭做准备。十二日早晨,下车步行登山,书中说:“又五里乌梢(鞘)岭,岭不甚峻,惟其地气甚寒。西面山外之山,即雪山也。是日度岭,虽穿皮衣,却不甚(胜)寒。” 据载当日翻越陡峭乌鞘岭,让惯于行走南方平坦之地,上了岁数,体力不支、饱受严寒的林公,尝试到河西峡谷大山路途的艰辛难行,以及严寒气候的考验。黄昏时,林则徐一行缓缓抵达黑松驿驿站,准备在此歇息暂住。
谁知,早有有心人在此恭迎。原来当时善工诗文、仰慕林则徐名气已久,来自安徽怀宁的古浪知县陈世镕,于十一日早早探得动向,于十二日清晨出发,到离城30余里在黑松驿驿站迎候。林、陈俩人相见后,互致问候,一见如故,嘘寒问暖,甚为投机。
在黑松驿做短暂饯迎后,知县陈世镕热诚邀请林则徐换乘一辆颇为高级的暖车,当夜两人同车抵达古浪县衙,在县城美美休息了一整天,其间他们究竟谈喧了什么、议论了什么,已无从考证。但他们俩人一夜差不多未眠,而谈诗论文,兴致甚高这一点,是绝对可肯定的。
莫理循:以镜头书写历史
骑着高头大马的莫理循,从乌鞘岭蜿蜒曲折的陡坡一路缓行,走进黑松驿,便感觉到这里的天空格外湛蓝澄明,阳光格外清新温暖,空气格外清新洁净,风格外爽朗清冽……冰凉的河水。是枯寂的树木。失神而贫穷的百姓,并不妨碍他兴致勃勃的观看这个古驿站的风采与魅力。
莫理循作为一位与近代中国关系密切的旅行家及政治家。他从1910年开始陕西咸阳出发,开始了为时半年的中国西部考察,以亲历、亲闻、亲见的可靠记录与独特视角,以照相机和胶卷及一幅幅颇为难得的照片,还原历史,复苏记忆,对现代人了解清末中国尤其当时还藏在深闺人未知的西北地区提供了非常生动、直接可靠的第一手材料。
随处都以摄影家的眼光看风物、草木、人物、建筑与风俗,正像雄心勃勃想改变旧中国的面貌一样,努力想通过一己之力帮助中国政府摆脱政治和经济危机。但在他满腔抱负得不到施展之时,不得不选择以行走山川大地,以目光、相机与笔述的方式,来告诉世人尤其外界一个真实的中国乃至西北。
走进这片神奇迷离的河西高原,边走进了目瞪口呆的乡民眼中——是的,金发碧眼、个子高大、模样古怪、衣着独特的莫理循,是乡民眼中从未见识过的稀有人种。路上走过马车、毛驴和骡马,走过乞丐和身穿破旧衣服的百姓,更走过风、尘土与鸦片鬼、流浪汉。骑在马上的莫理循,只身走近掠进眼帘的一处古堡、一处废弃的卫所。镜头的远处是“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连绵山峰,主角是巍峨坚固的城墙以及一个低矮黑魆魆的门洞,四角的箭楼依旧,城墙垛口依旧,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繁华景象却不复存在。青色的长方形条砖,一片片叠加构筑,修砌成这座坚如磐石、形似纱帽,内有九井八城门的巍巍城堡。笔者亲历毫无依存的城墙废墟前,走访当地老人,据说此城为南北狭长、东西稍窄(南北约800米,东西约360米余),这个卫所是集军事、经济、政治等为一体的机构,城墙南北各有一个城门,发生战事,关闭城门,自可固若金汤,里面有一字排开的9个水井和充裕的粮食,可防御数月。南北各有一处塭城,各有4个城门。而中间据说还有一个城中之城——叫中城,想来这必然是政府官员的府衙及官署所在地。脚下空无一人的城门,杂草丛生的荒滩前,鹅卵石、荒草与沙土组合而成的荒滩……足以说明早已被时代抛弃而荒废。他快速用相机摄下这难得的建筑,也由此留下了黑松驿作为古代卫所的有力证明。正是有了这座独特建筑,黑松驿全盛时期,人烟稠密,市面繁荣,曾有“小凉州”的美誉,自然就绝非空穴来风的无稽之谈。
山坡下黄土累砌的土坯房下土墙边,两头黑猪,以笨拙、懒惰的姿态进入他的视野与镜框中,一头在吃食,一头好似在漫不经心的散步——而衰败岌岌可危、低矮破旧的房屋,显现出当时村民生活的艰难贫穷,唯一的亮色是左前方门楼,隐约可见木刻的花纹及装饰,衬托出一抹文化底蕴与工匠技艺。
而一脸木讷、穿着笨重,显然是十多位村民,这些在艰难环境中倔强生活的人们,以原始朴质的眼光打量着眼前走过的仿若外星人般的莫理循。有的穿着长长的棉衣,有的则是羊皮大氅,有些是更是当时西北乡村流行的青色大襟衣服,所有人无一例外的都留着长长的头发。木质门扇两边的门神却依旧保留完好,清晰可见,春联不知踪影,一种河西人过年贴在门高头的叫“生地子”的纸片,也被风撕扯的仅剩少许。也许这家家境不错,门前站立着七八人,而从门中探头探脑的三个人——显然是女主人,穿着明显光鲜而簇新,手牵的小孩穿着当时大户人家少爷才穿的长袍马褂儿,主人身边仅探出半个身子的人,估计多半是下人、仆妇之类的身份。
春日的低温和寒风制造了寂寞。瘦成了一根线条的河水不仅加重了寂寞的质感与厚度,还顺便用自己寂寥枯竭的特质,把早先烙刻在黄土山坡上的民歌——连同旖旎的土黄风和翠绿色的野草带走了。虽说时间已然到了阳春三月,南方已经杂花生树、青草展绿,但此处随处可见去年夏秋长出来的齐腰高野草,眼前依然枯萎衰败模样,那些枯草长长短短、残差不齐的干硬茎秆,残骸般木呆呆地戳向天空。人一走过,干草茎就被脚踩得倒伏折断,发出噼噼啪啪的倒伏声,从人的胯下传到四面八方。偶尔有雄键的苍鹰,高傲的傲视苍穹,拖着粗粝高亢的一声声鸣叫声,从踏草而行的人头顶掠过。雄鹰的鸣叫,在天空形成了金属质感的涟漪般的回荡声,瓷实的音质和远处羊倌们有一下没一下的应答,勾勒出了河西空旷辽阔的距离感,也映衬出了春野的寂寞与枯寂。
照片激活了文献记载,将其中的种种景物生动直观、本色的显现出来。看不见原本绿色的草影飕飕,也看不出野草曾经背负过的历史沧桑,更看不到芊草漠漠、流乱轻丝、庶羞千族、盈满六庖与天高云淡共舞共享的精彩景致。春日乍暖还寒的低温和吹面不寒的峡风,让枯萎野草一天天苏醒过来——不是为了给人的视觉腾出眺望的空间,而是用春风吹又绿这样的物语形式告诉我们,只要有绿草生存的地方、时间和生活里,一切都是生机勃勃、鲜活和值得让人生生不息并且怀恋难忘的。
西北人民风淳朴,待人真诚,友善谦逊,憨厚友好的共性特征,从莫理循的笔触中自可找到佐证:“从北京道乌鲁木齐,我整整走了100天,没遇到什么困难,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人人都有礼貌和友好。这是在中国内地旅行的人普遍的感受。”
于右任:挥毫泼墨抒胸怀
民主革命的先驱、著名的爱国诗人,一代书法大师于右任先生在1941年秋,从新疆乘车到甘肃,一路考察,一路吟诗,一路思索,一路挥毫泼墨,为河西人民留下了大量弥足珍贵古代墨宝。
当时正值抗日战争处于相持阶段,华北、中原、东南大半山河陷于敌手,幅员辽阔的西北一隅就显得极为重要,成为支持抗日战争的大后方。时于右任先生任国民政府监察院院长,具有一定的条件,于是决定带员来甘视察,了解政情并参观名胜古迹——此次考察结束后,他提出了许多建设性意见。比如:一是提出建立敦煌艺术研究所的提议,为后来莫高窟及敦煌进入国家及大众视野,有效保护敦煌奠定了基础,二是眼见西北“天然宝藏与国防工业两有发皇,深感兴奋。惟地荒民瘠,凋伤日甚,沿祁连山脉林木斫伐太多,雪线逐年提高,水源渐成问题,因恐民生情况不能与国防事业进度相辅事功……为谋根本拯济西北之困穷,使能随国防事业前进孳育民生”,倡议并提出“十年万井计划”,这项倡议虽则未能付诸实践。但早在几十年前,对河西生态破坏、祁连山植被脆弱的现状提出振聋发聩的建议,足以见识先生的远见卓识及为国家民族分担忧愁的深谋远略——这些开创性的贡献,甘肃人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由内地到交通不便的西北敦煌,仅仅路程之艰苦,便使一般学者望而却步。而心系国家安危、忧虑民族发展的于右任,毅然不顾鞍马劳顿,颠簸在土砂铺就的西兰公路上。这位身着旧衫、布鞋,长髯高额、精神矍铄的老人,一路以深情的目光注视着辽阔的原野和破败的城垣,思绪万千,心潮滚滚,兴奋、忧伤一起涌进心中,犹如天空那飘忽的秋云,“天荒地变孤儿老,雪涕归来省外家” 老者默默低吟着心里的诗句。车过乌鞘岭后,不得不停留在黑松驿城郊,宁静祥和的氛围打断了他的思绪…… 破旧衰败的民居和生机盎然的绚丽景色,折射出河西秋天的富饶美丽和自然属性。置身于西北边地空旷辽阔的山川大地,看一眼街口“凉庄保障”石匾上感天灵下沾地气的神韵,再抬头望一眼四围群山耸立,被连绵起伏,不长寸草的土黄色切割成荒凉寂寥村庄、田野与河川,会发现在河西连时间也是硬蹦蹦赋予某种特殊质感的,罕见的雨水自然是亲切无比的,整条黄色土路延绵尽头的一个驿站是无法选择的唯一通道与驻足之处。
这里的人们毫无疑问的是坦诚和直率的,是热情而友好的,住在这儿,犹如归家一般的温馨舒适。
直接呈现出一个地方人们的生活内涵、性格走向及传承价值的实质,是大地风貌、地理环境、历史元素的精华和基因所在。西行途中,先生的身子走到哪里,眼睛就看到哪里,哪里就变成了一首首诗词歌赋所呈现的注脚。他常常会触景生情有感而发,或以诗咏史,或以史为鉴,或笔墨书写……这些珍贵的诗文书法,让后人从中汲取精神及文化营养,添加无群智慧。而一首名为《无题》的诗,就自称系古浪至兰州道中的有感而发之作:“金城西去玉门还,庄浪河东欲晓天;万紫千红冰雪里,争将血汗染山川”。(作者注:古浪至兰州道中,果园甚多,红紫相间,蔚为大观。)
这年9月19日10时许,于老一行从黑松驿出发抵古浪县城,在县城小憩。古浪县县长陈邦启等要员和乡绅恭候于南关迎接。银髯拂胸、精神矍铄的于右任, 在古浪县城逗留期间,却不顾政要豪绅的殷勤邀请,不问平民百姓,贩夫走卒,每有所求,都来者不拒。走进劳苦大众中挥毫泼墨,书写了大量的书法墨宝,以至于如今南山北川的许多百姓家中,依旧收藏着于老先生的书法作品。据说,后来于右任先生兴致所至,挥笔提就《古浪道中赠一涵》:“古浪街头往复还,古浪河水声潺潺。乡村红叶杂黄叶,客路南山礼北山。白发还期开世运,苍松应共挺人间。梨香瓜美山河壮,悔不同君出玉关“一诗,给”驿路通三辅,峡门控五凉”的古浪留下了千古佳话。
平静而又细致、虽不富足却自得其乐的的生活节律,让于老活的自如而坦荡。在台湾15年的最后人生岁月里,先生无时无刻不在怀念大陆、故乡与亲友,殷切期盼祖国统一,落叶归根。1962年在病重弥留之际,多年的深沉乡愁,念念不忘祖国统一的他,感情之累积终于酿成一首震撼中华民族的千古绝唱——《望大陆》满腔血泪呼唤祖国统一:“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天苍苍, 野茫茫,山之上, 国有殇!”
保持内心的信仰和亘古不变的自然秉性,其实就是人生最好善待——这是我从于老先生光明磊落一生的启迪和感悟。
那些远古的马蹄声伴随着尘土远去了,那些志向远大、忧虑国家民族长远发展的历史名人也远去了……也许,对古浪黑松驿来说,这三位历史名人留下的仅是几行脚印、几声喟叹、几幅照片及一星半点的片段记忆,但纵观整个历史长河及林则徐、莫理循于右任三人对国家及民族的历史功勋及人格魅力,他们却足以光耀千古、彪炳史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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