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18-3-14 07:51 编辑
每年春节,我都要回老家和父母一起过节,至今如此。
就过春节而言,准确地说法是我从来就没离开家,尽管每年春节在家,少则两三天,多则五六天,就是这很少的却始终固定的几天将我四十多年的春节完整地连在一起,从未间断。
过节的程序也很固定。除夕前一天一家三口大包小包地赶回去,吃几顿父母早已准备好的一日三餐,当然,也会和老父亲喝点,和母亲随便说点,过几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懒汉日子,似乎从一开始就在等待着结束。事实上,踏入老家的第一步就开始算着回来的天数,可以理解为对于时间过少的遗憾,也可以理解为对转换一种生活方式的并非真正适应。
家当然是要回的,必须是要回的。在没有回去之前,也相当着急地数着距离回去的时间,对于回家之后依然还有一些近乎童趣般的期待。
期待永远停留在期待的层面上,就像古希腊神话当中的西西弗,不停地把一块巨石往山上推,而巨石又不停地从山上滚下来,所谓的努力所谓的期待只是一种循环往复。我们总是希望一切会好,但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希望而已。
我这样说是有些不符合实情乃至于不近人情的,甚至可以让人贴上“消极、片面、狭隘”的标签。人们的生活水平不断提高,你没看到?家乡在变的美丽富饶,你没看到?宽阔的水泥路、敞亮的楼房、随处可见的小汽车,你竟也能无视?
我无数次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我无数次告诉自己要学会讴歌和礼赞,不能漠视我们的成就,不能选择性地失明。但是,同样是在无数次亲历之后,我没有办法那样轻易地戴多少高帽子,我认为那是轻佻。我的价值倾向没有多少问题,很多人持类似观点,但不愿说或根本没在意而已。
至少,我们距离我们的愿景也就是我们的美好乡村我们的内心充盈还很远,并且前行的每一步都携带着滋生的新问题,步履沉重。
快乐很多时候是建立在浅表性的基础上,比如,读一个情节曲折的故事多半比啃一本理性读本要快乐;浮光掠影地侃大山比较真的思考更快乐;孤独只是一种信仰,合群才是一种市场。就我无数次触摸的的乡村而言,如果只停留在浅表的基础上,我会得出近乎快乐的结论,但这不是我的习惯。
每年大年初一,我会带着孩子在老家的田野里随处走走,那条再熟悉不过的田间小路仅仅就在春节这个节点就见过我几十次,她目睹了我的孩子从牙牙学语的稚子变成了和我并行的青年,虎头虎脑变成了冷峻和严肃。他从不拒绝和我一道在田间走走,尽管,连一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今年,也不例外。
午饭过后,我又招呼他和我一道转转,不能老耗在电脑上。他不大情愿地应承着,我俩从父亲沿街的老房子绕过一截公路,再穿过一个废弃的校园才走到了田野中间的土路。原先是很容易的,可以直接从后门出去,现在后门堵起来了,每家每户都圈起了围墙,大有不相往来的趋势。偶尔可以透过窗帘看到隔壁邻居家,但窗帘扯起来的时间很少,人们相互之间都没有多少兴趣去关注别人,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我们连一点察觉都没有。
学校曾经书声琅琅人头攒动,但因为学生数每年急剧的锐减,早已撤掉好几年了,曾经还算整洁的校园现在只剩下一个长方形的地基,断壁残垣七零八落地随处可见,原先的操场被附近的村民东一榔西一棒的,划成了大小不等的地基,上面可能种过油菜小麦之类,因为是冬天,踪迹全无,仅凭猜测。下过大雪的土地上还残存着不少变成黑灰色的雪块,地上的冻土像刚刚出炉的面包,到处都是蜂窝的形状。我儿子眉头紧锁,一百个不愿意,因为他的运动鞋实在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我的理性思维是很差的,看着眼前巴掌大的地方,我无法将其与曾经几百人的学校联系在一起。老人们常说,屋是不占地的,算是经验之谈。另外,应该还有第二个原因,就是因为没人管理,枯黄的蒿草肆意蔓延着,抢占了校园的面积,自然看起来就小了。
这不是我的学校,我上的小学当时还不如这个学校,他已至此,我的那个又能如何呢?我问过,起初撤并的时候,还是有些吃香的,让村民堆点稻草,栓条水牛的,但到后期,村民们好像连栓牛的兴趣都没有了,在一座孤零零的小山上,约莫可以找到一个屋顶,感觉都能被风吹倒,它近在咫尺,
我却二十多年没有上去过。
我想到担心,我的老家最终沦落到和它相同的境地。
算是闯过了这个学校的“遗址”——好像找不到第二个合适的词语了,顺着小水沟往前走,漫长的冻土候着我们,我和儿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他不大耐烦,其实我也想放弃,但没有,几乎是下意识,还是在往前走。
附近有个土地庙,就在一洼菜地的拐角处,矮矮的,里面端坐着土地菩萨,夸张的脸部轮廓显示着制作的粗糙,浑身镀成了黄色,不过已然有些斑驳,披着发白的红布条,皱巴巴的东摇西晃。土地菩萨的正前方放着个香炉,香炉下方有个蒲团,大约是方便人进香和跪拜的,香炉里空荡荡的,蒲团也非常脏,看来因为土地的凄凉,土地菩萨的境遇也好不到哪儿去。
人们常谈及信仰,说国人的信仰缺乏或不至于坚定,这是个永远找不出标准答案的问题。中国人的聪明在于灵活多变,一切都可以转化到实用的层面上,包括名山大川,千年古刹看起来香火旺盛,大多只是为了获取一个心理上的平衡。佛教被简化成送子观音和招财进宝,道教被简化成长生不好和羽化成仙,即便是文人推崇的儒教最后也从忠孝节义演变成金榜题名和封妻荫子了。这是套路。
一个我曾经每天上学都要经过的村庄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至今记得十三四岁的时候是怎样每天吮吸水稻和麦苗的清香奔向校园的,村中间有个排水站,一帮混小子又是怎样逃课而藏身其中打扑克烧红薯的,即便是我儿子六七岁的时候,我们还曾在此处因为遇到一头老水牛让我的傻儿子吓到了什么程度,双方僵持了十几分钟。现在,路倒是修好了,水泥路,可路上连了小猫小狗都找不到,附近的村庄多半已经迁走,留守者十几户老弱病残,水沟已经淤塞,池塘也快见底,目之所及,不过只是枯草的层层堆积。大年初一,这样的村庄,不要说人气,连人的声息都很少闻到,我让儿子给我拍了一张照片,他给我看了一下,远处是光秃秃的褐色的山峦,背景是萧索的树木和衰败的杂草,画面当中是一张表情凝重,略显颓废与无奈的中年男人。
我已不再想继续前行了,可是我实在不想顺着原路返回,想让鞋子的负担减轻一些。就是前几年,我都是坚决要到我真正的老家那儿,即便是老家依然了无痕迹,我上次还是通过我小时常坐的一块石板找到了原址,当时写了一篇文章,叫做《故乡是两笼菜地》,终于,随着父亲的年迈,菜地也没有了,故乡变成了一个真实的名词和虚拟的幻景,有的只是大致方位。老屋连同整个村子很早以前就被整体夷为平地,交给了一个水泥厂,整个村子被迁到另外一个圩堤下面,家家户户盖起了新房,村子首先是“新农村”,现在又变成了“美好乡村”,也不知道究竟是好了谁。
美好乡村的确是名副其实,因为漂亮,但漂亮和美好毕竟不说完全重合的概念,相反,企业的进驻,负面因素越来越多。首先是污染,几条水泥生产线一旦开足马力,整个上空如蘑菇云般裹挟着下面以及附近的所有村民。我真实的体验是,之前在附近上班,每晚下班前特意将办公桌清洗一遍,然而,第二天一早开门,伸出手就可以在桌上写出汪洋恣睢的草书了,也有人反应,不过又是一个猫捉老鼠的游戏,敌进我退,敌来我走,最后双方兴趣索然,也就听之任之了。今天是春节,我们这儿没有春节蓝,烟囱依然坚挺,浓烟嚣张如故。
时间会改变一切,这个改变包括着最终的妥协和彻底地诚服。
新村就在我的下方,的确很扎眼,为了迎接省里的验收,每家每户墙壁上都重新刷了白,门前屋后划出了小花坛,里面还单独请个人清除杂草,修建树枝,真是不亚于别墅的。此外,单独撇开了场地修建了农民文化娱乐中心,村子里的婶婶大娘们也扭起广场舞,一块五六米高的石块站立在村头,成为地标。以这样的格局,应付任何一级检察都没有问题。但是,问题并不在这儿,姑且不说漫天的污染无法规避,即便没了污染,村民吃什么,喝什么,生活来源是什么?曾经的拆迁,让村民短暂的时间内口袋塞了数额不等的钱,村里五六个单身汉一次性得到了解决,当年鞭炮放得最多,钱赌的最大,输赢上十万二十万的。可是故事到这儿就结束了,失去了土地的农民并没有换来新的岗位,企业没有解决哪怕是一个人的工作问题,农民成了失地农民——失地农民其实也就不再是农民了,仅有几户基础好点的,买了几辆大货车帮水泥厂运货,但得连天带夜地排队,类似于等米下锅,绝大多数青壮年依然行走在毫无头绪的漂迫路上,让他们带来短暂喜悦的漂亮的屋子只是他们间歇性的旅馆,住的时间很短,很短。
是的,过年是他们最为光鲜的几天,他们揣着票子,可以开着车子在村里转悠,是市里穿梭,可以宣誓着自己一年的收获,更可以在牌桌前宣泄着各自的张狂,可那只是一个期限,这个期限只有几天。外出之后,一切回归原形,村庄还是613899的编制,61是儿童,38是妇女,99是老人——69、79更合适,打我记事起,我没见过活过95的人,我四十几年的记忆,我印象当中所有的老人都全部归去,有相当一大部分不过五六十岁而已。
况且,还有因离家而导致家庭不稳定,夫妻关系破裂,孩子疏于管教而沉沦的。这是太正常不过得一件事情。离婚像是一个阴霾始终在现代人身上如影随形,这倒不是农村一处的现象。前不久,还听说有小两口为挤牙膏离婚的,一个从牙膏的屁股后面挤节省一些,一个从中间挤方便一些,然后就争吵,然后就离婚了。现代婚姻脆弱得像一个纸糊的风筝,波及到每一个角落,你还能指望一个常年分居的婚姻有多少可抗力?
有人说,现代人是怎么啦?过去的人东西坏了,首先想到的是修补,现在想到是替换,对?错?
现代文明一个重要的指标就是个人意识的觉醒,每个人都牢固地坚持着个人意识,集合能相交吗?
有一次,我和妻子在外散步,路边两女的聊得火热,忽然一女的瞬间花容失色,夺路而逃,一边跑,一边和那个女的解释:“我电脑忘关了,电脑忘关了!”那个女的耸耸肩,我觉得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还有一次,我在小区门口溜达,也是两女的,中年妇女,暴发户的装扮,正兴高采烈地讨论一个名词:面首。她们煞有介事地说,这以前好多女人都养面首哎!我撇了一下,那两人也不大像是个知识分子,能懂这个真是不容易,吾生有涯,知识无涯,她们倒是挺会找啊!
想什么呢?
想什么呢?
农村的留守人家不会知道面首这个词,但是,你还能指望每个人都来做贞洁烈女,多元价值原本是好事一桩,可为什么我们偏偏过滤掉一些主流的,正面的,偏偏留下的一些残次品,药渣。
我已中年,即将老去,我的故乡没了,我的农村衰败了,我的标志以农民的叔伯大爷茫然了,我乡村的纯美与田园死去了,我该如何讴歌?村民生活环境得到了改变,房子漂亮了,可人心散了,前途迷茫了,我歌颂的能那么心安理得?车子多了,车祸多了,我是该高兴还是该忧伤?
我五味杂陈,像在风中浮动的芦苇和蒿草,我只是希望,自己兴许能行像帕斯卡讲的会思想的芦苇。
走在农村,我依然老家的陌生人,走出农村,我们还都是各自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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