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之--------脱胎

休憩花园

       他和几个小伙伴集聚在打麦场上，因为是冬天，几个人将被风吹散的麦秸拢成一条线，他率先用洋火将麦秸点燃，西北风刮着，很快燃烧起来，因为离麦垛很近，麦垛也被引燃了。火势好大，将一个个兴奋的小脸映得通红。晚上，他被父亲摁住暴揍一顿，那一年他八岁，第一次挨揍。
　　
　　他对奶奶的烧香的香炉非常好奇，香炉后边是供果，奶奶只要一上香，香炉后边必定摆上好吃的东西，那一次奶奶刚上完香出去，他就去偷吃贡品，伸手抓贡品时，小胳膊把香炉蹭掉地下，一下子摔碎了。奶奶怒了，用一根荆条，将他的屁股蛋子打得血肉模糊。那一年他十岁，是第二次挨打。
　　
　　那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和他同龄的一个孩子打架，他有一身蛮力，将对方的胳膊拧在背后，然后用力往上提，结果导致对方肘关节错骨，被父亲狠揍一顿，并罚跪一天。
　　
　　他对游乡卖针头线脑的货郎很是期盼，货架上边总是挂几串糖葫芦，经过反复观察，大人们大多是用废铜烂铁和剪下的头发换一些日用品，于是他灵机一动，身上藏一把小刀，盯上了一个长辫子的小女孩，趁她走路不防，将人家的辫子剪下就跑。被奶奶知道，用荆条又是一顿狠揍。那一年他十一岁。
　　
　　这以后，在这个家里被父亲呵斥，责骂，挨揍已成家常便饭。奶奶倒是只打了他两次，但从此后再不正眼看他。
　　
　　他上到小学五年级时，一次因同桌越界，两人发生争执，被老师罚站，一时火气，破口大骂，并将一瓶墨水掼在老师的白大褂上。父亲怒极，再次挨揍，勒令他从此不得上学。被父亲赶到庄稼地里干活。看着弟弟妹妹每天欢蹦乱跳地上学放学，他几次央求父亲奶奶让他重新读书，均遭到无情拒绝。他便从此恨上了父亲和奶奶。
　　
　　每天恨，白天黑夜恨，恨得咬牙切齿！恨父亲残酷无情，恨奶奶刻薄糊涂，恨得仰天长叹，恨得不由自主。每天看什么都不顺眼，看什么都想施以暴力，一见到父亲奶奶，后槽牙相挫，两眼喷火，怒目相向。久之，只要一发怒，头就疼，右腹部也会一阵刺疼，就像针扎一样，疼的他直吸冷气，十九岁那年，被邻村的老中医诊断为肝病。
　　
　　心肝脾肺肾就像串联的电路，时隔一年，双唇发青，呼吸困难又被老中医判定为肺癌。母亲四处求医问药，但因家中兄弟姊妹五个，老老少少八口人，生活异常拮据，哪还有闲钱治病。五十年代的中国农村，缺医少药是普遍现象，进县城医院治疗那是奢望。
　　
　　他病病殃殃，知道自己快死了，就在一次母亲端来苦药水时，夺过碗，一下子摔在地上。吃药还有用吗？他问母亲，又抬头问天。从此不再喝那些无用的苦药汤。死，已是迟与早的事。不到一年，已瘦骨嶙峋，形容枯蒿，疼痛发作时，折磨得他死去活来，他只求速死，不想再受这样的折磨。
　　
　　他现在已经不能恨了，因为没有力气。每天的疼痛都要耗费他大量的精力，恨，也需要力气。如今，他什么也没有了，只有病，让他死去活来的疼痛。
　　
　　这一天上午，他拄着拐杖，亦步亦趋地走到村东头，像一条狗似的卷缩着，躺在阳坡处嗮太阳。
　　
　　他的眼睛首先噙住了上午的阳光，只有太阳还能给他一丝温暖，太阳真好。直视一会，合上眼帘，阳光透过毛孔，将视觉包容的空间涂抹成橘红色，那氤氤氲氲，明明快快的光，干净静美，像天堂一样，在这片静寂的纯净的氛围里，好像什么都不存在了，没了意识，没了想法，心中所有的善善恶恶，蝇营狗苟，是是非非，都被这天堂般的妙境化去，肉体骨骼，神经脉络，那颗蕴藏恨意颤动着的心，还有那个狰狞的要他命的癌！
　　
　　看不到来处，也望不尽去处。好美，好净，好舒服，好自在。
　　
　　他发觉自己“死”了！“我“没有了！他平常心花怒放，忘乎所以时从心中蹦出的那句”美死啦“，此刻在这么一个时刻得到验证，脑海中徒然一片灵光，死！原来这么好玩。原来似这般享受！
　　
　　又是一个激灵，这样的”死“比”恨“舒服多了。可人为什么要恨呢？此刻他心境平和，周身放松，瞬时”看“到身上病疼的部位有一团黑雾，正在被大片的橘红色的阳光包围，越围越紧，被一点点的吞噬，就像蚕吃桑叶一样，一丝隐疼，又一丝轻柔.......
　　
　　这是幻觉吗？我是不是真的死了？这样死了岂不是一件好事。
　　
　　死吧，死吧，死了就不用恨了，不恨就不再难受得病啦！
　　
　　自己这身病真的和恨有关系吗？如果有，为什么？如果没有，又是为什么？又是一个跳跃性的闪念。
　　
　　那一刻他的嗅觉，听觉，触觉异常敏感，身体却非常迟钝慵懒，眼帘越来越重，肉体也越来越舒缓，越来越飘逸，就像一根羽毛在冉冉上升......
　　
　　“......孩子，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吗？你想知道自己得病的原因吗？”一声舒舒缓缓，荡荡涤涤，平平静静的声音似水如风，暖暖柔柔的飘进他的耳膜。
　　
　　他的眼皮好重，想睁又睁不开，他又不愿睁开，害怕睁开了又会掉进苦痛悲戚，暗无天日的日子里。
　　
　　“我想知道，为什么......”他不知道是用嘴在问，还是自己的意识在问。
　　
　　”你身上阴气很重，恨意起伏，脾气暴躁，致使五毒之气蔓延，伤了五脏六腑，这五毒就是怨---恨---恼---怒---烦---。”。这声音异常平和，异常亲切。
　　
　　他静心聆听，品味着他话中的深意，想象着说话人的样子。
　　
　　“不怨人，莫恨人，怨人是苦海，恨人最伤身！这一怨一恨病就来了”又一句通透的道白。
　　
　　他心中动了一下，似有触动。
　　
　　“......不生气。一生气人心即动，人心移动，道心自灭”。又是一句妙音。他不能一下子明白，他在心中咂摸，就像品味那串酸酸甜甜的糖葫芦一样。
　　
　　“我就爱生气呀，可他们......”他在心中独语，嘴唇动一下，想要辩解。
　　
　　“......找人好处，找你恨的人的好处，找人好处是‘聚灵’，看人毛病是‘收赃’。你找吧，孩子，一定能找到”。这声音很恳切。
　　
　　“我恨父亲！还有奶奶！父亲，奶奶的好处是什么？”他第一次这样想，努力在想，有吗？有吧！是什么呢？
　　
　　......他被父亲抱过，亲过，偏爱过，父亲还肯定过他的聪明：你学习比你哥你弟脑瓜子都好用。他为这句话整整高兴了一个月。他还记得每一次被父亲暴打后，父亲的眼里含着泪水。在夜晚的时候照着煤油灯，让母亲给他涂抹外伤。这俩年自己生病，父亲白天干活，都是在夜里跑着为自己找大夫......
　　
　　.......奶奶呢，奶奶在他两岁多的时候，总会趁哥哥弟弟不在，偷偷掀起大襟，从里边的口袋内掏出好吃的东西塞给他，并叮嘱他吃完再出去玩。母亲说，小时候自己很瘦小，母亲的奶水不够，冬天总是被奶奶揣在怀里暖着他。这次自己病重，奶奶每天都跪在观音菩萨面前祈求保佑他.......
　　
　　“将别人的好处找到后，再找自己的不是，然后认不是。认不是生智慧水，‘上善若水’”，这声音更加平和，更加柔韧。
　　
　　“我顽劣，不听话，脾气暴躁，特恨父亲奶奶，惹是生非，点麦垛，剪辫子，打人，骂先生.....”在这个声音的诱导下，他的过往一点一点的呈现出来。
　　
　　这声音太有磁性了，总能击中心中的柔软，还总能让他自觉自愿，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的坏处。
　　
　　“我自己错在先啊。”他虚弱地发出了声音，感觉是从心底里发出的，嘴只是把内心的东西吐了出来，每吐一次，心里就轻松一下，每吐一点，心中那盘根错节的纠结就松动一下。这个感觉很奇怪，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以前为什么没有呢？
　　
　　“找别人的好处就开了天堂路，认自己不是就闭上了地狱门。知道吗，孩子？只要你能从心里承认自己的过错，找到自己的不是，你的病很快就有好的希望！”那声音越加亲切，还非常动听。让他没有任何理由不相信。
　　
　　“身体好了，你还能做好多好多了不起的事！你会赢得大家的尊重！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这个声音像冬天里的太阳，自上而下抚慰着他，掠过眼皮时，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他身边坐着一个平平常常的老头，一脸的慈祥，一脸的柔和，最奇怪的是，和他闭着眼睛想象出的一模一样。他咧了咧嘴，像一个孩子似的笑了。
　　
　　晚上，就着昏黄的煤油灯，翻看着那位老人送送给他的那本王凤仪的《笃行录》。虔诚的打开，一点点地将自己投入进去，他像一块顽铁，书中的语句犹如磁铁，很快胶着在一块，子时，肚内一声鸣响，一刻钟以后又是一声，每响一次，身上疼痛似乎减轻一分。
　　
　　一连三天，他全神贯注，孜孜不倦，完全沉迷其中，忘了白天黑夜，忘了吃喝拉撒，甚至忘了病疼，几乎什么都不存在了。
　　
　　三天后的傍晚，等全家人都吃完饭，只剩下奶奶，父亲和母亲的时候，他前额聚然清明，一下子跪在他们面前，一下一下磕着头，每磕一次，额头就重重着地，咚的响一声。
　　
　　每磕一个头都会把内心的愧疚和忏悔变成一句话，“奶奶，爹，娘，我错了！”。
　　
　　每磕一次头，他的五脏六腑就会激烈的翻腾一下，心倏然颤动一下。
　　
　　磕，不停的磕，不停地说，说自己的过错，说自己的顽劣，说自己的暴躁，说自己的怨恨，越说越急促，越说声音越大。
　　
　　三位老人先是错愕惊悸，继而，奶奶老泪纵横，父亲母亲也已泣不成声。哥哥弟弟妹妹不知什么时候，都一起齐刷刷站在他的身后，都在不停的抽泣流泪。
　　
　　突然，他喉头一甜，一股腥臭的黑血喷涌而出，断断续续地直吐了半个时辰，他心力交瘁，一下子昏死过去。
　　
　　“这孩子怕是要走啦！”父亲哽咽着说到。
　　
　　一家人把他抬到床上，他脸色赤红，气如游丝，一动不动。
　　
　　“准备后事吧。”父亲悲伤至极，声音低沉地吩咐到。
　　
　　奶奶突然一个激灵，随即说到，“莫慌，我孙子还有救！”语气相当笃定且不容置疑。
　　
　　母亲一愣，看向奶奶时，发现奶奶的脸有一层神秘的光晕。
　　
　　是夜，奶奶赶走其他人，一个人和衣躺在他的身边，隔一个时辰就伸手摸摸他的胸口，起初火热烫手，黎明时分体温有点下降。早晨，日上三竿的时候，体温再次下降。奶奶又将耳朵放在他的鼻子前，已经听到呼吸声了。
　　
　　整整三天，奶奶衣不解带，时时刻刻地守在他的身边，父亲母亲轮流守在床的另一侧。
　　
　　第三天头上，午时初，他慢慢地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奶奶，又一扭头看到了父亲。
　　
　　“.......我没有死！奶奶！爹！”，他羞怯的，定定的看着他两个。
　　
　　“你这害人精，你已经昏迷了整整三天哎。”奶奶流着泪笑骂道。父亲更是喜极而泣。
　　
　　“........我在一个黑黑的洞里摸呀摸，费尽心力，怎嘛也走不到头，浑身热的不得了，正当我急不可耐的时候，头上轰的一声炸响，好大好大一个太阳出现了，回头看时，哪里还有什么黑洞，天空好亮好亮，就像天堂一样......太阳从我的头顶进去，我全身也是透明发亮，奶奶，你信吗？”他轻声细语地叙述着，眼睛越来越有神。
　　
　　“孬蛋哎，俺信俺信，你那是在脱胎呀。”奶奶喜不自禁，有点语无伦次。
　　
　　“奶奶，爹，不要再叫我孬蛋了，太阳救了我，叫我孟阳吧！今后我要像太阳一样光光明明做人。”他认认真真地道。
　　
　　又三天后，他自感神清气爽，灵台清明，自自然然地走下床，自自然然地来到院子内，于院正中自自然然地跪下，对着当空的太阳大声说道，“我孟阳自即日起开始堂堂正正做人，明明白白做事，自觉觉他！今对天发誓，若我食言，天打五雷轰！”
　　
　　三年后，方圆百公里之内都知有一个叫孟阳的人，通过简简单单的谈话聊天，就能知道你得了什么病，你犯了什么错，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病，一说一个准，你只需照着他的吩咐去做，不吃药不打针，不花一分钱，就能很快根除疾病，且分文不收。一时之间，被越来越多的人传为神人。

　　
　　

武如

先占沙发，坐着舒服！

武如

小说写得朴实，寓意深刻，人生就是如此，一旦充满仇恨，人就等于死掉了，而当我们忘掉仇恨就会轻松做人，脱胎换骨。小说充满了人生的真谛。
加分支持！

清风剑

花园老师真是高产啊，而且还写得这么好，喜欢这样的小说。

叶天呈

喜欢这样的叙事风格啊~放下仇恨，多看看美好的东西，心自然就宽敞了。好有道理啊~

zizhu

放下仇恨，就能获得重生。小说寓意深刻，充满了哲理味，一篇警示佳作。

临沂风铃

人一旦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这个人等同于已经死去。因为他的身上，看不到温情，看不到希望。所以，我理解的老师文中的肝癌病人，只是一个人在恨到极致的另一种无可救药的说法。这样的人，与死人何异？
全文用一种近乎荒诞的表现手法，让这个人唤醒良知，摒弃仇恨，获得脱胎换骨的重生。
一篇小说佳作，让人回味无穷。

小白兔白又白

好小说，点赞，加分支持！

小白兔白又白

心怀仇恨，就像人将要死去；放弃仇恨，就会重获新生。老师的小说意义深刻，给人启示。学习欣赏。

东方欲晓

仇恨是心魔，是自掘的坟墓，加分学习花园的新作。

休憩花园

武如 发表于 2018-3-29 09:47
先占沙发，坐着舒服！

谢谢武如老师首賞

休憩花园

武如 发表于 2018-3-29 09:50
小说写得朴实，寓意深刻，人生就是如此，一旦充满仇恨，人就等于死掉了，而当我们忘掉仇恨就会轻松做人，脱 ...

感谢你深入的解读

休憩花园

清风剑 发表于 2018-3-29 13:02
花园老师真是高产啊，而且还写得这么好，喜欢这样的小说。

你的执着和认真也很让我敬佩，谢谢清风剑老师

休憩花园

叶天呈 发表于 2018-3-29 14:03
喜欢这样的叙事风格啊~放下仇恨，多看看美好的东西，心自然就宽敞了。好有道理啊~

谢谢超版雅临，你的认可就是最好的鼓励

休憩花园

zizhu 发表于 2018-3-29 16:00
放下仇恨，就能获得重生。小说寓意深刻，充满了哲理味，一篇警示佳作。

谢谢紫竹版主美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