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时光微雨 于 2018-5-7 11:12 编辑
老张的幸福生活
老张是我们小区门口开粮店的。每天早上上班路过粮店,就看见他在铺子里压面条,门是玻璃门,从外面看的一清二楚,老张就站在机器前,一直不停用手收拾着那些宽的、窄的面条,他身上那件白工作服,和面粉一个色,头发上,脸上,胡子上,眉毛上,都挂了一层白,好像他身子一动,粉也往下掉。
他那个粮店,算半个副食店了,米、面、油、鸡蛋、各种调料、熟食什么齐全的很。我刚搬到小区的时候,和他不熟,每天下班在他这里顺便买点吃食,倒很方便。
有一次买东西他问我“是不是老师?”我说“不是。”
他说住在我们小区的不是研究生,就是博士,知识分子有文化,礼貌斯文的很,他说的时候眼神充满了羡慕。不过他忽然变了腔调,拉长声音又说,“你们知识分子也有小气的人,有的人买鸡蛋,一次才买两三个,不像过日子的人。”他看不惯这样的人,他的眼睛特别大,看人的时候像瞪着个铜铃,眉毛又黑又粗,随着他说话一跳一跳,说完嘴还撇了一下。我说那是不浪费,吃完再买,这是会过日子。他眼珠子盯着我看了一下,然后说:“你是老师,你说的都对!”我说,“我不是老师。”他就咧嘴笑,他定义我是老师,我也懒得纠正他,由他去吧。
我有一次买馄饨皮,就买了两元钱的,大概也就三十个。他还是嘴一撇说,“你家吃猫食呀,这么几个够谁吃?”他说“你看我一次吃多少?”他那会儿正抱着个瓷碗吃饭呢,包的馄饨香喷喷,闻着一股大葱肉馅味。我看那个碗应该叫盆,赶得上我家小菜盆了,就说,“有五十个馄饨吧”。他说,“六十个,这是第二碗”。他得意的说,“我一次饭量,顶的上你一个星期的吧。”我好奇的问他,“你一次吃这么多,肠胃不撑吗?”他说,“吃完饭晚上要做一百多个俯卧撑。”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吹牛,看他的块头,膀大腰圆的很结实,他又说,他是劳动人民,是下苦的命,每天除了压面,还要给附近的餐馆送面,像兰大这样的大学,好几千人吃饭,面条都是他送的,辛苦的很。他说要把身体锻炼好,才能挣钱养家。虽然他这么说,我还是觉得他吃的太多了,尤其是晚上,就觉得会不消化。听他唠叨了一会儿,他说起自家的儿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儿子将来能考个好大学。
他的儿子叫小龙,是个高中生,有时候会在面条铺前看到,瘦瘦高高的,嘴唇下面有点毛茸茸的小黑胡,青春期发育的孩子,说话有点哑,正在变声。偶尔看见他在摊子上,总是手机不离玩游戏,顾客买东西,他有一搭没一搭。我有时候会在街上碰见他,他穿着校服,过马路也不看车,边走边看手机,因为长得瘦,背就看起来有点驼,可能总低头看手机的缘故,腰看起来像个弓形,脖子又长又细,偏偏顶了个大头,脸上一双大眼睛像极了老张。有时候我下班回来晚,他家面铺早关门了,他也会在卷闸门旁边,借着路灯的光,在那里站着打游戏,我真替老张发愁,这样的孩子怎么会考上大学?他的妈妈面条铺老板娘,总是长吁短叹说,儿子学习成绩不好,只知道玩手机,他们没收了手机,他就不去上学,老张疼爱儿子,舍不得打骂,小龙不好好上学,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老板娘五十多岁,头发是那种小发廊染出的颜色,有点酒红看起来有点干枯,皮肤油油的,肤色有点发黄,说话地方口音,五官还好,脸上有岁月留下的痕迹,年轻的时候应该也好看。老板娘很能干,做了一手好肉,调料放的好,经常在铺子前卖自家卤肉,不肥不腻,小区里过来过去的人都买,他们自家也吃,干净味道好,大家也吃的放心。冬天的时候,老板娘总在铺子里做饭,一个大锅里炒着葱爆羊肉,另一个锅里下着面条,儿子,老公,一家人围着炉子吃饭,路过的人闻得见香味,也眼馋,他家吃饭都是大碗,老张是盆,吃饭呼噜的带响声,那会儿正在饭点上,这样一个场景,也觉得幸福不过一碗热面条吧。
老张还有个姑娘,二十多岁。我刚搬到小区的时候,她那年考大学,上了三本,在青岛上学。姑娘放假的时候,就帮父母看摊子。在青岛上了几年学,比以前洋气多了,不过用的化妆品也是粗劣的,看脸上打的粉和嘴上的口红就知道了。年轻怎么打扮都好看,即使裹一件破衣烂衫,也挡不住青春美貌。老板娘说托人花了不少钱,给姑娘找了个在机场做地勤的工作。老张就是想将来姑娘找个好姑爷,不要像他们这样辛苦就行了。
夏天的一个下午,三伏天,气温很高天气炎热,街旁的树上叶子都蔫蔫的,地面温度很高,脚底下都是热的,好久没有下雨了,稍一动就一身汗。我打着凉伞走在街道上,真想喝个冷饮。我忽然看见前面老张自行车驮着三袋面粉,应该是去给饭店送货。他的自行车有点支撑不住,面粉看着就要掉下来了,老张穿着汗衫,艳阳下他的车子歪歪斜斜,他的一个手扶了又扶,使不上劲,另一手还要扶着车把,那面粉就要滑下车子,自行车也歪倒一边了,我正想上去帮忙,发现前面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身影看见老张迅速闪到一个电线杆后面,观察着老张,我看清了那是小龙。我顾不上叫小龙,跑到老张跟前想帮他一把,老张却朝我摆手,他索性把车子扔在地上,面粉也倒了一地。老张额头上汗津津,站在他跟前,听他呼哧呼哧喘气,他身上散发的热气,就像跟前有个一个小火炉一样。我买了一瓶水,递给他,让他歇歇再弄。他蹲在地上,半天不抬头,满身的汗水,背心全湿了,看着都能拧出水来。那么大个男人,像被霜打了似得,蔫蔫的不吭声。我回头想去看小龙,早已没了踪影。我想老张一定是看见了小龙。
晚上回到小区,看见老张无精打采在铺子里坐着。他看见我,瓮声瓮气地说:“今天谢谢你了。”我说“没什么,也没帮什么忙。”他的眉毛拧成一根绳,重重叹了口气说,“想不通孩子养大了,读了这么多书,反而不懂做人的道理了。”我刚想劝慰他,他说,“你知道那小子今天说什么了吗?他说他是学生,他嫌丢人!”老张说的时候,嘴唇微微颤抖,有点气喘,看出来他是气坏了!那时天色有点暗,老张眼神很悲哀,眼圈有点红,像一个壮士丢了魂一样,他不停自责,埋怨自己没本事,给小龙丢人了。他说,“还是你们知识分子好呀,我小时候家里穷,没钱读书呀,我这个没文化的大老粗给孩子脸上抹黑呀!我就是想他好好读书,将来不要像我这样窝囊!”看他的样子,就差要锤自己脑袋了,似乎犯错的是他,而不是小龙。
我听老板娘说,那天中午小龙的同桌一个女生,刚好就在跟前,小龙是怕她看见,就藏了起来。这是虚荣心和自尊心作祟吧。
诺贝尔文学得奖者莫言曾经写过一篇散文《拾馒头的父亲》,文中讲述了莫言的父亲曾经一度在他上高中的食堂捡拾被同学吃剩的馒头和饭菜而觉得丢人,他不愿意在人多的时候和父亲说话,而后来开家长会又不愿意让父亲参加,直到看见父亲在在教室外面一丝不苟地聆听老师的讲话,身上落满了厚厚的雪花,而他再也忍不住了,拉了父亲进了教室,对全班同学说:这是我爹,掌声一下如潮雷动......
我小时候还嫌弃过妈妈,每次放学回家路上,如果正好碰见妈妈,她喜欢叫我的乳名,我感觉在同学面前很没面子,她一喊我就想躲起来;我曾经回家警告过她,不准在同学面前叫我乳名,而她那么听话真的再没叫过,而是远远看着我笑,我还是那么没良心的转头就跑;可是她现在老了,耳朵也有点背了,说话声音也没那么大声了,而是弱弱的;有时候我真痛恨少时自己的不懂事,多么希望时光倒流,无论何时何地,妈妈喊着我的乳名-囡囡,那是她对我的疼爱,我一定快乐的答应着......
青春少年时期总有那么逆反的时期,那些藏在心里阴暗见不得阳光的小心思,在多年之后才发现原来是这么清澈透明,可是父母从来没有怪罪过什么,那些小花招在他们眼里只是觉得孩子没长大而已。
我打印了莫言的那篇散文,给了老张,让他不要打骂小龙,把这篇文章放在他书桌前就行了,老张问:“管用吗?”我说我也不知道,试试吧。
又过了一段时间,下班的时候路过面条铺,老张叫我,说小龙让他去参加家长会,再过半年就要高考了,家长会很重要,老师让全体家长必须参加。老张有点发愁的说:“我这个样子,去了是不是给孩子丢人?”老张最近瘦了,脸没以前圆了,眉毛都耷拉下来了。我说,“有什么丢人的,小龙既然叫你去,你就去,孩子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不去反而让他丢人!”
老张去了,捯饬了一下,没再穿他的压面服,而是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据说开完家长会,爷俩有说有笑回来的。小龙告诉老张,他要参加一个高考培训班,四个月时间,是封闭式冲刺复习,学费大概6万左右。老张很痛快交了学费,在他心里,只要小龙肯学了,花多少钱他都愿意。
春节的时候,老张女儿带回来男朋友高高帅帅,和她都在机场工作,说年内就要办婚礼,老张和媳妇都很满意;小龙在家过完年,就进了“集中营”高考冲刺基地,听说这小子开始发奋突飞猛进了。
老张是真的瘦了,胃口似乎没以前好了,每天看他忙忙碌碌,下班遇到他家吃饭,他和媳妇两人也没那么热闹了,他也就一碗饭。老张媳妇有时会念叨:小龙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他们,在那个“集中营”不知适应不,说着还眼圈红。学校不让回家,她有时候会悄悄跑去看,老张知道就骂她,怕她去了影响小龙学习。老张媳妇说,老张有天下午跑去看,在小龙下课休息时远远看到了他的影子就回来了。她说,老张是刀子嘴豆腐心,心里比她还惦记着小龙。
昨天下楼去买面条,看见面条铺门是关着的,以为没人正要离开,可又发现玻璃门里似乎有个人影。我刚要敲门,手在半空中停住了。老张在里面,里面有个桌子供着佛像,桌上有贡品,燃着香,老张跪在那里,嘴里念念叨叨的。
等老张出来,我问他,你们做生意的每天都拜财神爷吗?老张说:“你猜对了一半!”
“那一半呢?”我好奇的问。
他左右环顾了一下,压低声音悄悄说:“你不要笑话我,这不到一个月就高考了,听说好多家长都去了庙里祈福保佑孩子考上好大学,我这里也离不开人,帮不上孩子啥忙,就悄悄在家里拜拜,给小龙祈祷一下,我每天都要拜的,听说很灵的!”老张说的时候,铜铃般的眼睛放着光彩,眼神是柔和的,眉毛是向上扬的,这个看起来大大咧咧的男人此刻显得那么虔诚,孤注一掷。说完,他的脸上忽然有了一种难以察觉的喜悦,眼睛不由看向巷口,应该是更远的地方。
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此刻夕阳正好,一片金黄色余晖照在巷口处,小龙扬着高考录取通知书兴高采烈的向他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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