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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狐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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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23 09:5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狐媚子


  天色暗下来,一棵开满杏花的老树默然独立。她就坐在树下,双手抱腹,头发纷乱,淡红的头巾被风吹起来,火苗般闪动。杏花飘摇,毫无秩序地坠落或消散,像不可预知的命运。她瑟缩着,不停地抽泣,那声音压抑、绝望。没有人知道她受伤的原因,在乡村,一个女人的眼泪轻如露水,一旦落入地下,便随风飘逝,了无痕迹。许多个这样的傍晚,她都呆坐在那里啼哭,背影深陷于黑暗,星光月色里的素白杏花,笼罩了她的身体,在那淡蓝的晚风里,仿佛有一个废墟般的影子在不断坍塌、崩溃,然后被浓重的夜色吞噬。

  她就这样穿越遥远的时空,出现在我的记忆中。

  那情景与某个电影镜头相似,不断地摇动、变换、推远又拉近。镜头中依次闪现出的场景是,云朵、雪山、河流、树木,还有凌乱萧瑟的村庄,村庄上空飞动的红叶、雪片、尘土、鸟群,而最后定格在一座山岗下的农家庄院,那里的炊烟正袅袅地升起。

  我看见了她的家:几间四梁八柱的房子,土坯墙,木格窗户。窗户前摆放着铁锨木叉,以及拴驴的笼头、喂羊的石槽、播种的犁铧和耙耱。前院里栽种着一棵杏树,枝桠纷披,主干昂扬地指向蓝天。后院里则卧着一头黄牛,有时候,偶尔会飞来几只喜鹊,落在牛背上叽叽喳喳。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陈年麦秸垛,宛若废弃的城堡,一直默默面对着朝阳夕照。好多年前,她便生活在这个院落中,进进出出,脚步匆忙潦草,悄然如风。因为有一个患了肺结核的男人,村子里很少有人踏进她的门槛。有关她家的传闻,许多都与迷信有关。比如说,她家的阳宅原本是一处荒坟,恶鬼跳梁,自然会带来疾病痛楚;更玄乎的一种说法是,她的男人五行缺水,而她的属相随火,命里与男人相克。村里的一些婆姨媳妇则从女性的角度进行分析,说她走路腆着奶子,腰身袅娜,屁股摇摆,简直就是一个骚味十足的狐媚子,而有些人则表现出一脸冷笑,不说什么,讳莫如深,似乎不愿揭穿那些被时光遮蔽的秘密。

  我跟她是邻居。说是邻居,其实中间还隔着一片荒地,在夏日,荒地上长满了青草,蒲公英挑着金黄的伞盖,随风摇曳。偶尔还会出现一两只狐狸,蹀躞漫步,于泥土上留下一行行梅花瓣的足迹。从她家的前门走出,沿一条羊肠小道,就可以通达我家的后院。那年月,她隔三岔五就来我家,有时借一些生活用品,比如簸箕、筛子、榔头之类,更多时则借用一个煎熬中药的陶罐。那个陶罐是我爷爷留下的东西,双耳,黑釉,垢迹斑斑,由于年代久远,罐子被各类药材浸泡,闻起来有一种特别奇怪的味道。她拿到药罐后,不会立马出门,而是斜倚在炕沿上,跟我的母亲唠叨。她总是要提到自家的男人,说他的病,说肺结核,言谈中露出些许无奈和痛苦。那种病好像也感染到了她,说话时恹恹的,脸色苍白,眼睛里挂着淡淡的血丝。我母亲似乎很忌讳这些,从来不深究她男人的病情,待她前脚迈出门,母亲赶紧用笤帚将她坐了的地方扫了又扫,生怕那里会落下肺结核病菌。母亲严词警告我们,绝不能到她家去,决不能吃她家的任何东西……

  但有一回,我还是背着母亲,跟着她偷偷溜进了那个神秘的院子。那年我大概只有十一二岁,记得是夏天的一个傍晚,我放学后无事可干,只好在呆在那片野地里找鸟蛋、捉蚂蚱,玩得不亦乐乎。这时,她就出现在了我面前。她穿着一件蓝底红格的衬衫,头发上扎一对绢花,蝴蝶般在晚风里飘摇。她的身上有一种中药的气味,还羼杂着淡淡的雪花膏的清香。夏天,蒲公英已经凋零,锯齿般的叶片上挂着圆圆的绒球。她拿着一把铁铲,缓缓地地挖掘着蒲公英的根茎,连同即将凋零的叶子,也被她一片一片地摘下来,放进一个小筐。她告诉我,蒲公英可以治疗肺结核病,是一味不花钱的中药;她还说,要是她的男人不要患上那种怪病,她的孩子也该像我一样大,上学读书了。她絮叨着,抬起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脑袋,眼睛里满含泪花。泪花里闪动的是那种想做母亲的渴望,温暖,深情,爱意涓涓。但当我凝视她的时候,她的目光却又迅速从我脸上闪开,怯怯的,像一个受惊的兔子。她没有孩子。没有孩子的女人,只能把那种母性的柔情、隐忍和痛苦深埋心底。后来,过了许久,她又一次把目光投向我的脸,喃喃说,娃儿,你到我家看看啵……

  我就这样来到那个黄土庄院。我第一次看到了杏树,星星般的青杏缀满枝头,上面有喜鹊搭建的巢穴,两只乳鹊从窝里探出头来,欢快地鸣叫着。杏树下面摆放着农具和杂物。我还从她家的后院里发现了一墩巨大的野玫瑰,花朵艳红,散发出扑鼻的清香,有许多蝴蝶和蜜蜂围绕着玫瑰,飘舞飞翔,给寂寞的小院平添了些许生机。那时候,她的丈夫,那个患有肺结核病的男人就站在杏树的阴影里,他没有说话,事实上,从我踏进她家院门的那一刻起,他的话就被咳嗽所代替。他躬着腰,不停地咳嗽哮喘,哐哐哐哐,呼哧呼哧,那声音尖锐而粗糙,仿佛喉咙里埋伏着一块铁器,不断地磨擦声带,发出一种骇人的尖叫。我看见他的手里就握着我家的那个药罐,在咳嗽的当口,罐子里的药水喷洒出来,浑浊暗黄的液体不停地沿着罐口流淌。他偶尔抬起头来,朝我望一眼,目光迷茫暗淡,恍若月光跌落古墓,荒凉、冷寂,叫人不寒而栗。

  她把我让进面东的一间厢房,给我端来茶水和馍馍,很大的花卷馒头,上面还点缀着一些红红绿绿的雕花。茶杯里浸泡着几片山楂叶子,橙黄中泛着淡红,在滚烫的水里翻滚沉浮,仿佛是她幽暗不明的命运。她热心地劝我吃,劝我喝,但我就是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我听到了她丈夫的咳嗽,想起母亲的警告,恍惚觉得那些罪恶的病菌都张开嘴巴,朝我扑来,我恨不得立马离开这个可怕的人家。然而,她不让我走。她从自己的柜子里又拿出许多玩具,全部摊开在我面前,叫我慢慢玩。绣球。荷包。布老虎。塑料娃娃。木头手枪。泥塑羊羔。所有的玩具都陈旧破烂,布满了累累伤痕。她对我说,打她结婚起,她就想要一个孩子,花了几十年的时间给孩子准备玩具,但那个孩子始终没有来到身边,特别无聊的时候,她便将玩具一件一件地清理出来,看一会,再装进去,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反复折腾它们,跟它们唠叨心事。她说着,冲我笑了笑。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涌起了一丝潮雾,迅即化为泪水,顺着两颊流了下来。哦,她想做一个母亲。多少年后,我才理解她的心情,一个女人,想做妈妈,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当世上最普通的心愿、最卑微的理想,肥皂泡般地破灭后,她该有多么的痛心和怅惘啊!

  但那时候,少年懵懂的我,真的不理解她。我相信村里人的说法,她是一个狐媚子,聪明、妖冶、风流、放荡,浑身都散发着不安分的骚味。记得有一天,我跟村里的几个女人给生产队运送麦草,歇晌时,大家就蹲在那个破败的山墙下晒太阳,女人们张家毛李家狗的闲聊,聊着聊着,就说到了她家的私事。她们言之凿凿地说,早些年,她跟村里的几个男人关系暧昧,曾经有过几次身孕,但都被她处理得一干二净了,由于打胎次数多,严重伤及了身体,落下了不能生育的毛病。还有个老婆子甚至推测,她在做姑娘的时候可能就放浪成性,不守贞洁,不但给男人戴了绿帽子,而且把这种馋猫偷食的恶习带到了婆家。女人们嘻嘻哈哈地谈论着,最后进行总结,说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荡妇。或者说,她至今没有孩子的原因,是天谴,是神灵的惩罚。

  在我们那个偏远的山村,每个家族都特别看重血脉传承,所以,像她这种30多岁,还未生儿育女的女人,很难赢得族人的尊重。每逢腊月十五祭祀,上坟的人群里,看不到她的身影,那些姑娘媳妇都可以在祖坟前上香叩首,摆设供品,然后请长老祷告许愿,在祖先的灵位上留下自己的姓名。但她却只能呆在家中,看着那棵孤独的杏树发呆。寒风吹来,她瑟缩颤抖,单薄的影子被月色点亮,很快又被迷茫的雾霭掩埋。偶尔,她也到族长家里去,帮人家洗锅涮碗,喂猪放羊,尽管这样,她得到的依然是冷言冷语,还有那些鄙视她的目光,似乎要把她永远钉在家族的耻辱柱上。

  只有我的母亲,能给她带来些许温暖。虽然母亲非常害怕她男人的那种传染病,担心会给我们带来灾祸,对她频繁出入我家表现出不满和反感,但在大部分时间里,母亲还是同情她的不幸遭遇。若干年后,当我脱离了少年的蒙昧,对人世界的是非有了一定分辨能力的时候,母亲对我说,那个女人先前确实有个相好,可那也是人之常情,绝没有别人说的那么肮脏、丑恶。当然,这一判断绝非没有根据,它一方面来自母亲淳朴善良的性格,另一方面也来自她对那女人的长期接触和观察。我忘不了那女人坐在我家炕头的样子:困倦、疲惫、手足无措、泪水涟涟……有时,她跟母亲唠叨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有时,她把裤子捋起来,将小腿斜搭在炕沿上,叫母亲看那里的伤疤。她说她害怕夜晚,因为丈夫的手特别坏,只要等她入睡,他的手便开始游动,蛇一般地绞住她的腿、胳膊、前胸后背,掐她,拧她,敲她,抓挖她、撕扯她……直到她的身上有了血迹,有了伤痕,有了青一块紫一块的瘢痂,他才会就此罢休。每一次,当她叙说那些夜晚发生的事情之时,脸色就变得苍白、蜡黄,眼睛里满是恐怖无助的神情。甚至牙齿打颤,磨出丝丝的寒风,像是内心里盛放了刻骨铭心的仇恨。她说着,母亲坐在那里静静地倾听,偶尔还叹一口气,或者抬起手,轻轻地抚摸一下她的那些伤疤。

  母亲不止一次对我说,那个女人的命很苦,虽然有男人,但守了几十年的活寡,荒地里不下种,哪有苗芽子啊。说实在,直到我成年以后,才真正明白母亲话里的含义。那时候,她的男人是个性无能者,夫妻间没有水乳交融的爱,也便使她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但在落后的乡村,不会有人理解她的这种苦难,也许,只有留在身上的那些伤口和血痂,在漫长的岁月里,默默诉说,说给冰冷的风,寒凉的雪……

  后来,大概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她的精神突然出现了问题,变成了一个傻乎乎的女人。

  她不再来我家串门,不再给我母亲唠叨陈年旧事。每年暑假,在我回家探亲的日子里,都能看见她呆坐在门前的那棵杏树下,抱着个膀子,低声抽泣。那些黄昏,当村庄寂静下来的时候,我会走进她的院子,试图跟她聊聊,唤醒她对我的记忆。可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女人,沉默、哀怨、呆若石头。即使抬起头来看我,目光中也没有过去的那种温情和爱意,有的只是冷漠与孤寂,那一刻,我恍惚觉得岁月正从她那张曾经美丽的脸庞上塌陷、崩溃,只留下废墟般的一片苍茫。

  那个被人称作狐媚子的女人叫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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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祁连云烟 于 2010-4-23 15:4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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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23 10:04 | 只看该作者
先记号。一会来欣赏。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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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23 11:21 | 只看该作者
刚刚外出回来。先提上来,再作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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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23 12:01 | 只看该作者
先提起,抽空细读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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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23 12:05 | 只看该作者
狐媚子——一个女人的辛酸过往,一种人生状态的历史记录,有诗意的笔触,入微的洞悉力,是本篇的高光看点,她的孤独和不被理解,以及不能为人母,那都不是她一个人的悲剧,可总有人群把不耻的概念强压在某一个单纯的人身上,这样不公平的事大凡在过去的农村比较常见,而她的生活中的种种不幸,造就了她精神的重压和创伤。女人命苦,但如果她能知道有一位曾与她相遇过的少年在未来某一天以公正的态度记录这一切,并还原给她真实的名字:秀花。她该多么感激。
6#
 楼主| 发表于 2010-4-23 14:30 | 只看该作者
 那个被人称作狐媚子的女人叫秀花。
7#
发表于 2010-4-23 14:48 | 只看该作者
本篇展现了作者的另一路笔法,以前写景的多,这篇写人。
8#
发表于 2010-4-23 15:24 | 只看该作者
秀花,一个不幸的女人。因为丈夫患一种传染病,使得村里的人都不敢甚至在躲避着她。本就身心疲惫,却又遭到更多的搬唇递舌,这是最伤人的语言。她被人喊着叫“狐媚子”这是对她身心的隐形摧残。更何况,一个女人,结婚了却得不到性福,而且还饱受她男人的折磨之苦。可以说,她也是保守甚至是愚昧的牺牲品。她渴望与更多的人接触,渴望生活的幸福。可是,诸多的可是让她的身心经受不住而变成了一个傻乎乎的女人。尽管你在十一二岁进过她的家门,但从她的言语中,从那热切的目光里,看得出她多么希望自己有个孩子,她多么想与你的母亲谈心交往。尽管,她到你家来往的次数多些,尽管得到了你的母亲的关爱,但她还是在苦闷沉郁中,太多的苦,太多的难,太多的悲凉。问好!


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脑袋眼睛里。。。
几个男人关系暗昧(暧昧)。。。
这一的判断绝非没有根据。。。
9#
发表于 2010-4-23 15:30 | 只看该作者
少年的记忆通过质朴细致的文字描述出了一个叫“狐媚子”的女人的沧桑经历。欣赏!问好朋友!
10#
发表于 2010-4-23 15:34 | 只看该作者
秀华在娓娓叙写中徐徐展现,遭遇不幸又被称为狐媚子。文章显现悲悯情怀。拜读!
问好!
11#
 楼主| 发表于 2010-4-23 15:42 | 只看该作者
乡村并非永远是诗情画意的乐土,也有泪水,也有苦难啊

有几个错别字,一一更正了,谢谢杜版主的细心
12#
 楼主| 发表于 2010-4-23 18:24 | 只看该作者
乡村并非永远是诗情画意的乐土,也有泪水,也有苦难啊

有几个错别字,一一更正了,谢谢杜版主的细心
13#
发表于 2010-4-23 18:54 | 只看该作者
她瑟缩着,不停地抽泣,那声音压抑、绝望。没有人知道她受伤的原因,在乡村,一个女人的眼泪轻如露水,一旦落入地下,便随风飘逝,了无痕迹。许多个这样的傍晚,她都呆坐在那里啼哭,背影深陷于黑暗,星光月色里的素白杏花,笼罩了她的身体,在那淡蓝的晚风里,仿佛有一个废墟般的影子在不断坍塌、崩溃,然后被浓重的夜色吞噬。

细腻柔软地叙述了一个悲情女人的命运,读来深深打动人心,文笔细腻,刻画生动形象,很有质感和张力的文章,匣子学习了,问好。
1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3 21:01 | 只看该作者
那个被人称作狐媚子的女人叫秀花
15#
发表于 2010-4-23 22:59 | 只看该作者
这篇文字不加精,版主真的走眼了。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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