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财论坛

 找回密码
 注册
查看: 2488|回复: 4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分享] 关于短篇小说的二十二条札记  朱也旷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18-8-6 11:1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原文来自网络)


1.即使有满脑子的话要说,对于写小说的人来说,谈论短篇小说仍然是一件难堪的事情。

2.一百年前的今天,一位年轻的俄国作家已经积聚了足够的力量,准备成为“通常被认为是最伟大的短篇小说家”(不列颠百科全书语)。这位作家就是许多人既熟悉又陌生的契诃夫。
没有人的小说在最好的评论家的心目中占据着比契诃夫更高的位置。事实上,他已经把所有的小说家都挤到一边去了——W.S.毛姆如是说。
一百年后的今天,许多年轻的中国作家喜欢居住在美国远郊区的契诃夫——雷蒙·卡弗。

3.契诃夫,莫泊桑,欧·亨利,这三个名字可以放在一起吗?如果放在一起,又意味着什么?


4.契诃夫早期写了许多或许可以被称为素数的短篇小说,除了1和它自身外,不能被任何其他数整除。简约是天才的姐妹,他本人就这么说过。
有趣的是,在亨利·特罗亚所著的《契诃夫传》里,我却读到了如下一段:
“我(契诃夫)选择了一个题目,坐到桌前准备动笔,但刚写了第一行就不得不考虑‘文章不得多于100行’的规定……经过一再压缩和删节,我开始计算行数。我数到100行,120行,140行,我害怕了。我无法寄出这样的文章。因此我请求你们,给我写120行文章的权利吧!”
契诃夫后期的短篇小说不那么简约了,甚至略显冗长了(成名了!),但它们中的绝大多数依然是极优秀的作品。事实上,伟大的契诃夫通常是指写了《草原》以后的契诃夫。
当你用右手的五个指头匆匆忙忙写下某条结论时,你的左手的小指即刻就找到反例——这难道不令你难堪吗?


5.卡夫卡的短篇小说《在流放地》是这样结尾的:
“他们本来可以跳到船上的,可是探险家从船板上抓起一根打了个大结的绳子威胁他们,这才阻住了他们。”
我们不能小瞧绳子上的这个结。这是卡夫卡重视细节的明证。即使在如此紧张、如此富有张力的叙述中,这位通常被认为是幻想艺术家的卡夫卡仍然没有忘记在绳子上实实在在地打了一个结。


6.小说家黄伯韬在写“徐蚌会战”时有一个细节没写好,致使他的十几万大军在过运河时挤在一座狭窄的铁路桥上。他本来是有时间架几座浮桥的,但他把时间用在抱怨上,说什么“国民党是斗不过共产党的,人家对上级指示奉行到底,我们则阳奉阴违。”
另一位显然要高明得多的小说家栗裕在追击黄伯韬时却十分注意这个细节,一再派部队侦察,一再询问“黄伯韬架桥了没有”。
这是一个关键细节。对于短篇小说,这种细节处理不好,可能会导致整个小说的失败。
我坐在电视机前看《淮海战役》时,曾把音量开大许多,听那些在追兵逼近的情况下拥挤在铁路桥上的士兵们的喊叫声。
不过黄伯韬依然得了大奖——一枚青天白日勋章。


7.晚年的托尔斯泰曾对他的秘书、作家谢尔盖延柯讲述他对细节的理解:
“在艺术上不能忽略任何细节,因为有时候,一粒半搭拉下来的纽扣就可以说明某个人物的生活的某个方面。因此对这粒纽扣是必须加以描写的。然而,我们的全部功夫也好,这粒半搭拉下来的纽扣也好,都应该完全用来揭示事物的内在本质,决不能把注意力从主要的和重大的方面引向种种细节和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去,就像目前有人经常做的那样。要是让一个现代的作家来描写约瑟和他的妻子潘特芙丽亚的故事,那么他一定不会放过机会来炫耀一下他的生活知识,且肯定会这样写:‘到我前面来’,妻子潘特芙丽亚懒洋洋地说,把一只因为经常涂各种香膏而变得娇嫩嫩的、戴着镯子的手朝约瑟伸过来等等。而这一切细节不仅没有把事情的本质说得更清楚些,反而必然会把本质掩盖起来。在艺术上最重要的是,不说一句多余的话。”(引自《同时代人回忆托尔斯泰(下)》,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
在这段话中,托尔斯泰既讲述了细节的重要性,也指出了滥用细节的危害性。
谢尔盖延柯是一位细心的听众和称职的传记作者,他之于晚年的托尔斯泰,颇有些像雅努施之于晚年的卡夫卡。


8.一位学理工的朋友告诉我;假如你想当个作家,那就写诗吧;诗写不好,那就写短篇小说;短篇小说写不好,就写中篇小说;最后实在不行,你就写长篇小说吧。我正为他的这番话吃惊时,他又告诉我:这是某个外国作家说的。


9.短篇小说需要灵感。在小说中大量纯技术性的东西是不可避免的,但同时也应该有灵感;尽管是少量的,却是不可或缺的。
小说中的灵感并不是指某种机巧与突变。相反,有时它看上去竟是那样的平淡无奇或无关紧要。在卡弗的小说中,经常能找到这种平淡无奇的灵感。
但契诃夫又说,小说家与化学家没什么两样。


10.在小说《猎人》的结尾部分,契诃夫的确当了一回真正的化学家。他穿上白大褂,一边摇着烧瓶,一边仔细观察里面的化学反应,另一只闲着的手则不时摸一摸夹鼻眼睛。
“他顺着一条又直又长如同拉紧的皮带般的道路走去……她(猎人的妻子)站在那儿,脸色苍白,纹丝不动,犹如一尊塑像,眼睛盯着他走的每一步。可是后来,他衬衫的红色同他裤子的黑色混在了一起,他的脚步渐渐看不清楚,那条狗跟他的皮靴也不能截然分开了。她看清的只有那顶便帽,可是……忽然,叶果尔猛地往右转弯,走进林间空地,那顶便帽也就消失于一片苍翠中了。”
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猎人的妻子“踮起脚尖,想再看一眼他的白色便帽”。
《猎人》是契诃夫最早展现其天才的一个短篇小说,比著名的《苦恼》(死了儿子的马车夫)还要早半年。俄国老作家格利戈罗维奇据此认为契诃夫“具有一种远远高于其他年轻作家的才华”。
这样的结尾很难用“神来之笔”或“画龙点睛”形容,因为它是建立在严格的观察之上的。在树林里看人,只要隔上一段距离(无论林间有无阳光),结果就如同用黑白胶卷拍照一样:越偏向白,则越清楚;越偏向黑,则越不清楚。所以到后来,衬衫的红色与裤子的黑色混在一起了;再往后,他的脚步(也就是两条腿)渐渐模糊了;再往后,狗跟大皮靴分不清了;到最后,只有那顶白色便帽还很亮。
这样的结尾绝不是会在房间里改39遍或42遍能够改出来的,也绝不是在菩提树下坐上三天三夜能够悟出来的。


11.1908年3月,卡夫卡在双月刊《许佩里昂》上发表的处女作(八篇散文)就是以“观察”为标题的。
1793年10月,马戛尔尼率领英国使团自北京赶赴杭州时,他们从行驶在大运河的船上观察中国。他们看到了两岸的村庄,列队欢迎的士兵,放鸭子的小姑娘,小麦和水稻的种植方法,一望无际的棉花地;他们没有看到农村的漂亮姑娘。而当河岸越来越高时,连同不漂亮的姑娘也看不到了。运河的两岸普遍陡峭,所以从船窗往外我们看不到任何景色了——使团中的一位成员在日记总老实巴脚地写道。
1609年12月当伽利略用他自制的望远镜(放大二十倍)观察月球时,科学在这一时刻便具有全然不同的意义。有人把它与耶稣在伯利恒的诞生相提并论。


12.在卡夫卡稍后的作品中,观察更多地让位于叙述,让位于想象。但没有1908年的《观察》,便没有1912年的《变形记》,1922年的《饥饿艺术家》。
观察和想象仿佛是一对孪生兄弟。


13.聪明的批评家发明了一种连环计,将乔伊斯的十五个短篇视为一个整体来评说,因为单独拉出其中的一个来会使他们晕船。这种观点据说为多数乔学家接受。


14.从片断向外辐射热量,这是构造短篇小说的一种常见的方法。乔伊斯可能受了契诃夫的影响。
已有人将这种方法推至极限。


15.肖邦,音乐中的契诃夫。与契诃夫一样,在肖邦的作品中,即使是最微小的细节,也是非常迷人,富于特点的。他那强大的独创性使得每一个乐思、每一个乐句都散发着芳香。
在音乐史上,或许没有任何作曲家能够像肖邦那样易于被从其作品中辨认出来——保罗·朗格评论肖邦的这句话同样可以用到契诃夫身上。
两个人都本能地为短小的题材所吸引。


16.短篇小说是压缩的能量。有时候它可以具有惊人的力量。
下面这个例子也许有助于说明这种力量的强度。
俄国雕塑家伊·雅·金兹堡曾多次为托尔斯泰塑像。1903年8月,他为已经75岁的托尔斯泰塑第三座像时,有幸听到了托尔斯泰亲自朗读自己的新作,短篇小说《舞会以后》。小说首先出现的是一个流光溢彩、令人眼花缭乱的舞会场面,托尔斯泰以其高超的技巧使听众之一的金兹堡产生了一种恍如亲历其境的幻觉,以至他“看不见眼前的雕像,只觉得自己仿佛在另一个地方似的”。在小说的后半部出现了一个意外的逆转——一个鞑靼逃兵的受刑场面,强烈的效果使得雕塑家只好完全停下了手头的工作。“这一次妨碍我进行工作的不仅仅是我的眼睛;我的手也颤抖起来了,我害怕自己一碰到雕像,就会把它捏坏。”金兹堡后来回忆道。
雕像最终成了一件未完成的半成品。对这位也曾为生理学家巴甫洛夫塑过像的金兹堡来说,这件半成品比他的所有其他作品都弥足珍贵。
一个题外话是,75岁的老翁何以有如此惊人的创造力?


17.在18世纪的法国,居维叶简直就是神明的化身。巴尔扎克崇拜四个人,第一个是拿破仑,第二个便是居维叶。在这四个人当中,有一个还是他自己。
居维叶从事比较解剖学与古生物学研究。对于古生物学,证据都在化石里,而化石往往是残缺不全的。
但居维叶有一套神奇的本领,能够根据残缺的化石复原出整个动物的骨骼来。
在担任比较解剖学教授期间,居维叶确立了一条原则。他认为,动物的各个器官间有着密切的相互关系,从而可以由一部分推及其余的部分。这条原则可以在古生物学中大显身手。譬如,假如我们发现了一副锋利的运动牙齿,就可以推知,这是食肉动物,其消化道必定与食草类动物不一样;为了捕获猎物,它必定有锋利的爪子;为了把肉吃得津津有味,它必定有发达的咬肌;为了支撑住发达的咬肌,就必定有发达的颧骨弓等等。
对于短篇小说,我们只要把牙齿写好就够了;写得越充分越好,而不必牙齿写两笔,爪子写两笔,颧骨弓再写两笔。但我们写牙齿时,要使人感觉到——这很重要——它同时也有锋利的爪子,发达的颧骨弓等等。
这也许可以称为居维叶的短篇小说理论。
对于《舞会以后》,上流社会的舞会和鞑靼士兵通过夹鞭刑队列就是一对锋利的牙齿。这个题材到了三流小说家手里就会处理成一篇带有离奇色彩的小说(我们通常遇到的不正是这样的小说吗?),但托尔斯泰却有能力使看似不可信的事情具有强大的说服力。在1903年6月9日的日记中,托尔斯泰首次提到这篇小说时,只有这么一句:“关于舞会和通过队列的短篇小说”。这短短的一句话足以反映出托尔斯泰善于抓住事物本质的特点。


18.关于居维叶,有一则广为流传的故事。他的学生有一次想捉弄他,深更半夜戴着牛头马面的魔鬼面具闯入他的卧室,怪叫着:“居维叶,居维叶,我们要吃了你!”居维叶惊醒后,看了一下他们的打扮,便又闭上了眼睛。他只说了一句:“长蹄子长脚的动物必定是吃草的,你们如何能吃我?”
不过《西游记》里的牛魔王倒是很想吃人的,至少想吃猴子。
伯努利家族可谓数学王国的簪缨之家(十七、十八世纪,这个家族的三代人中出了八个数学家),他们中的成员约翰·伯努利出了一道难题,向全欧洲的数学家挑战。将近截止日期,他收到一份寄自英国的答案,没有署名,却是完全正确的。约翰·伯努利看完后,说了一句足以让数学娱记——如果有这样的一种娱记的话——欣喜若狂的话:
“通过他的爪子,我认出它是一头狮子。”
这位匿名者是艾萨克·牛顿,当时,这位五百年一遇的科学家正在散发着铜香味的英国制币局局长的宝座上忙个不亦乐乎。


19.在著名的瓦格拉姆战役中,拿破仑手下的元帅麦克唐纳,用二十六个营的士兵排成边长为一公里的方阵,在付出惨重的代价后突破了奥军防御坚固的中心阵地。
在《大双心河》中,海明威也使用了“麦克唐纳方阵”,但这种庞大而密集的队形据说连美国“中文系”的学生都受不了(乏味呀!)。
帕斯捷尔纳克临死前接受过小说家列昂尼德·安德列耶夫的孙女卡里斯莱(Carlisle)的非正式采访。在一次午餐后,大家聊起了海明威。帕斯捷尔纳克夫人和在座的妇女认为海明威的作品单调乏味——主人公总是没完没了地喝酒,除此之外,什么事也不干。帕斯捷尔纳克听后一言不发,过了一段时间才说,“作家的伟大与他描写的事物毫不相干,只有他描写的事物在何等程度上触动了作者的心灵才是有意义的。文体的充实——这才是有意义的。你们可以在海明威的文体中感觉到物体。那是铁,那是木。”帕斯捷尔纳克在说这番话时,双手抓住了桌沿,借以强调自己的语气。(引自《人与事》,乌兰汗等译,三联书店1991年版)
小说的文体能够达到塞上风景画中那种坚实而浑然一体的效果吗?


20.如果光读《傻瓜吉姆佩尔》,你会认为辛格是一位不错的作家,不幸的是,我又读了《市场街的斯宾诺莎》及其他两个短篇,并立刻感受到了这位用意第绪语写作的犹太作家的肤浅。
我怀疑这个结论对巴西作家罗萨也是适用的:光读《河的第三条岸》,你会以为罗萨也是一位不错的作家。《河的第三条岸》有一个好标题。


21.乔伊斯的短篇小说一般是从具体的场景开始的。当他的小说从概括性的叙述开始时,也会很快拐一个弯,进入具体的场景中。
《悲痛的往事》(APainfulCase)是个例外。在小说中,概述和场景各占一半篇幅。
如果说小说的基本节奏在于概述和场景的相互交替,那么,这个小说的节奏是最简单的,只有“从概述到场景”一个回合。当故事从大段大段的概述进展到“一天晚上”时,乔伊斯立即显示出了他的天才:“一天晚上,当他刚要把一小片咸牛肉和卷心菜放进嘴里时,他的手停了下来,眼睛盯住了那张竖在盛水的玻璃瓶旁边的晚报上。”
晚报上有一篇与达菲先生本人有关的报道——达菲对报道中那位女人的死难脱干系。乔伊斯在引出这件事的同时,寥寥几笔,就“顺便”勾勒出了一幅中年单身汉达菲先生的日常生活图画。但乔伊斯并没有立即交待报道的内容,而是采用看上去很不起眼的延迟手法,让达菲先生回到公寓后再次去读那篇报道。在回公寓的路上,乔伊斯这样写道:
“他在十一月的黄昏里大步走着,他那结实的榛木手杖有节奏地敲击着地面,浅黄色《邮报》的边缘从他那件紧身的双排扣大衣的侧袋里露了出来。”
当你读第二遍时,可能就会体会到这段文字的意味了。
好的短篇小说值得一读再读,至少值得读两遍,且每一遍的味道有所不同。这是好小说的一种境界。那种一览无遗的短篇小说无论构思如何巧妙,也称不上好小说。


22.晚年的契诃夫为了出全集,常常用奥卡姆剃刀无情地删改他的小说。
奥卡姆剃刀:若无必要,不应增加实体(entia)的数目。

评分

1

查看全部评分

2#
发表于 2018-8-6 11:20 | 只看该作者
谢过分享,抓紧把沙发占了好读文!
3#
发表于 2018-8-6 11:57 | 只看该作者
小说中不应有闲笔,前面的细节往往是为后面情节的发展服务的。
4#
发表于 2018-8-6 13:12 | 只看该作者
谢谢砖家的分享,很有益处。
5#
发表于 2018-8-6 20:19 | 只看该作者
观察,细节,删改,延宕,触动心灵,作品与作家的关系。其实我想说,说写长篇小说简单的人,很可能没写过长篇。写过就知道,里面的逻辑,勾勾叉叉,不是短篇可以比拟的。好的长篇和好的短篇一样难得。论难度,显而易见,首先长篇需要投入更多的时间。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联系我们|小黑屋|Archiver|中财网站 ( 浙ICP备11029880号-1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GMT+8, 2024-12-30 02:08 , Processed in 0.124038 second(s), 20 queries , Gzip On.

Powered by Discuz! X3.2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