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不该这样

一介草民

　　


　　每到初夏，看着一树树金黄的杏子、青里泛红的桃子喜滋滋地展示着成熟的风采，洋溢着无限的喜悦挂在枝头，我的心里就不是滋味，怎么也难以高兴起来。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夏的一天，初三学生经过紧张的中考预选考试后，最终参加中考的学生已经根据学校的通知，陆续返校开始了繁忙的总复习。


　　总复习开始那天，我担任班主任的班级还缺一名叫小城的学生。小城瘦瘦的，高高的，诚实善良；成绩虽然不是特别优秀，但听话，爱学习。我立即查问了有关学生，了解到小城在家里，不知道为啥不到校参加总复习。这几天，常常看到小城在家前屋后的果树林里摘杏子、摘桃子。


　　我既感到疑惑，也觉得可惜。通过了预选的学生成绩大多较好，升高中基本上都是十拿九稳。别的学生已经在复习，小城怎么还不到校？带着满腹的疑问，顶着晌午时分灼热的阳光，匆匆忙忙地向小城家赶去。


　　一路上，清澈明媚的阳光里弥漫着成熟的杏子绵绵的醇香和青里泛红的桃子脆嫩的清香。极目四野，处处都是蓊蓊郁郁的新绿。一棵棵杏树上金黄的杏子或者得意洋洋地跃在枝头，一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得意；或者躲在翠绿的新叶里，一副“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涩。一枚枚泛着艳红的桃子，在修长秀美的绿叶间，展示着青春靓丽的风采。田野里，播种不久的庄稼在阳光里生机勃勃。


　　不一会儿，我就到了小城家附近，就看见他家门前那棵高大茂密的杏子树上有一个人影正在忙碌着。我几步来到树下，抬头一看，就听到树上的人在说：“老师，您来啦！”说话间，已经拎着竹篮顺着树干溜下来。小城满脸笑容里带着不好意思的羞涩，双手捧着几枚又大又黄的杏子，微笑着说：“老师，您辛苦了。吃几个杏子吧！”


　　看着他稚嫩的脸上满是汗水，浑身上下的衣服几乎湿透了，我心里一阵不忍，接过杏子，随即说明来意，要求他跟着我到校上课。


　　小城的脸顿时红了，额上的汗水顺着脸颊不住地滴落着；他随手端来一条板凳，让我坐下。不知怎的，他又变戏法似的从大门口捧来几枚鲜嫩的桃子，请求我收下。见他一直在躲避我的目光，我把他喊到身边，亲切地问：“你怎么不回校复习？通过预选的学生就差你一人了。”


　　听我追问，小城再次低下头，不断地抹着脸上的汗水，愣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老师，我父母很忙，上城里卖杏子和桃子去了。家里的事情很多，忙得实在离不开。”随手抹了一把脸，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老师，我都忙忘记了。从清早到现在我还没喂鸡，哦，猪食也还没准备。”说罢，一头窜进屋里，很快就端着一小盆瘪谷跑出来，撒在一边，开始唤鸡。


　　我脑子一转，一脸的不解，问他：“你前段时间读书，家里这些事，谁做啊？”


　　小城一愣，目光里满是恐慌和不安，低着头，轻轻地说：“老师，我父母说高中学校里很乱，学生们经常打架。父母怕我挨打，已经决定不让我读书了。”


　　听到这里，我一声叹息，安慰他说：“我见到你父母，我来和他们说说。高中学校确实存在打架现象，那是偶然的，没那么严重。再说，还有老师在管理呢。”


　　离开小城家不远，遇到了他家的一位邻居，我疑惑地把小城不读书的情况说了。这位邻居一脸的不屑，十分感慨地说：“他们哪里是怕学生打架！主要是舍不得花钱。老师，你都看到了吧，夫妻俩去城里卖杏子桃子，孩子在家负责从树上摘杏子桃子，又在家里喂鸡喂猪，完全是一个劳力在做事。念书，反而要花钱。孩子不念书，反而在挣钱。老师，你说说，哪样合算？”


　　放晚学后，我正在思虑着到小城家如何说服他父母，在半路上却意外地看到小城的父亲浑身是汗，骑着半旧的自行车回来；自行车后挂着两个竹篓，竹篓里无力地躺着几枚杏树叶子和桃树叶子，看见我，小城的父亲立即跳下自行车，亲切地和我打过招呼后，就迫不及待地倾诉起来：“老师，你晌午去我家动员孩子读书的事，我中午回家就知道了。准备和你谈谈心，就是实在忙不过来，吃过饭又上了一趟城。看到你正好说说。老师，你知道我家小城老实听话，在家门口读书，你们管得紧，我放心。到了高中，那里学生整天除了打架还是打架，有时甚至动刀子乱捅，拿铁棍乱砸。我就这一根独苗，你说我能放心吗？老师，你动员我孩子读书，是好心，我感谢你！但是，在那样乱糟糟的学校里，我实在不放心啊！”


　　说罢，他身体一晃，已经坐上自行车，匆匆忙忙地说：“老师，家里事情真是太多了。我先走了啊！”随后挥挥手，渐渐远去了。


　　看着他已经远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前边的拐弯处，回想着他红扑扑的脸上满是汗水，匆匆忙忙中显得慌乱的神态，以及打机关枪似的说着不容置疑的理由和丝毫不容我说一句话的急切，这才想起来还有很多话没跟他说，我一声叹息。


　　事后，我问过小城同村的一位学生。他介绍说，小城每天在家喂鸡喂猪，摘杏子摘桃子。父母负责到城里出售，听说赚了不少钱。想着小城父亲那天说话时匆忙又坚定的神情，眼看着中考临近，小城即使到校，和其他同学相比，学习上也慢了不止一拍。小城的父母已经决定不让他读书，小城自己也无心读书；即使勉强他来了，估计也没啥用了。


　　一个多月后，中考后的学生全部到校填写志愿。小城同村的那位学生满脸的恐慌和神秘，悄悄地告诉我说，前几天，小城和村里的大人们一起外出采摘槐树花，不慎从一棵大树上摔下来，正在市医院紧急抢救。我浑身一震，呆呆地站了好久，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当时，人们采摘的槐树花属于木本槐树，开花的时间在江淮之间最炎热的伏天。一般大人出去，运气好的话一天能够采摘到几十斤；晒干后还有十多斤，每斤售价十余元。一位劳力一天采摘槐树花的收入，就超过了当时的我半个月的工资。槐树花价格昂贵，但本地极少，要采摘必须到离家将近百里的长江边。一趟来回，包括采花时走的路，最少有二百多里。小城岁数不大，但像豆芽似的又瘦又高，每天跟着父亲外出采摘槐树花，每天收入都很可观。他的父亲每天都眉开眼笑，夸奖儿子能干。谁知一周不到，小城在一棵高树上不慎摔下来。经过医生仔细检查确诊，脊椎骨已经跌断，根本无法治疗。今后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余生了。他的父母一听，当场就晕了过去。


　　当年深秋时节的一天放晚学时，意外地遇到了小城的父亲。几个月没见，他好像骤然老了几十岁，原来乌黑的头发白了大半，满脸的愁容。我还没说话，他突然跑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泪水汩汩而出，哽咽着：“老师，我真后悔啊！我真不该贪图那几个钱，害了孩子。孩子残废了，我还要钱干啥啊？当时要是听了你的话，让他念书，这场灾祸就躲过去了。事情本不该这样的，这都怪我啊！”


　　著名作家柳青说过：“人生的道路是漫长的，但紧要处往往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人的一生。”


　　以后，每到初夏，看着一树树金灿灿的杏子，一枚枚青里泛红的桃子，我就会想起已经瘫在轮椅上的小城，不尽的悲痛立刻涌上心头，小城就是因为走错了一步。

lvhq018

能够聊以安慰的话是：每走过的一步都是人应该走的路。因为人生不能重来。

草舍煮字

贫穷造成的后果，不仅有物质和知识的贫瘠，更有短视和趋利。

幸福小草

一个悲剧的发生，没有前瞻性可以预料。所以才有了后悔一说。

一介草民

lvhq018 发表于 2018-10-25 14:01
能够聊以安慰的话是：每走过的一步都是人应该走的路。因为人生不能重来。

谢谢版主老师的雅评！的确如此，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择的，后悔也没有任何作用。

一介草民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8-10-25 14:16
贫穷造成的后果，不仅有物质和知识的贫瘠，更有短视和趋利。

驱利和短视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悲剧。这样的悲剧让人心痛。

一介草民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18-10-25 15:00
一个悲剧的发生，没有前瞻性可以预料。所以才有了后悔一说。

虽说后会毫无益处，但是真正做到不后悔的人，几乎没有。

槐安.

还有很多小城，没有摔残；还有很多小城，会在未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秋实

先来报到哟，困了，明儿再来细品。
晚安，好梦哈

一介草民

槐安. 发表于 2018-10-25 22:13
还有很多小城，没有摔残；还有很多小城，会在未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谢谢版主老师的雅评，小城的悲剧令人心痛！每次看到他，或者想到他，都有心痛的感觉。

一介草民

秋实 发表于 2018-10-25 22:50
先来报到哟，困了，明儿再来细品。
晚安，好梦哈

谢谢老师前来做客，敬请老师常来指导！

秋实

看这样的生活现实，内心定然充满了悲凉。
怪谁呢？怪愚昧、落后、短视、趋利……？一步走错步步错，错的就是人生。即便小城没有摔下来，他在父母的误导下也会葬送前程，精神上永远贫穷。
安安说得对，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再延伸，老鼠生来会打洞，永远逃避不了误区。

一介草民

秋实 发表于 2018-10-26 12:47
看这样的生活现实，内心定然充满了悲凉。
怪谁呢？怪愚昧、落后、短视、趋利……？一步走错步步错，错的就 ...

谢谢老师的雅评！造成这个悲剧的原因也许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解说清楚的。正因为如此吧，一想到这位适逢花季的少年残废了，实在让人悲哀。

阳光笑靥

没有生在好的人家，没有摊到明智的父母，是做儿女的悲哀。无知短视的父母，亲手葬送了孩子的一生。文笔从容，质朴，也体现了一个老师的爱心。欣赏。问好。

一介草民

阳光笑靥 发表于 2018-10-26 16:08
没有生在好的人家，没有摊到明智的父母，是做儿女的悲哀。无知短视的父母，亲手葬送了孩子的一生。文笔从容 ...

谢谢老师的雅评，这确实是孩子的不幸。看似是爱护孩子，其实断送了孩子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