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短篇】 锦鲤抄

远牵

　

　　月华如水。

　　“鱼戏莲叶东！”  鱼向上一个翻跃，激起了两尺高的水花，然后摇头摆尾，直往湖心亭东游去了。

　　浅溪目送鱼去。这鱼是一条白红相间的锦鲤，极通人性，对浅溪发出的每个口令，无论四面八方，无须抛饵都能会意，甚至浅溪只须长啸一声，或去或来，此鱼从来不违。

　　鱼有名字叫赤练，浅溪起的，浅溪视赤练为鱼友。

　　浅溪手握画笔临风东向，夜色下一袭白衣显得形单影只。他想起遥远的扶桑国，看着赤练东游而去，忽然想起自身不知何时东渡回乡，在这江湖世间飘零，总不过人鱼同命。

　　在泰山脚下的泰安画画，浅溪的日子倒也乐得安闲，除了独乐乐，就是与鱼同嬉游，赤练是唯一朋友。想想他也不过是独在异乡的一介异客！他有的只是志向，他的志向是让他手中画笔生出花来，此生才无憾。

　　湖面红光一现，赤练游回。

　　“坐。”赤练吐一口气，停在莲间。

　　浅溪对赤练先作一揖，而后开始作画。须臾间成画一幅，这是一个月来他给赤练做的第九十九幅画作。

　　莲叶田田，菡萏初开，赤练怡然其间，人知道鱼的乐趣吗，浅溪知道，他会画出来。

　　他把画张开给赤练看，赤练会用摇尾或点头的方式评画，赤练通常很少点头。

　　但这次看了画以后，赤练在轻轻顿首点头，而且赤练竟在流泪，泪水一股股流泉般地从赤练眼里淌出。

　　卿有何悲？浅溪问，赤练耷然不语。

      赤练能懂他，可惜他却不能懂赤练。他也不知能为赤练做些什么，只是陪着赤练一起悲伤，他知道那悲伤里定有一种说不出的苦，不如就这样相对无言，用泪光吸引交融……

　　突然，浅溪看到一道亮光从荷塘掠过，水花四溅中有一妙人儿白衣散发冉冉升起，此人凌波踏浪而来，媚眼如丝，身段高超倜傥，阴阳不定，雌雄难辨。

　　浅溪见了，甚觉眼熟，他想去招呼，却不知怎地动弹不得，全身似被一种魔性怪力摄住，口不能语，只能目不转睛地痴看。

　　那人却在水上飘，波上行，且行且舞，宛转腾挪，清影如一团白雾在水上蒸流，让人目不暇接，只袖口处那两簇殷红云锦，似两团火苗，看得浅溪如饮杜康痴醉流连，觉此身已不似在人间……

　　次日醒来，浅溪看见他画过的一把白宣纸伞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到了水里，伞上画着一只首尾相接的锦锂，白伞如兰舟，支离湿浸后搁浅在莲间，那上面的锦鲤分明就是赤练。

　　浅溪忽然发狂地伏在案前运笔，一鼓作气地奋力疾书，他要让昨日情景在毫端纸上毕现，他只当白宣是流动的清波，眼下他正用画笔在水中投放了九十九条活灵活现的锦鲤，神姿形态各不相同，最后他又将伞上那条锦鲤捉来，与那九十九条放在一起，《百鲤图》遂成。

　　浅溪画完看了又看，大为得意，一路狂笑举画去东市上兜售，出价买画者大呼上品，纷纷出价竞买，浅溪听闻后并不理会，只是冷笑，围观看画的人们好奇中挤得越来越多，画的作价直线攀升，最后有一长髯豪客慷慨出手，一掷百金后将此画携走。

　　浅溪归家，看着案上多出来的金光闪闪的一堆黄白之物，想从今后尽可以凭以安身逍遥，衣锦还乡也指日可待，可案上没了那幅《百鲤图》，他心里终究空落，想再画一幅，却发现自己画笔己秃，只好悻悻入睡。

　　半夜里，外面一阵嘈杂惊扰了好觉。

       “走水了吓一一！”

　　浅溪一个鲤鱼打挺赶忙推窗去，什么走水，原来客栈失火了！

      烟气火光热浪般冲进屋里……浅溪防猝不及，被热浪顶了一个趔趄歪倒在地，恍惚间他看见一个人影急急扎进屋来，那人将自己长长的红面巾一端轻覆在浅溪面间，然后又解下白色衣衫，将浅溪包作一团，委在自己身旁。

　　隔着白衫，浅溪终于透过气来，他的嘴嗅到一股水的味道，遂干涩地问：“你是谁，何来救我？”

　　“是赤练害了溪兄。”耳边啜泣隐隐。

　　“何出此言？“浅溪大惊，欲揭面问个究竟。

　　“不可妄动！”赤练按住浅溪，他力气已显不足，声音也极其微弱，浅溪耳边只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几句：

　　“你我正在水深火热之中……当今天下，官逼民反，未遇太平……魑魅魍魉，兴风作浪，承蒙溪兄眷顾，我得以荷塘逍遥快活，其实我本鲤妖……摄取你命可得加持法力，偏却与兄相遇结缘，修成人间道，怎奈见兄后暗生情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情愫若水，却是人间宿孽……”

　　“怎为宿孽？若非赤练凌波起舞，怎成百鲤图？”浅溪心有不甘，戚戚有恸。

　　赤练泪目说，“为解溪兄忧困，我初修得人形即癫狂起舞，本指望借舞通灵助溪兄成画，促成好事，怎奈天不遂人愿，……兄在东市售画得百金一事人尽皆知，本是好事，然好事难免遭人嫉恨，有一干豺狼之心的歹人匪徒，为区区百金之私，当日尾随溪兄后竟入夜纵火祸众，……荼毒生灵，追根溯源，殃及无辜，算来终应报在一个情字上……所以赤练为消除自身业障，愿以命换命，保溪兄无虞……赤练就此别过……”

　　话音落，嘘声袅响，之后四下忽地变得异常安静，浅溪掀开遮面环视，赤练己弃形化风而去，见屋内书案残毁，百金灿灿仍在，他看见赤练遗落下的白衣红冠巾如叠映的白莲红荷，浅溪拾起来，他要让赤练的衣冠重归荷塘，他要为赤练辟一处衣冠冢。

　　浅溪忍悲来到荷塘，发现昨日水光连天的荷塘一场大火后干涸见了底，莲花己凋，残叶已枯，塘中鲤己无踪，只剩下那把破碎的白宣纸伞上，一个红赤雪白的大尾巴锦锂依旧在欢快地嬉游。

　　浅溪怆然，昨日似水，只可追忆。

　　似乎只是一场梦，一场莫名华丽莫名悲惨的无常的梦境，他想不起赤练的眉目真颜 ，因为始终未得亲睹，是男是女他甚至也无从知晓，至于情动，这情是友情还是恋情他尚未细忖，一切就已在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除了……滴落在心头的血和泪。

　　后来有位青岩居士听闻此事，感叹不已，他说：物以类聚，不聚不散；聚而生情，情深不寿；三观不合，情即是孽；孽缘是债，惑人害己；情动不已，即是作妖；妖有义行，尚能自赎；人若生情，有情无义，抑或知义不行，恰如飞蛾扑火，实不及妖，灰飞烟灭，至死无容身之地，终是人间仓皇一鬼！牵笔君子感此，故作《锦鲤抄》以醒世人。
　　附：

　　皇宁武皇仁光九年锦文轩刻本《异闻录》载————

　　扶桑画师浅溪，居泰安，喜绘鲤。院前一方荷塘，锦鲤游曳，溪常与嬉戏。

　　其时正武德之乱，藩镇割据，战事频仍，魑魅魍魉，肆逆于道。兵戈逼泰安，街邻皆逃亡，独溪不舍锦鲤，未去。

　　是夜，院室倏火。有人入火护溪，言其本鲤中妖，欲取溪命，却生情愫，遂不忍为之。翌日天明，火势渐歇，人已不见。

　　溪始觉如梦，奔塘边，但见池水干涸，莲叶皆枯，塘中鲤亦不知所踪。

　　自始至终，未辨眉目，只记襟上层迭莲华，其色魅惑，似血着泪。

　　后有青岩居士闻之，叹曰：魑祟动情，必作灰飞。

　　犹蛾之投火耳，非愚，乃命数也。

野芒

抢沙发喽一个故事写的如此精妙传神，足见功底深厚。学习拜读，加分支持！

王阳

同名古风歌《锦鲤抄》几年之前红极一时。可以给本文当做ｂｇｍ了。搭配起来真的不错～

徐得荣

好文笔，老榆木欣赏学习了。

小平_gMTT8

       “锦鲤抄”古风一曲，引出浅溪《百鲤图》，歌中有意，图中有情演示一段鱼情人意的仙美故事，曲亦古风，文亦古风，不错！       王雨辰的《异闻录》堪称现代《聊斋》，很有看头。
期待先生的传奇分享！

林小白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情愫若水，却是人间宿孽……”
纵观全篇，此句深得我心。情不知所起，亦不知其所踪，更不知其所终。缘之一字，何其玄妙！人鱼之恋，缓缓读来，仿佛又回到蒲松龄老先生的狐妖世界，然而，万般皆由情起，令人感动。文字洗练，多一分则多，少一分则有不足。恰到好处，足见作者的文笔功底，希望多发文支持太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