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在午夜前陷入昏迷。
我在夤夜流涕。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难过，但预感他必是醒不过来了。打听了懂医术的朋友，脑干出血无法手术，出血10毫升更是神仙难医。世上没有神仙，也就等于小七没有希望。他在重症监护室里，我们在室外，隔着重重阻碍看不到他，但知道他已经切开了气管，肾衰竭、肝衰竭，留给他生存下来的机率只是个理论上的空想。
而此前，我做过好多次梦，都是把他扶上轮椅，我推着他在公园溜跶。阳光正好，我专门推着他往大树底下走，让落叶洒了他一身……那是我设想过的他最好的结局——酒后中风，半身不遂。没想到的是，他怕我麻烦，直接一步到位了。
和小七的回忆太多，每一件事都和酒有关；小七留下的照片也不少，没有一张是清醒的时候照的。也许，我们的相识就是为了共同喝酒的吧。小七喝酒是不分时间地点人物的，也不挑菜挑酒，盒饭里有两块烧茄子，他也得就一缸白酒；小七喝酒也不喜欢小口小口地抿，常用口头语就是“我打个样”、“走一个”；小七喝酒也不论心情：心情好的喝酒助助兴，心情差了喝酒解解闷，不好不坏喝酒解解乏。一开始他还需要找个理由喝，后来就不用找理由了，不断酒不断喝就行。小七家境一般，但几经辗转也混上了公职，身在卫生部门，虽无实权，但工作轻松稳定，足可平稳度日。长年饮酒，小七也没什么斗志，倒是和同事朋友相处甚欢，桌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家里常备大桶的小烧酒，来的都是客，全凭一杯酒。
与小七从十八岁时相识，他已经成为兄弟们生命中的一部分，这一部分沾着酒气。当小七在市里我在小镇，他回来时就是兄弟欢聚时，无论年节；当我搬到市里与他同城时，他有点好吃的就找我，常对女儿说，第一次吃大螃蟹就是跟着我吃的，所以他永远忘不了；我们最长情的回忆是想当年，兄弟七人在雨后的班级里喝酒，下酒菜是白水泡方便面，里面有小七从道边捡来的一个鸭蛋。
四十岁以后，和小七喝了几场大酒，感觉得不对劲。喝酒前明明约束兄弟们收敛点，毕竟岁数不饶人了，怎么到了酒桌上他不管不顾，我也跟着下水了呢？那段时间小七喝酒眼睛发直，但决不怯战，一天喝三场四场都能坚持。我暗自心惊，经常规劝，又恐自己把持不住，便减少与他的酒局。四十五岁以后，见小七喝完酒后舌头大了，吐字不清，红着眼睛还要继续。蓦然醒悟：再与他喝酒，难免会重蹈老辈的覆辙！——小七的父亲死于脑出血，老人平生就爱喝烈酒，但还没像小七喝成这么天昏地暗的。
最后一次与小七喝酒是在两年前，他是带着醉来的，先干了两缸，又勉强别人清杯。我不配合就急急歪歪，那天小七依然喝到了吐字不清，依然喝到没完没了，导致不欢而散。回去后我告诫身边哥们儿，和小七喝酒慎重，遗传基因我虽不懂，但父辈的疾病难免会有诱因传下来，小七这么喝，保不齐哪天倒在酒桌上，我们兄弟赔钱事小，心理愧疚难捱！
但我实在管不了别人的。我能做的，也只能管好自己了。那以后再不跟小七同饮，遇到两次学子宴，同桌但不共饮，各喝各的。哥们儿断酒不断交，有一段时间找朋友晚饭后环城散步，想着去拉小七一起走圈。去一次，醉了；第二次，又醉了；第三次告诉我，等女儿考学以后的，到时候肯定跟着我们一起走圈去。
今年八月份，小七家办的学子宴。那天他又来“打个样”，一口一杯白酒下肚了。那天有配合的，但我不配合。是不是男人？是不是都行。服了吗？服了。咋说都行，就是不跟他喝。那天他没完没了。直到我把同桌的同学朋友都拉到门外闲聊，他还在里面和人“走一个”。那天小七还是大着舌头被塞进车里，那次和上次，和大上次，和大大上次，不过时间地点人物不同，结果都是一样。
小七的家属从重症监护室出来，脚趾甲已经黑了。那天，我第一次哭得那么伤心。十年前祖父去世，我没这么伤心，因为老人88岁，寿终正寑；五年前祖母去世，寿86岁，我只有失落，没有太多难过。这一次我太难过，因为第一次感觉死亡如此之近。在得知小七病危的消息前，我和一群小学生还在嘻嘻哈哈打闹，我还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大孩子，而那一刻，我忽地一下子苍老了。
那天我哭得伤心，我蓦然发现自己的心还没有死。长久以来我淡漠地看着这个世界，没有大悲，没有大喜。我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似乎已经石化或僵硬。然而，这一夜的哭泣却让我感受到了内心的鲜活，我还会哭，我还活着。
那天我哭得伤心，我自问睇透了一切一切的世情，但是又有什么用？我什么也改变不了。几年前我就看穿了小七的未来，可我什么也没做。很多年我自以为是地认为凭一支笔可以像鲁迅一样让世人警省，现在看来，这不过是无数个不现实的梦幻中最不现实的一个吧。
小七于凌晨故去，从发病到弃世，没有一点反应，毫无痛苦地离开人世。他没有牵挂，一个没有知觉的人又怎么会有牵挂？有牵挂的也只能是活着的人，妻、女、兄、弟、还有一个八旬老母。
送小七走的那天，兄弟们哭了一鼻子，中午找地方小酌喝了一杯，大家立志从此后白酒减半；而我，把日常喝酒的大杯子（四两半）换成了三钱三的小杯子；甚至连最贪杯的酒蒙子也在群里醒悟，要懂得珍惜人生！看到这些改变后我霍然开朗，我做不到用笔来警省世人，其实鲁迅也没做到，在他生活的年代中国人该麻木还是麻木，在他之后的中国人该自私还是自私。想用自己的血来警省世人的谭嗣同也没做到，在他被斩的时候，围观的百姓没有警省的，只有看热闹叫好的。但小七至少做到了一点，他用自己年轻的生命点醒了身边的兄弟，让兄弟们更懂得生命的意义，大家少喝点酒，健健康康地活下去——我想这是小七最愿意看到的吧。
小七走得安详，走得干净利落，给45岁的人生画了一个带酒精的句号——他是把一世的酒，早早地喝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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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15 1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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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15 1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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