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18-12-8 19:15 编辑
晚饭过后的街道格外热闹,到处都是车辆和行人,高悬的霓虹灯照得四周通明,高楼上四处镶嵌的电子屏显示屏流淌着时尚的信息。
初冬,本是习惯性蜷缩在家的时节,然而,因为诸如养生保健之类信息的支配,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之后,即便是下雪,也还是要在外走几圈的;更因为附近现开了一个相当规模的商场,短暂的时间内,这儿又成了人群集中地,购物的、闲逛的、跳舞的、唱歌的都相当兴奋,倒像是一个现代化的天桥。
我心不在焉地溜着弯,谈不上喜欢这样的热闹,当然也谈不上讨厌,打发时间罢了。顺便瞅瞅人间百态,冷暖人生,聊以自慰。所见所闻无非是“今天的人好像没有昨天的人多”“,跳广场舞的到底还是把这块广场给占领了,动作真是迅速啊!”“那个是熟人吗?世界真小,到哪儿都能遇见熟人,趁他没有发现我之前,我还是避一下吧!都是各自出来放松的,他也许也是不想让人打扰的”。
当繁华与躁动成为一种普遍之后,平和就变得稀缺,因为稀缺,平和就变成了一种拥有,一种享受。只是大多的情况都是人们习惯性错过,盲从般地被躁动的车轮带动着渐而面目全非。
大家都很急,什么事都急。
大楼的拐角处,一个壮硕的中年男子慷慨激昂般地陈词,一个瘦长的年轻人垂首站立,一张女人苦情的脸,一个中年男人无助的表情。
空气中流淌着情绪——复杂的情绪,有失望,有无奈,有愤怒,有焦灼。
还有一个孤单的情绪——无助,这个情绪的发出者是那个年轻人,准确地说,那还是个孩子,一个高中生。他要高出其他三个人每个人一个头,特别显眼,但他是那么大幅度地垂着头,双手极不自然地搓动着,无处安放的感觉,也让人瞬间感觉到与他形象完全不搭调的柔弱。我的第一感觉是,这个时候的他可能想要逃离,但是在某种包夹之中,又无处可逃。
路人不紧不慢地溜着湾,有的走到这个地方后,也会和我一样,放缓脚步,狐疑地瞅着这四个人。
这应该是一个老师和家长以及学生的面谈。口若悬河的是老师,着急的是母亲,愤怒的是父亲,沉默的是学生——高中生,因为,那些言辞我太熟悉了。
“照这样下去,你还想考大学?影子都没有的事情!”这是老师的定性。
“为什么别人行,你不行?”这是父亲的愤怒。
“我天天围着你转,你给我考出了什么个成绩,你对得住谁啊……”
重复的言辞,占据了几个人谈话的全部空间,三个大人交替发言——准确地说是在谴责,尽管他们认为这可能属于教育。
那个老师是轴心,一旦他说话,孩子的父母又停止了各自的声讨,转而承接着老师的话语,态度极其谦卑,近乎谄媚!
“你必须不再使用手机!你必须远离电脑!你必须要拼命!你必须要指定目标!你必须要挤进四百名!你必须……”
每一个“必须”过后,孩子的母亲点头称是,还说“我哪一天不是这样说你,你怎么不信呢?”父亲眼睛瞪得像一条愤怒的公牛,近乎能看到忽闪忽闪的火苗,对面实在是他的儿子,否则我真担心,他此刻的愤怒会化为拳头。当然,我不能保证,在离开这儿之后,他会不会真的就会保留使用拳头的权力,他们习惯性地认为这是他们的权力。
我距离他们很近,很容易看到他们各自的模样和神态。挺帅的一个男孩子,浓眉大眼的且没有戴眼镜,应该是意气奋发的样子,却只能坠入谴责的掩埋当中;挺时尚的一个中年女子,穿着得体,装扮适宜。如果不在这样的氛围下,走在大路上应该还能收获一些回头率,甚至还能收获并非违心的类似于“美女”这样的抬举;那个男人,一眼看就能界定为成功人士,应该是在生意场以及社交场合游刃有余的人,可此时显然他相当失态;而那个富态的中年老师如果换一个场合,在讲台前、讲堂上他可能正在挥洒自如,而不至于如此操切。
何必呢?至于吗?
一个孩子本是一个传承,一个希望;然而在他们的眼里,现在可能更多的是一个炸弹,一个隐痛。
而这个炸弹、这种隐痛可能并非真实存在,大约只是偶然有一点火苗,我们便会觉得那可能会是炸弹;他可能只是出了一点小小的问题,我们便主观臆断为他可能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即便当真存在着一点点苗头,制作者并非当事人——孩子,是众多的合力推波助澜铸造而成。
我们的急躁和主观正在吞噬着很多美好,既伤人,又伤自己。
就拿眼前这个例子来讲,这个孩子可能在学习上当真出现了一些问题,最直接的可能是最近的某次考试也或者是连续的一段时间学习效果不好,而这太过普遍了,也实在是太正常的一件事情。再说考试也太多了,谁能保证每一把都赢?正常的事情我们就应该作为常态管理,不至于如斯般大动干戈。姑且不论这样急躁的情绪对于孩子的教育是否会有效果,露天的广场,川流不息的行人,这是一个教育的合适地方吗?垂首的孩子此刻当真是在听他人的说教?他更担心的可能是会遇到某一个熟人而让自己无地自容!自以为起到教育作用的师长们在他的眼前可能只是一个障碍,一个阻挡他们逃遁的障碍,他此刻有印象的多半只是翻动的嘴皮而已。
每个人都做过学生,每个人都能体验到这种在人前曝光的感觉是很不舒服的。但我们一旦成人之后,似乎就拥有了某种话语权,无意识当中就习惯性地占据高处,强行灌输自己的意识,而并不怎么考虑自己不在意自己的做法是否合理?自己是否当真就是正确的那一方?
我想到了一个词语:宣判!
我做过人民陪审员,坐过法庭的宣判台,椅背很高,场合很凝重。在主审法官最后敲击法槌的时候,被告人以及被告的家人全部都睁大着眼睛,屏住呼吸,他们不知道这一锤下去,他们的未来究竟如何,他们只知道这一锤能够决定他们的未来。
但是,法官判案也还是有一套严谨的程序,他们会充分听取原被告双方的意见,有时会采用合议庭的方式来审判,即便到了临了,也还有一个最后的陈述。而我们的这位老师,这几位家长完全是单方面的宣判,这合理吗?
他凭什么就考不上大学?为什么别人行他就必须得行?谁让你天天围着转?书读不好就对不住父母吗?
像这些一堆我们习惯性认定的近乎公里性的东西,其实如果真正深究下来,几乎没有一条是能够站得住脚的,我们之所以把这些奉为真理,倒真是应验了列宁讲过的那句话:谎言重复一千遍就可以成为真理。
我们很多时候捍卫的只是一种观念,而不是真理,而观念的水位是有群体性的知识层次以及社会思潮引发的,你只是一个群体的附和者,一个时代的盲从者,而已。
很多时候,我们把自信和自恋当成了一种自觉,这其实是一种偏执。
孩子成为什么样似乎有一个框框:听话、刻苦、杜绝娱乐等等。这是我们的假定,假设没有经过检验收就只能是假设。事实上,标准化地管理孩子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如果都听话了,他还会有独立思考的习惯吗?刻苦是不错的,可是如果全身心地扑在书本上,他会错失掉多少成长途中的风景呢?还有杜绝娱乐,你说得倒是轻松,你从来就没尝试过人间烟火?
再说,问题能有多大?当真改不了吗?每一个新的时刻都会孕育一种新的可能,几乎所有的孩子在成长过程当中都会遇到一些问题,最后真正出事的有几个人?“迷惘的一代”并没有真正迷惘,“垮掉的一代”也没有真正垮掉,反倒是只喝蒸馏水的孩子最后营养不良。历史依然弯弯扭扭地向前爬着,谁能审判?谁敢宣判!
退一万步讲,如果他当真就不能成才的话,我们也应该事实上也只能接受这种不确定性,这个孩子和所有的孩子一样也存在着诸如不能成才成人的可能性,你还能怎么办呢?再搭上自己?
学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乐之。学不好是因为不喜好,没有体验到学好的必要性。我们应该做的是往这方面引导,而不是吹胡子瞪眼给他过早下结论,也不是苦大仇深般地用亲情捆绑他,没有人愿意拿着宣判书背着枷锁行走,哪怕他只是个孩子——大孩子。
一拳打过去,作用力在孩子身上,反作用力在自己身上,值得吗?
那个自我感觉极其良好的老师可能真的很忙,没有时间慢慢剖析问题;那两个家长可能只是在老师跟前表明自己的努力和无辜;那个孩子与其说是一个受教育者,还不如说这当中或多或少有一些道具的意味儿。
如果是我,我只会对孩子说一句话:孩子,没有人会为你的未来买单的,你只能靠自己。
而那个老师,我只会说,不要那么武断,更不要那么骄傲!你如果真的像你自恋般的那样很牛的话,就不会在此这样冷漠地裁决一个孩子。在这个地方和家长见面,除了显示你的勤勉忙碌之外,唯一的结果只能是疏离你的学生。而之所以选择在这儿,请允许我不怀好意地揣测一下,一是请客方便,二是收礼容易——我见过家长拎着不菲的东西来到某个小区,那儿住着他孩子的老师,但老师没让他进门,下来接过东西之后,讲了几句我耳朵能生老茧的话。
“你如果不好好干,肯定考不上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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