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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 葬
二爷是个大命的人,生在乱世,五岁时夜里在老奶奶的怀里被“架肉蛋”(绑架孩子)的抢走,第二天不哭不闹地跟在“架肉蛋”的后边,亦步亦趋,像是孩子跟着自己的大人逛集市,能让“架肉蛋”的专心找买家。因为长得像父亲,后来被父亲的学生巧妙拦下,才得以返家。
二爷是个苦命的人,因为曾经有个“城东一支笔”被称为先生的爹,虽然没有得到多少福荫,后期社员大会上却没少做了思想汇报,那个时候村里的几条街道都归他出工之前打扫。一辈子做过泥瓦工、杀猪匠就是没出过远门,临老生活好了,八十岁时又在自家门口摔断了腿。
二爷是个穷命的人,给人杀猪那会儿,掏出猪肠子后,猪肠外壁上挂着的“花油”都能趁热边摘边生吃,后期主家直接把整挂猪肠子作为劳务费给二爷,二爷就舍不得摘吃花油了,而是拿回家给孩子改善生活。牙口好时日子穷,日子好了牙掉没了,儿子媳妇还算孝顺,能让二爷糊涂泡馍的碗里浇一些他们的菜汤。死后又赶上了“薄葬”。
二爷火纸敷面,穿着一辈子没穿过的丝绸衣衫,一动不动,直挺挺地躺在木地板上,好像生怕漏掉了给他操办后事的每一个细节……
“上次发送二孬他爹,是请的流动餐车,讲好的二百块钱一桌,六个盘子,四荤两素外加一大盆杂菜,给烧汤,烟酒饭不算”忙头(主持丧事的)眯着眼,不知是被烟呛的还是故作深思,谁也不看,把刚吸了一半的烟在蜷曲在椅子上的鞋底上按灭,随手揣进兜里,首先发言:“现在讲究薄葬,村里卡着不让和以前一样在饭店里办酒席,二孬家那是第一份,省了不少钱。咱家这事也不能铺张了,大家伙都盯着呢,孝子表个态,咱这事想怎么办?”。说罢,重新拿起桌上的烟点上,深吸一口,任由烟雾自然由鼻子、嘴角溢出,脸上沟沟壑壑里便都布满了烟雾,口鼻的烟雾吐尽了,脸上还烟雾袅袅,像是山野中的晨雾。
孝子端起茶壶给忙头及在座的一一续水:“俺爹虽然生了俺兄妹四个,那三个当闺女的除了年节怕街坊笑话不得不来,其余时间没一个过来看看的,老爹平时更别说能贪着她们一口吃的,呜呜……” ,放下茶壶,接着拿起烟来一一分散:“不是当着兄弟爷们儿夸,我就是佩服俺媳妇,老爹断腿的这一年里,我不在家时都是她这个当儿媳妇的擦屎把尿地伺候,亲闺女能怎样?”。忙头接过烟来,随手夹在耳朵上:“这儿媳妇当的确实……别说那还是个男老的,街坊邻居都看着哩……”,说罢环视一周众人:“你家亲情多,这个丧局大,咱还是赶紧把事儿定下来,后续的事儿多着哩”。
孝子抹了把眼睛: “咱家的事儿好办,我说了就算。爹活着的时候她们不近前,爹的后事我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她们谁也不敢找麻烦” 。
“刚才既然说了上级不让铺张浪费,那咱也不请餐车了,辛苦辛苦兄弟爷们儿,咱租桌椅家什自己办丧宴” 孝子边说边站起身来,开始新一轮发烟,递烟的同时也在观察每个人的表情,又似在征询意见。
“自己办?咱这里可是多年没有自己办过丧宴了,忒麻烦!”忙头接过烟来放在跟前,伸手把耳朵上夹的烟取下点上,“这你得跟丧局老橱锅‘留一手’好好商量商量”嬉笑着朝身边的刘义守努努嘴。
刘义守眼眯成了一条缝,夹烟的手摇晃着,另一只手端起茶杯轻泯一口,不紧不慢地说:“不是偷懒,也不是没办过……只是你家亲戚多,桌数多,再加上这个天气在室外待客,冷了凉了的落抱怨……”。
孝子见刘义守推脱,起身将身边的凳子往旁边一挪,“扑通”一个头磕在他膝前,让所有人都惊诧不已。
显然刘义守也始料未及,慌忙起身搀扶,匆忙间手上的烟头甩进忙头敞着的怀里,吓得忙头也赶忙起身弹拭。
“孝子一个头磕在地上——啥也别说了,老刘,干吧!”孝子的机灵劲儿让忙头很是满意,“孝子自己找个本家人当内柜(为丧事买东西存东西发东西的人),赶紧商量赶集置办东西。多少年没有自办丧宴了,这家伙一下又得增加不少人手,活多着哩……”忙头拿起桌上的烟,递给刘义守一支,并亲自为他点着,也算是替孝子再一次委托丧事橱锅重任。
孝子站起身并没有立马坐下,从裤兜里新摸出一盒烟来,先递给忙头一支,再递给橱锅刘义守一支,然后看了一眼围坐的本家弟兄,示意本家人烟茶各自随便,把烟放在靠近刘义守的桌上。于是,本家的几个兄弟,有的给忙头、橱锅点烟,有的倒茶,唯有大爷家的大兄弟一会儿看顶棚一会儿看桌腿,就是不理会众人,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自顾自地喝茶抽烟。
大爷与二爷是亲哥俩,大爷去年去世。丧事的操办基本还是村里的这班人马,亲戚遍送丧信大破孝(能穿着孝服的全给),饭店大摆丧宴,烟酒的档次都是当地叫上面儿的,请的是名吹鼓手(丧事礼乐),聘的是巧扎纸匠(牛马车房等纸品),用的是高档火化炉,占的是名贵骨灰盒……杂七杂八下来,完事儿一算账,丧事收的礼金去掉花费所剩无几,后期的祭祀兄弟俩需要再凑钱,妯娌因为分账不均险些撕破脸皮,乡邻夸完葬礼的奢华,接着就看孝子兄弟的笑话。
怨谁呢?虽然当初是这个亲叔伯兄弟提议大爷一辈子辛辛苦苦,后事要办的“敞敞亮亮”,但也是通过自己哥俩同意的,这叫花钱买面儿。可是,轮到二爷的后事上,只差一年的功夫,怎么就…… “咱是亲侄儿,重孝子,只管磕头守灵”大爷家的大兄弟耷拉下脑袋像是自言自语,又分明是说给众人听。
“自家的事儿自家清楚,我兄弟自个也没什么人等靠,丧事儿用的烟酒,我平时都备下了,等会儿上来咱先尝尝”孝子不接大兄弟的话茬,继续说:“咱这内柜谁当都行,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绝对省心省事儿”。
“赶紧上菜吧,咱边吃边聊,吃完都早些歇息,明早的活多着哩”忙头站起身脱掉外套,挽了挽袖子,拉开了喝酒的架势。
酒是当地热卖的酒,价格不贵,中奖率特高;烟是大众常吸的烟,在外地整箱的批,比本地每箱省六十元;鸡鱼肉丸子都是佳肴店里送来的,实惠。
几杯酒垫底,扯上了正事儿。
“虽然咱自己办丧宴,也不能让人家说咱小气,鸡鱼丸子肉这成席的大件儿都得有……”孝子慷慨激昂地表态,每人发烟。
“你打算多少钱开席?”刘义守点着烟,问出了整桌人都想知道的话。
“不算烟酒,七十块钱够不够?”孝子凑近刘义守耳边轻声细问。
“那你算上烟酒一桌也花不到一百元啊?!”大爷家老大终于沉不住气了。
“主家只要定个度,橱锅自然就有数。”忙头白了老大一眼,瞅着刘义守说。
“那鸡鱼丸子肉都得用小盘盛,其余的菜只能选些粒小价低量多的……”刘义守放下筷子,望着顶棚,胸有成竹又不无遗憾地说。
全桌片刻的寂静中,二爷头边的长明蜡烛忽然熄灭,敷在脸上的火纸好像也在动,像似人在吹气。
孝子干脆拿出一只盛着半碗不知什么油的碗,抻出一条类似绳状的芯子点燃,省却了蜡烛,权作长明灯了。
二爷的一生总结在一个小匣子里,被忙人(丧事儿上帮忙的人)用一条黑布包袱提回家。
去火化场的忙人进门就骂殡仪馆的司机,说是司机没有职业道德,一路上都在抱怨工资低,火葬场的效益差,差就差在这些不用高档炉、选用低价骨灰盒的丧主身上,为了省钱也不怕下世的父母能不能认得出对方,连死人的钱都想争。一路上哀乐都不舍得放。
二爷已经不再问世事,照片上依旧笑嘻嘻地看着眼前摆着的平时捞不着吃的贡果。
丧事依俗进行,收礼金的帐桌子前依旧是里三重外三重,迎宾的孝眷随着忙人手提的录放哀乐亦步亦趋,上完礼金的亲朋在大棚里等座就餐……人欢马叫,繁不胜繁。
“菜没有,给俺点咸菜行吗?干粮没有,给俺点热汤行吗?要啥啥没有,俺这算哪门子的提席客嘛?!”不担事儿的干亲家首席待遇也是首先醉了,随后被同来的一家一户劝走离席。
“走走走,回家吃完饭再来送丧,这饭菜看着都寒碜……发不起丧就不要折腾,这叫什么事儿!”吃过饭的、没吃饭的宾客都抱怨,陆陆续续散去。
掌管橱锅的“留一手”把大兜大兜没下锅的菜拎给孝子看时,孝子正在清点收入礼金。“看看,五期祭祀都不用买菜了,你这丧局可赚大了……”刘义守凑近孝子,瞅了一眼大礼簿子,具体数字没看清,只发现数字后边跟着很多零。
“留一手,你是不是诚心寒碜我?你那满桌的菜还不够一个人吃的,你留的可不是一手啊?!”孝子把大礼簿子连同现金一并锁入保险柜,拿起一条精装香烟朝刘义守砸过去。
刘义守揣着香烟乐呵呵地走了。“老爹糊涂了一辈子,临老倒是明白了,选的是时候”孝子边寻思边揣起几条精装香烟再去感谢忙头。
逝者已矣。
第二天突然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一切的一切都被白雪覆盖,银装素裹,粉雕玉砌,二爷本不凸出的坟墩,亦显得华美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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