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记：孔尚任《桃花扇》

雨夜昙花

　　看电影《桃花扇》那一年我几岁，是再也想不起的了。只依稀记得，李香君病恹恹坐在室外，侯方域进来，两人相见十分欢喜，然侯方域脱去斗篷露出辫子，李香君见了气得吐血（好像是，已记不真切）。于是一直认为此剧虽然写的是爱情，却又有其它表现。

　　后到南京，去看了李香君的住所，十分诧异：逼仄、昏暗，全不似电影中的那么富丽。只是试想烟花女子，面对国仇家恨之时，也不过是“隔江犹唱后庭花”罢了，又能有什么作为呢？而柳如是，寇白门的故事的确令人惊异，想李香君并列其中，生平自然不会太平凡。

　　终于看了《桃花扇》，才知道，此剧是写历史，爱情不过穿插于其间，如书所言：“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虽是戏剧，故事却紧凑，看到浓处，竟也不免紧张。但不管多大场景，写来只是寥寥数语，好像于此已言尽，意虽未尽，却由得人去思想了。如哭主一出，柳敬亭正说书与左良玉听，却听塘人报：“大伙流贼北犯，层层围住神京；三天不见救援兵，暗把城门开禁。放火焚烧宫阙，持刀杀害生灵。可怜圣主崇祯，缢死煤山树顶。”如此三言两语，便写了明朝之灭亡，却又句句通透，教人如见了当日的惨烈。唱词则道：“高皇帝在九京，不管亡家破鼎，那知他圣子神孙，反不如飘蓬断梗。十七年忧国如病，呼不应天灵祖灵，调不来亲兵救兵；白练无情，送君王一命。伤心煞煤山私幸，独殉了社稷苍生，独殉了社稷苍生！”写得惨痛如斯。而写人物，也是三句两言，人物如生。如逃难一出，弘光一面逃难一面唱：“趁天街寂静，飞下凤凰台，难撇鸳鸯债”，家天下之君主，率先出逃不提，在逃亡中，依然念着“鸳鸯债”，真正让人啼笑皆非。宰相马士英的唱词则是：“报长江锁开，石头将坏，高官贱卖没有买”，什么时候了，他挂住的依然是钱财。更趣致的是，他说道：“那一队妖娆，十车细软，便是俺的薄薄宦囊，不要叫仇家抢夺了去。”逃亡途中，想到的是仇家，这要得罪了多少人，才有这份挂念呀？兵部尚书阮大铖更是滑稽可笑：“恋防江美差，杀来谁代，兵符掷向空江濑”，真让人不得不失笑，堂堂兵部尚书，敌人杀来，想的竟是“谁代”。最愚蠢的可能是杨龙友了，这当口，他老爷竟然去走马上任：“新任苏松巡抚。今日是五月初十出行吉日，束装起马”，真是天大的讽刺，果然是出行吉日，一干朝廷重臣，包括皇帝本人都出行了。更有趣的是，阮大铖时时不忘拍马，时时不忘表现自己，明明自己也是逃亡，被人抢了财物，不待人问，依旧说道：“我来救取，不料也遭此难。”这其实便是时人嘴脸了。一面遮掩自己，一面还可表功，再一面，却好像我全是因为你而有此难，或说我所做全是为了你。用某某的话说，便是“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说话艺术到了这地步，真是让人无语。老百姓则如此看皇帝：“北兵杀过江来，皇帝夜间偷走了”，真让人忍俊不禁。

　　而武将们，为争个座次，竟然调兵大打出手，全不知有元帅。而后又为了一个侯公子，左良玉率兵逼京，也是忠臣的黄得功阻击，全不顾江山已危在旦夕，只余一个史可法，三千人。有句话说：“家要败，出妖怪。”这个内乱，便是这里的妖怪吧。何况，一个国家，倚重的是这些大臣——虽然有忠有奸，但“养文臣帷幄无谋，豢武夫疆场不猛”，真是不亡国还何待呢？

　　在劫宝一出中，则写了大臣们此时的嘴脸，“昨日寻着魏国公徐宏基，他佯为不识，逐俺出府”，这还算好了的，准备叛变的武将则是“把弘光送与北朝，赏咱们个大大王爵，岂不是献宝么么？”于是皇帝唱道：“寄人廊庑，只望他容留收养”，一国之君如此凄惶，真是可笑之极，而最可笑之处还不在于此。弘光找到了黄得功，黄得功大哭：“十分事业，已去九分矣”，这皇帝不慌不忙说道：“不必着急，寡人只要苟全性命，那皇帝一席，也不愿再做了。”黄只得哄他：“天下者祖宗之天下，圣上如何弃的。”于是皇帝开始耍赖：“弃与不弃，只在将军了。”黄便说道：“微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己。”皇帝的江山，他大爷不要了，武臣求着他要，武臣为了皇帝的江山可不要性命，皇帝则只要性命，江山可舍。滑稽至此，真是不知世上可还有比肩者。如此皇帝，也就莫怪众人轻视了，田雄偷背皇帝与叛将时说道：“皇帝一枚奉送。”真正忍不住大笑。而爱国人士，却是哭得血泪尽失：“撇下俺断篷船，丢下俺无家犬；叫天呼地千百遍，归无路，进又难前。那滚滚雪浪拍天，流不尽湘累怨。胜黄土，一丈江鱼腹宽展。摘脱下袍靴冠冕。累死英雄，到此日看江山换主，无可留恋。”还有一曲古轮台：“走江边，满腔愤恨向谁言。老泪风吹面，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尽残兵血战，跳出重围，故国苦恋，谁知歌罢剩空筵。长江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雨翻云变。寒涛东郑，万事付空烟。精魂显，大招声逐海天远。”读来真是心酸。世间正剧，感动人的往往是痴儿，无论皇帝还是重臣，因其为一已之贪，往往成了丑角。

　　此剧竟然不是讲爱情，已是出我意料，而歌颂的又是些小人物，更加出人意料。全剧中不含讥讽意味并施以浓墨重彩的正面人物，一是歌妓李香君，二是说书人柳敬亭，三是李香君师父唱曲人苏昆生，还有便是锦衣卫张薇。柳敬亭和苏昆生不仅仅侠肝义胆，还有十分见识，张薇则为了不害人而出家。李香君一区区弱女子，竟然豪气冲天，在歌筵中大骂马士英与阮大铖：“堂堂列公，半边南朝，望你峥嵘。出身希贵宠，创业选声容，后庭花又添几种。把俺胡撮弄，对寒风雪海冰山，苦陪觞咏。”真正骂尽多少权臣。相形之下，侯就失色得多了，虽然剧中他并没有投靠清朝。

　　奇怪的是，李侯相逢后，两人异常欢喜，然而已是道人的张薇骂道：“你看国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恨，割他不断么？”真是想不透。没有了国家，就不能有自己的情？侯李两人双双出家。侯说：“大道才知是，浓情悔认真”，李则说：“回头皆幻景，对面是何人”。这两人一经棒喝，立即放下情丝，也十分奇怪。

　　最后由成为樵夫的苏昆生与成为渔夫的柳敬亭收束全剧，几人就壶酒，说说唱唱，“渔樵同话旧繁华”，倒让人想起：“白发见惯春花秋月”。

　　虽然对于结尾不明白，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规避俗套，不展演团圆，也可能是众人在那里伤心，他二人却欢喜成一团，有点说不过去，才令他们分散——悲剧就悲得彻底，不留一点暖色，可是真的无法说服人。但此剧真是好，史可法泣泪、沉江，写得十分惊心动魄，就是侯认为自己将要见到李时的轻快，也写得真切。而东林软弱，奸臣嘴脸，武将无谋，苏柳铮铮风骨，李香君傲人见识与气魄，无不历历。

　　不过，此剧因为场面宏大，而不是随便可演的，据说民间戏班子是“七人太少，八人太多”，因而如此多的出场人物，还有许多的群众，戏班子非得有一定的规模才能演，就是那部电影，我也不记得有什么大场面。但话说回来，看《牡丹亭》时曾于网上找了剧目来看，还是不喜欢。所以此剧，想来我也是不会喜欢真正看剧目的。

雨夜昙花

读了冷版的桃花扇，想起我也曾写过随手记收在硬盘里，今日找出来透透气，权当与冷版助兴了。

幸福小草

雨夜昙花 发表于 2019-1-9 21:06
读了冷版的桃花扇，想起我也曾写过随手记收在硬盘里，今日找出来透透气，权当与冷版助兴了。

我的《桃花扇》还在书架上高阁着尼。古文不咋感兴趣，包装册封都懒得撕。

童心是

看过《桃花扇》，那是年轻的时候看的~~已经记不清了~~~不好评论~~抱歉~

冷晰子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19-1-9 22:28
我的《桃花扇》还在书架上高阁着尼。古文不咋感兴趣，包装册封都懒得撕。

草姐可读读，其实很有意思的。

冷晰子

近几日在读《重说中国近代史》，张鸣著。仅论史而已，如若依我看，文字不见得好，某些观点倒新颖。
里有中国皇帝与臣子，那种愚忠，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桃花扇》中的人物本位特色，值得好好一书。就算奸臣，也各有立体的性格。

文璘

我老乡侯方域在诸君笔下作为一个不堪的负面形象，而永垂不朽了。才子大抵如此，有情怀的没担当，有担当的没情怀。

柳藏

雨夜这随手记的习惯真是好，难怪文思行云流水，收放自如！

鲜然

几人就壶酒，说说唱唱，“渔樵同话旧繁华”，倒让人想起：“白发见惯春花秋月”。

阳光笑靥

早年看过，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应该像昙花这样，养成这样的一个良好习惯，时时可以回顾，复习。欣赏。祝福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