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房子 于 2019-2-1 08:58 编辑
靠近光
一
这么明亮的阳光,混沌空间里的楼体树木都清晰得像一张面孔了,站在它里面的人,倦怠的神情突然来了精神。
大寒第二天,在四楼上看窗外,赤裸的枝条,在光里沉睡着,像一位枯瘦的老人。当明亮从不可知的地方,突然到达,似乎是一个瞬间。那些光逐渐布满空间,“旧颜”被照得仿佛显现出新的内容。它们让人产生植物冒芽的快进幻觉。他在想:谁能叫醒并让它们返老还童呢?
阳光像火焰在眼皮上燃烧,静静感受那些跳荡,像一群小生灵在戏耍。它们发光的小身体,给了他视觉奇妙感。这一瞬间,他心里就走出了一个小人儿,微笑着靠近他,仿佛要同化他的心,带少年的他,离家去流浪。
仿佛一切都在缩短。近到那一年,他遇到了女同学。她出现的画面,驱散四周的荒凉。他使劲地想她的样子,于是就有了她的走动,咳嗽,清亮的说话声。她说,冬天的晚上看书累了,就在柴草房里睡着了,一梦到天亮。她说在那儿,看阳光背后的秘密。那千万年之前,光就是一个人最好的道路。
她的想法顺着那些光,到了那么远的地方。她去往了家乡,看见了爷爷、奶奶,儿时的伙伴,他们追着蜻蜓在跑。阳光铺天盖地,把地上所有的事物都唤醒了。到了十五岁那天春天,她就从那片槐树林里消失了。他离开村子那天,她穿过月光下的槐树林,出现在他面前,而后告别,回家。
此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和她一样,从村子里消失的人,这么多年,还有更多。他们化成了另一种形态,隐匿于这个世界。他想起他们的样子。“我还能遇到他们留下的影像,像这个冬天深处的火焰。”
他们究竟在何方?或者,融化在这阳光里了吧。不是说能量守恒么。就是说他们消失后,变成了另外的样子,分散到天空和泥土里。他们的灵魂依附这那些存在,而永存大地与天空。难道他们不会在那些光里吗?
在冬天里呆得太久,树枝们傻傻无神地站立着。突然降临的光,仿佛一道神谕。光和树木合谋着沉默不语,但你感觉它们在交流讯息了。整个上午空间的光持续照拂,树枝被暖意漫入了。你甚至觉它们暖得要柔软了。那个不远处的春天,在悄悄等待了吧。
靠窗的陈旧木桌上,放置了五盆花,吊兰,海棠,萝卜花,还有柳叶细长的蓝花草,它们静静呆在玻璃这边阴影里,寒气被玻璃隔着,两重天的世界等着交融。没有声音,寂静像要随时开口说话似的,但终究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他注视它们,花茎上肥厚的叶子,象穿了特制绿色衣服,也在暗处等着什么。
从一扇门里出来,就这样遇见它们。这么看着,仿佛年深日久。他实在想不起来,它们最初植于花盆的样子,也想不起哪一年移植到这儿。时空的模糊跨度,又让他觉得,仿佛一个孩子走到中老年,象他站在它们面前,满面风霜。 二
从这里下去,踩十个台阶下去一层,重复四次,就到了地面。那儿寒气依然很重。半个小时后,他从地面南北过道走回来了。插在绵衣兜里手捏着一包烟,路上的寒冷把他的手摁在衣服里。冷,大过了他的烟瘾。
站到四楼上,目光越过楼与楼之间的空隙,单位门口小商店很遥远似的。他想,那过道太狭长了。卖烟的女人,这次希望他买一条香烟,说批发价给他。她说邻街报刊书亭要全部拆除,小卖部的东西全部处理。她面色优戚,他不知该说什么,点头说好的,一条烟。
很多年前,他也开过一个小店,卖烟酒糖茶,不到一年就倒闭了。那个冬天,他连续收到数张百元假钞。发现第一张时,他发誓要加倍小心,但每一天关门清理木箱子里的钱币,又总能发现一张两张假钞。这情况持续了两个多月,本来就入不敷出的生意,被假钞这根稻草压垮了。
关闭小店很久之后,他还经常嘲笑自己:一个无用的人。他时常陷入许多幻觉,觉得街道上,每一个走过去人,都怀揣了不良目的。他被自己的想法折腾了很长时间,这也是他判断自己不适合完全陷入生活的依据。
他还是按部就班地去挣那点微不足道的薪金,以维持内心些许的安宁。
在这个寒冷的日子,记忆里的东西总是薄脆的。就像他在许多个冬天,依偎着火炉,用一张纸引着火,点燃烟,他把那燃烧纸丢到炉盖上,看着它由白变黑,蜷曲成一缕魂魄,最终寂灭。火浸透的形体,摇晃的光,从物的状态快速到达的灵魂。让他的身体在虚空中抱紧,一丝暖意。就在那儿,他看到真实与虚幻的变换。
他的身体都是透明的,并因此而脆弱。后来的日子,肉体被囜禁着几乎要消耗到山穷水尽了。一个人枯坐或者站立,都仿佛在等,又无所谓在等。那时,一分一时一天地过着混沌的时光。
在一辆奔跑的车里,想这件事。窗玻璃上,闪过树枝的影子。那个和他相遇的人,坐在身边座位上。他们谈起几年前步行街上一起散步,突然下了小雨,水从花伞上溅起水珠。他们像一对久别重逢的人。因为时间的关系,又更像一对陌生人。那次,他有了强烈的时间跨度感。他既回不到过去,也够不着那一段的任何情形。
一切都被改变了,初心摊开的彼岸地理,隔着一个再也回不去的旧日。谁又能知道那样被毁坏被改变的呢。那到底是多大的残忍呢。我们都活在时间里,又被它暗生的利箭射中。
那天,整个人就不知如何度过接下来的时间了。经历过那么多世事的他,觉得一片污血,凝固在心口,他快不能呼吸了。他拿起了一把刀……一丝火苗从内心向外燃烧,身体内部似乎啪啪叭叭地响。“不能动它,它会害了你。”“我能做什么呢?”“除了不能动那把刀,你什么都可以。”他小心地放下了它,转身就看见一把小木椅子,他把它抓起来,高高举起来,使劲摔在地上。奇怪而神经质样的声响里,椅子散落破碎在地上。
木椅的残肢在他点燃的火中成为灰烬,又在内心观望中,成为一团炽热的光焰。以后,他便从生活中逃路了,沿着心中一线光亮朝前跑。那是预謀了很久的一次伟大行动。
这次孤独的长途远行,发生在很多年前。在一个远离家乡的地方,他就像一个孤雁,贫弱而四处流浪。走路和想象就成了救命的稻草。他的身体,每一个夜晚,被一个房间收留放置。他觉得,一个人一生都寄居在世上,一间房子里的他,不过是一个片刻。那就是人的缩影,就不必感到什么难以承受的流离失所了。
在时间停止的一个又一个地方,他陷入画面和人物的背离。它们逆着他的方向在一次交集而生的事故中,相反而行。“我还能对它们说些什么呢。我只要那些火焰从灰烬的身体上,回到我的幻觉中,它们发生过,就是永恒的,难以磨灭的真实。”
他还有一个梦想的“人”。TA在天空的高远之处。“触及你,象水覆盖张开无数张口的泥土。”在这个流动的空间里,身体的鸟在和树上的鸟合鸣。花鸟、柳树枝,还有路那头,你在的地方,它们鲜亮、清晰、迷醉,天地一派静静地繁盛。
“我愿意重复它们。我以归属于记忆而欣喜,而你在那儿,虽虚幻又真实,令人心痛。而我的内心,却充满了感激的潮水……” 2019年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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