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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闻到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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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2-8 10:2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午后时光,应该属于神的吧。或者,一到午后,神就降临了吧。
  
  在深蓝色的雾霭里,我同时闻到了冬天和神的气息,也清除地看清了自己。而这一切,都是从一孔石灰窑里冒出来的。那时候我太小了,感觉冬天好漫长,好冷,石灰窑好高大。整个冬天,石灰窑都在冒着青烟,烟里带着浓烈的硫磺味儿。
  
  当然,我并没有看到神,我只是感觉到一种神秘,从那青烟里向天地间慢慢扩散。当我完全沉浸在一连串杂乱的神秘想象中的时候,冬天就暂时从我身上悄然离去。
  
  今天的午后,雾霭还是那种灰蓝色的,天地之间,仿佛都被石灰窑里冒出的青烟填满,青烟带着浓烈的硫磺味儿,也带着十分稀缺的温暖,我又回到了那一孔石灰窑边。一帮孩子,趿着破烂且肮脏的鞋子,穿着同样破旧且肮脏的棉衣棉裤,膝盖和两肘处,露出肮脏的棉花。没有袜子,所有人的脚背和脚后跟儿上,黑色的污垢连同皮肉裂开一道道血口子。是冻裂的,裂口里有血不断渗出。那一身身衣装无法抵御冷酷的风霜。幸好,村头有那么一孔石灰窑,每年冬天总要烧石灰的,只有有空,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们,就要到石灰窑边去取暖。
  
  窑口上,迎风的一边比背风的一边更加暖和,但也要吸入更多的硫磺气,但孩子们还是要往迎风的那边挤,有些从窑口上被挤下去了,有些,被挤进了依然敞开的窑口,烧窑的人就破口大骂,就驱赶。孩子们就像初冬时候的苍蝇,必须寻找温暖的地方,被驱散了,绕一个大圈,又悄悄凑过回去,再次开始争抢迎风的那一面,争取更多的温暖,也吸入更多的硫磺气。
  
  我一直在那一帮孩子中间。
  
  在特定的时候,发生了一些特定的事件,那些事件把我和那些一同在石灰窑口上取暖的孩子们分开了。我去了县城,在冬天点燃煤炉子的教室里,闻着熟悉的硫磺气,开始经历一段紧张而漫长的时光。他们,依旧在那个村庄里周旋,依旧在冬天去抢占石灰窑口上迎风的一面,取暖,并继续吸入浓烈的硫磺气。
  
  时光荏苒,两年以后我又从县城挪移到另一个城市。放寒假,回家,但家中无法取暖,我依然到石灰窑边,不同的是,我不再跟一直周旋于村子的伙伴们争抢窑口上迎风的一面,而是从他们得到的温暖中,想象更多的温暖,怜恤那些依然如故的面孔,但显然长大的身躯,还在忍受着寒冷。
  
  刚到另一座城市的时候,正赶上那个城市点燃煤炉子的季节。周末去街上转悠,几乎所有街巷的两边都伸出黑黢黢的烟筒来,烟筒里冒出昏黄的煤烟,烟筒口上滴下污黑的煤焦油,路两边常常是黑乎乎的一片又一片,看上去很脏,很黏。那个城市的冬天总会下几场大雪,洁白的雪,滴上污黑的煤焦油,连白雪都显得肮脏透了。在我,冷和肮脏都是可以忍受的,最不能让我忍受的,是有烟煤燃烧时冒出的烟,昏黄,沉重,很难闻。大概懾于垂得很低的彤云的威逼,昏黄的煤烟宁可委堕到地上去,因而,冬天的那个城市,差不多被煤烟掩埋了。我一直无法接受那种焦臭味儿,我常感到头昏,恶心,但又无处躲藏,不有时会想,与其艰难忍受,不如长眠不醒。
  
  那个处在高原盆地中心的城市,冬日无风,冬日的雾霭又是很相当的浓重。那个城市好像早就习惯了喘不上气看不见晴天的日子。但我不行,我很想有风常吹,很想常见蓝天白云。一到冬天,我常常一个人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到很远的地方,仿佛是为了躲开带着焦臭味儿的煤烟,仿佛是为了看到白云蓝天。当然,我的努力是徒劳的。事实上,那样的冬天完全笼罩了黄土高原,那个高原盆地中的县城深受荼毒,我也从没有超越它的边缘,更没有遇上浩荡的长风,没有见到蓝天白云,所见依然是浓重的彤云,白得耀眼的积雪,无处不在的,依然是有烟煤燃烧时发出的浓烈的焦臭味儿。
  
  那时候我太需要神来襄助我了,但我竟没有想到这世界上也会存在着神的,我的心里只出现了一些神秘的感觉,我感到那样壅塞且焦臭的冬天应该像带着污垢的脚背和脚后跟儿,裂开一道道口子,让污浊的血流出去,让清新的风吹进去。
  
  冬天的那个城市是昏昧的,而之所以昏昧,是因为它处在凝冻黄土高原的一大块盆地;虽然我在那里完成了最后的学业,我却没有爱上它,我以为那是我生命中一场意外的相遇。
  
  在只想长眠的困倦中,为了打发充满愁闷情绪的时光,我曾臆想,那个城市的女孩子们也是昏昧的,她们的头脸四肢都糊满了煤焦油,散发着焦臭味儿。我那时已开始憧憬爱情了,但只要那个城市的女孩子在我的意念中一冒头,我的爱情想象就会戛然而止,眼前总会出现污黑的煤焦油,鼻子里也充满煤焦油的焦臭味儿。
  
  多年以后,我在童年和青年时期的种种遭遇,终于接受了知识的开悟和理性的洞穿。我才知道,村子里烧石灰用的是无烟煤,有太重的硫磺气,北方那个城市,冬日里烧的是有烟煤,没有硫磺气,却有浓重的焦油味儿。尤其让我吃惊且后怕的是,我和那些一直周旋于村庄的伙伴们,冬日在石灰窑口上取暖,吸入硫磺气的时间过于长久,至于多人慢性中毒而罹患疾病。由于我很早就从村子辗转到县城,再从县城挪移到北方那座城市,我错过了那些风险!
  
  我又想到未走出村子的时候,冬日里那些午后。在石灰窑口背风的一面,我曾见过窑口冒出的青烟和热浪中,跳动的伙伴,跳动的房子,跳动的远山,跳动的高天,我常常在灰蓝色的雾霭里发呆,我的心里总会出现难以言说的神秘感。凝冻的世界太无趣,热浪中的世界一定有神存在。总之,后来我就想到,世间一定有神存在,不过,神总处在不寻常处,它只与默默发呆的人悄然相见。我曾祈求过神,多送一些温暖给饥寒交迫的人,让他们有一个能够感知神灵存在的冬天。
  
  有些错误永远无法纠正,有些幸运永远无法复制。几十年后,我都不能接受儿时伙伴们的慢性中毒是一种低级的知识性错误,毕竟,村子里没有人懂得那些,而在无法取暖的人们,对寒冷的畏惧远远大于对硫磺气味儿的畏惧。
  
  我的祈愿曾经很简单,那就是,只要不挨饿,不受冻,就等于神灵对我们眷顾了。但我的祈愿也只能存在于午后灰蓝色的雾霭里,那时候,关于温暖和饱食的想象完全赶走了冬日的酷寒。
  
  有一天,生产队长的儿子带我去他家玩。我吃惊地发现,队长家里居然有一个烧得旺旺的大铁炉子,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样温暖的铁炉子!至此,一些流言也便得到证实:果然,队长和支书家是冬日的村子里仅有的烧得起煤炉子的,流言还说,他们烤火烧的煤,与生产队里烧石灰的煤,根本就是同一回事!
  
  在石灰窑口喷出的热浪中扭曲着跳动着的人,房子,大山,天空,为我塑造了一个并不简单的未来;多不简单,我无法说出而已。那时候的冬天也是有太阳的,但从那时候起,我就不相信任那个太阳了,它并不鲜红,也不温暖,在那样严酷的冬日,它也不是从东方升起,不是从西方落下,而是从更加靠南的地方冒出头脸,擦过南面逶迤的群山之巅,又在更加靠南的地方落下。那时候冬天里的太阳,它除了给许多狂热而昏昧的人带来一个虚假的符号,于他们的饱暖与安宁,并没有带来更多的什么。那时候我就觉得,冬天,我,伙伴们,村民们,都无法指望它。
  
  我去求学的北方,那一座城市,在我的记忆中,一直都被有烟煤的浓烟和焦臭味儿包裹着,直到离开,我都没有爱上它。那个糟糕的城市麻痹了我的少年之心,致使我对那个城市带着煤烟味儿的女孩子爱不起来;虽然终于有一个女孩子爱上我,我也接受了,但好像是为了借以隔离无处不在的焦臭味儿才接受的。每次约会,她都会在身脸上涂抹香脂,但她的如此举动让我尤不舒服,原因是,那时我正学到有机化学的芳香烃,我也知道此类物质常出于石油和有烟煤。我对女孩身上的香脂味儿很恐惧。我的愿望是闻到她的体香,而一个女孩子的体香,至少应该有花草的香味,而不应该是别的什么气味。就这样,在那个城市的焦臭味儿和女孩子身上的香脂味儿之间,我的不安在加剧,仿佛在无法接受的两种气味儿中挣扎、徘徊。这让我相当难受,我想尽快离开那座城市,但学业尚未完成;我想离开那个女孩,但那个寒冷城市的焦臭味儿给我造成的焦虑,又逼迫我不得不接受一个虚拟的消解方式,而去闻她身上的香脂气。那个冬天,我就那样很滑稽而艰难地抗争着。
  
  教室里有一个日日燃烧的大铁炉子。我的班主任是一个穿着一直笔挺的中年男人,它似乎也就特别喜欢穿着较为光鲜且整洁的学生。他就把那些衣着光洁的学生全都调配到教师前面就坐,而把衣着寒碜鸠形鹄面的学生放到教室后面,而我,因为个大,常常是教室后面最靠后的一个。我们那些衣衫不整者才是最需要靠近大铁炉子的,但也只能忍了,那一忍,就是两个冬天。
  
  那段经历,是同那个城市的冬天一样冰冷而苦痛的。好在,我终于在那个城市熬过了最后一个春夏。毕业了,终于告别了那个我根本不想继续羁留的城市,也告别了那间教室里我从未亲近过的那个大铁炉子。
  
  自食其力几十年,我也用上空调了。但每到冬天,我总能看到这个城市的雾霭,灰蓝色的。因此也常想起挨饿且受冻的日子,想起冬日里寒冷的村庄,想起石灰窑,想起那些年年在窑口取暖,吸入太多硫磺气而慢性中毒的伙伴,我就觉得自己在冬天里过度的享受是一种罪,我在以奢侈的方式,穿越时光,虐杀我和伙伴们的童年——事实上,如今,过冬的装备已很精良了,物质生活层面,确实不该锦上添花。再说了,这个小城里,还有一些人在冬日里烧着煤炉生活,街上还能闻到煤炉里散出的硫磺气,街上还有开着三轮车售卖蜂窝煤和叫卖烤火煤的小贩,匮乏的生活和富足的生活依然藕断丝连,城市永远都有几张完全不同与普罗大众的脸,只不过,就像洁衣装衬托下的红润饱满的脸庞一样的城市景观,总被集中到滨河路和主街道,那些仿佛艰难且猥琐的脸庞一样的小巷子,都被说服教育,都被情绪稳定,都很听话地躲在灯火幽暗处了。
  
  特别是那些售卖蜂窝煤和烤火煤的叫卖声,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的心上,让我一次次想到,自己悲惨的童年,竟然延续到这个五光十色的城市,还有一些人,全家在一个煤炉子周围坐定,用不朽的史诗般的方式陪伴依然严酷的冬天——我又要为他们想象神灵了,我想,只要世界上还存在围炉取暖的人,我过冬的方式,已经奢侈到犯罪了,我的冥想和写作,是不会对同时拥有无数种特别面相的盛世歌功颂德的!
  
  那些叫卖声常常把我唤回到烧石灰的乡村和烧有烟煤的那个北方城市,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命运,它们都在冬天因为取暖而昏昧,而焦臭。我常想起那间教室,它所以不值得留恋,不是因为天气太冷,而是因为一些灵魂太刻薄太丑恶,那种丑恶与刻薄是笔挺而光洁的,与乡村里的冷,貌似不同,其实是同源同流的。
  
  这个冬天,我好像特别感念更多的人,大概因为,现在的城乡,取暖已不是难为之事,比如我走出的那个乡村,更多的人靠电力取暖了。当年独享煤炉的队长和支书,已死去多年。我求学的那个城市,据说早就变得晶莹剔透了,那里的女孩子,四季都穿韩版衣服。但那个城市,在我,依然代表浓烈的煤焦油味儿,那个城市的女孩子,我至今没有闻过她们原生态的体香。但一定有,她们的体香应该与晶莹剔透有关,应该像我于春天去过的西湖,她们的体香应该晶莹澄澈,假如此生能得一闻,我一定会感到自己遇上了白娘子,林徽因,徐志摩……
  
  这个冬天快过去了,我很奇怪,我一下变得舍不得笼罩这个城市灰蓝色的雾霭。我觉得,我的少年,应该从那种雾霭里走出来,告诉我,那个乡村的冬天依然很冷,但冬日的取暖不再是问题。我好像还会看到,我的童年,每到冬天都会有新棉衣和新鞋。石灰窑没有了,但灰蓝色的雾霭还有,并且,每当外出的人们回家过年的时候,那些雾霭会燃烧起来,所有人,每一座高山,那片天空,都会在温暖中跳动起来……
  
  我不想再去黄土高原盆地中心那个城市,虽然据说它已经变得晶莹剔透光辉美丽,但因其过于靠北,它无法绕过寒冷的冬天,它无法完全掩盖盆地周边黄土高原的贫瘠、匮乏、荒凉、昏昧。我所期盼的冬日太阳,它死于北方,但它一定会重生于南方。太阳重生的时候,热带风暴会送它一程,它将杀身成仁于北方绿草如茵的伟大使命!
  
  今天,午后,灰蓝色的雾霭中,一定有神降临了。承蒙神启,我把自己解放了。
  
  2019-1-30


      


      

2#
发表于 2019-2-8 12:42 | 只看该作者
抢到李老师的沙发。春节问好。
3#
发表于 2019-2-9 16:49 | 只看该作者
作者这些亲身感受描述得十分细腻!尤其对那个到处是煤烟味的城市和那个爱上他女孩身上的香脂味儿的恐惧感觉,真的是很特别的人生体验!
4#
发表于 2019-2-10 16:52 | 只看该作者
自然的,社会的,恶劣的生存环境,总是给人的经历留下深刻烙印,文章温情的笔调在怀旧和自省之中,表达了对人生活的一种生态的关切,和对生存际遇与变迁的心灵指认。欣赏,问好。
5#
发表于 2019-2-10 22:21 | 只看该作者
孩子们的取暖是有缘由的,不是因为北,而是因为无暖和的衣装。这样一个自然和人文环境中生长起来的人,保持对世情的追问,是合情合理的。文章里的自我关照、各种追问,有各种社会科学的深远思考,令人深思!
6#
发表于 2019-2-11 15:56 | 只看该作者
李老师的文章一向厚重,本文中对少年时代冷的体验写得可谓深刻,对那个充满焦油味城市的描写让人深有体味。文章有着对生活过往的反省思索,也有着对未来的展望,欣赏问好!
7#
发表于 2019-2-11 16:10 | 只看该作者
欣赏学习老师美文,问好!
8#
 楼主| 发表于 2019-2-12 13:22 | 只看该作者
刘彦林 发表于 2019-2-8 12:42
抢到李老师的沙发。春节问好。

回问彦林,过年快乐!
9#
 楼主| 发表于 2019-2-12 13:24 | 只看该作者
断肠崖居士 发表于 2019-2-9 16:49
作者这些亲身感受描述得十分细腻!尤其对那个到处是煤烟味的城市和那个爱上他女孩身上的香脂味儿的恐惧感觉 ...

所有经历都有神性,只需仔细体悟,就有收获。问候居士文友!
10#
 楼主| 发表于 2019-2-12 13:24 | 只看该作者
房子 发表于 2019-2-10 16:52
自然的,社会的,恶劣的生存环境,总是给人的经历留下深刻烙印,文章温情的笔调在怀旧和自省之中,表达了对 ...

谢谢房子,并祝房子过年快乐!
11#
 楼主| 发表于 2019-2-12 13:26 | 只看该作者
川媚 发表于 2019-2-10 22:21
孩子们的取暖是有缘由的,不是因为北,而是因为无暖和的衣装。这样一个自然和人文环境中生长起来的人,保持 ...

孙立平反诘那些质问他的人,他说,我的日子过得很好,但我还是要批判,因为只有批判,才能促使社会变得更好。批判是文学的本真意义,歌颂就不是。
12#
 楼主| 发表于 2019-2-12 13:27 | 只看该作者
飞霞 发表于 2019-2-11 15:56
李老师的文章一向厚重,本文中对少年时代冷的体验写得可谓深刻,对那个充满焦油味城市的描写让人深有体味。 ...

谢谢飞霞留评,并祝飞霞过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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