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孙姜 于 2019-7-17 07:35 编辑
烟城燕
1
雷雨燕宁愿永远不过四十岁生日,她做梦也没想到这天成了她命运的又一个转折点。而当时,她是欢喜着的。
二十四节气中的小雪,对雷雨燕格外重要,这一天是她的生日。虽然她还有点拿不准自己跟“不惑”俩字儿是否匹配,但也没来由地为这个整数的生日兴奋着。
烟,到处是烟。雷雨燕居住的小城四面环山。这个小盆地的特点是外面的风吹不进来,里面的烟散不出去,所以烟气弥漫、雾霾锁城是这里的常态。只要是没有雨和雪的日子就会有烟,而一年中有雨有雪的日子是能数过来的。随着工厂不断兴办,车辆不断增多,城市里的烟是越来越浓了,尤以冬季为甚。
因为兴奋,雷雨燕觉得那些弥漫的烟气似乎都不像往日那么讨厌了。停稳了车,穿行在傍晚的人流中,挎着丈夫胡东风的胳膊走向饭店时,寒凉的风迎面吹来,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那条大红的围巾给映衬的,她脸上红扑扑的,配着丈夫刚刚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一件修长的名牌白色羽绒服,雷雨燕整个人像个发光体。胡东风特别会送礼物,每个生日都能给雷雨燕带来既不多也不少的感动和欢喜。
坐在这个小城最豪华的酒店里时,雷雨燕一如十年来的每个这一天那般雍容和安静。她什么也不用操心,这是胡东风尽情表现的日子,她只需要享受,再享受。趁他点菜,她开始打电话给这一天必然要出现的死党:“平啊,怎么还不到?今天惹我生气,后果可是很严重。限十分钟,立刻、马上。接上阿莲,你俩快点儿。”这两个是雷雨燕的铁杆闺蜜。小平跟雷雨燕一样,没生过孩子,不一样的是雷雨燕是没机会生,小平是生不出来。生不出孩子又怎么样,小平的丈夫把她当成了孩子,无限度地宠着,宠得让人羡慕、嫉妒,但不恨。不知道是不是跟都没生过孩子有关,雷雨燕跟小平之间无话不谈。
放下电话,胡东风也打发走了服务员。屋子里安静下来。胡东风倒了一杯瓜片冰糖水,放到她面前。热气在雷雨燕的面前一点一点飘荡,浪漫和温暖也渐次氤氲开来。胡东风抓起了她的手,在她脸上象征性地亲了一下:“亲爱的,我得在她们来之前和你说生日快乐。” “老夫老妻了,别这么肉麻。”口头上是这么说着,但雷雨燕的眼睛里满是笑意。 胡东风用一只胳膊把头支在桌子上,凝视着雷雨燕的眼睛,继续煽情:“我爱,我就要表达,我不说出来,你怎么知道我的爱有多真、我的爱有多深呢?” “你快乐,我就快乐。”雷雨燕攥了一下他的手,呶了下红唇。
晚餐一如既往的华丽、热闹。一瓶来自俄罗斯裹着麻袋片的红酒不仅把女人们的脸蛋涂红了,心田浇润了,也把这个狭小空间里的空气的温度也提升了,春天似乎提前来了。胡东风忙前忙后地照顾着三只快乐的花喜鹊。三个女人一台戏,由她们唱,由她们闹,胡东风今天是个乖巧而温柔的看客。
这个日子的第二个保留节目当然是K歌,第一个歌当然是雷雨燕和胡东风唱,唱的当然是《知心爱人》。雷雨燕唱得很专心,一滴酒没喝的胡东风却仿佛醉了,围绕雷雨燕的一系列夸张的表演不时博得小平和阿莲的掌声和喝彩。胡东风嗓音很好,听他唱歌就仿佛阳光穿透了云层,能让人心里一下子亮堂起来。细想想,无论是唱歌跳舞、乒乓羽毛,还是接人待物,胡东风哪方面都很出色。
2
一到歌厅里,小平就是麦霸。雷雨燕和胡东风跳完第一支曲子,就坐下来:“阿莲,陪俺家帅哥跳舞,我晕了。”尽管阿莲是单身,雷雨燕对她可是百分之百的信任。三年前,阿莲带着燕子和小平,把丈夫跟一个卖保险的女人堵在了床上。那一刻雷雨燕似乎比阿莲更愤怒,她甚至暴了粗口,骂那个混蛋男人,这么优秀的阿莲你不知道珍惜,真他妈的瞎了你的狗眼之类的话反反复复说了好多遍。离婚后的阿莲跟她们粘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了,话题也更多了,经常说她们是拆不开的铁三角,雷雨燕觉得自己身上就缺少点儿阿莲的那种敢爱敢恨的爽利气儿。
不想阿莲,想想自己。雷雨燕微微闭上眼睛,一下子就回到了十年前。十年前的早春,雷雨燕的工作调转到东林县中学,认识了当时还是个教导处副主任的胡东风,那时候雷雨燕的舅舅是这个城市的副市长。相见第一面,当两人四目相对,雷雨燕构筑了30年的精神防线一下子就被摧毁了,那一刻这个男人的眼光如电、神情如风。等知道他已经娶妻生子,雷雨燕很是失望。但想了想也就释然了,谁像她,三十岁了还是孤家寡人。雷雨燕很挑剔,看不顺眼的坚决不接受,就算你条件再好,就算介绍人磨破了嘴皮子。大学刚毕业时哥哥给介绍了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银行小经理,雷雨燕说啥也不同意,哥就逼着问差啥,她想了想说,说差气质。气质是啥?气质能当饭吃还是当衣穿?哥哥劈头盖脸地把她好个训啊,那她也没屈服,后来哥就不再管她了。
雷雨燕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30岁的生日酒宴。胡东风出奇不意地走进了她跟三两个相宜同事在一个小吃部的聚会,雷雨燕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胡东风显然是有备而来,擎起酒杯公开宣布自己昨天已正式离婚,并且展示了离婚证,说自己从认识雷雨燕的第一天就喜欢上她了,从今天起正式追她。
这之前的大半年,胡东风对她几乎没有任何表示。但在校园内外,雷雨燕总是能遇上他。她一周十节课,每节课她从办公室走向教室时,胡东风总会恰好迎面走来。简单地招呼之后,满面春风的胡东风就会侧立在走廊里,让雷雨燕的高根鞋在他面前哒哒走过。她已经习惯这个节奏了,一到走廊目光就会不由自主地找他。要是胡东风出现得晚了,就会看到她的一脸迷茫;目光相遇的一瞬,两人会心一笑,胡东风的目光是有温度的,能融冰为水。
胡东风说完那番话的一瞬,雷雨燕幸福得一塌糊涂、晕头转向。离婚证从同事手里传过来后,她木偶似地机械地地伸手去接,那个小本子却一下子掉在汤碗里。对雷雨燕来说,胡东风是不可抗拒——他的眉毛、唇角、下巴、手指,处处都是那么亲切迷人,他的言谈、举止是那么大方得体,更重要的是从那天起胡东风就像一块百变围巾死死地粘上了她,热天是蚕丝的,冷天是羊毛的……结婚之后雷雨燕就调进了市里的这所大学,在那个县城她呆不下去了,那些风言风语能把她淹死。还是舅舅帮的忙,舅舅不仅有这个本事,也从心里往外疼她这个没娘的孩子。
3
“燕子,咱们回家吧。”胡东风深情的呼唤让雷雨燕回转过神来。往回走的时候她想,现在真是不胜酒力了,一点红酒也能让我就这么睡着了,完蛋。把小平和阿莲各自送到住处后两人回了家,这套房子是雷雨燕坚持用自己的钱买的,结婚以来除了生日这天的铺张以外,雷雨燕从来就不花胡东风的钱,副教授的工资能让自己过得很舒坦。房子不大,但布置得很舒适。装修是胡东风一手搞的,有了舅舅的保驾护航,胡东风的仕途走得很稳,十年之间,历经副校长、校长,教委副主任、主任等职,去年从副县长的位置稳稳地当了县长,装修个房子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胡东风平时住在县里,隔一两周回家一次。十年来,两人的小日子过得不温不火。明明两个人就在一起,可有时雷雨燕又觉得胡东风离她很远,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雷雨燕洗了个澡。她算得上是个标致的女人,上学时同寝的女生在一起胡闹时,大伙都说她有一双让人一触即醉的水灵灵的眼和让人一见思亲的丰满的唇,那时候还不时兴说“性感”这个词儿。没有生育过,加上多年坚持晨跑,身材苗条,体态轻盈,身边无论艳羡的还是嫉妒的人,都说她还像个待嫁的少女,她的那些学生就更顽皮了,干脆叫她小燕子。
哪个女人不渴望生育?刚结婚那几年她不断地跟胡东风提出要孩子的事儿,胡东风总是没有答应。刚开始那会儿他总是说不急,好好享受几年二人世界再说。结婚第三年时雷雨燕不小心怀孕他带她去做掉了,说等自己戒了烟和酒再要孩子。烟和酒一直没戒,后来她很快怀上的第二个孩子也让他逼着做掉了,那天她哭了很久很久,不只是身上疼。再后来雷雨燕就不再怀孕了。有时她感觉跟胡东风过的这十年,好像自己一直是用别人的杯子喝酒,这酒只能喝得点到为止,她不敢贪杯。
继续洗澡,她开始憧憬与胡东风做爱。胡东风在床上永远充满了激情,花样百出,她有时甚至感到,己满足不了他。擦干净身子,雷雨燕换上新买的浅紫色小吊带儿内衣,这个晚上,她要给丈夫一个小小的刺激。 走进卧室时雷雨燕满面春风。胡东风正斜靠在床头闲翻着杂志,果断地抬起了头:“搜噶,SEX!”雷雨燕站在门口没动,斜倚着门。胡东风三步两步跳过,来趔趔趄趄地拦腰抱起来了她。 “小胖猪,我快抱不动你了。” “抱不动也得抱。”她攀着他的脖子、揪着他的耳朵,嗲了起来。
4
把脸偎向他颈项的这一霎,雷雨燕楞住了。胡东风的脖子侧面,有两个明显的淤青指痕,一看就是掐出来的。这种指痕雷雨燕以前见过一次,曾问过他是咋回事儿,胡东风说是老李喝多了胡闹掐的,还说以后再喝酒说啥也不坐老李身边了。老李是他们县的书记,比胡东风大好几岁。“这个老李,等我见了得说他,闹笑话咋能这么没深没浅。”胡东风赶紧接过了话:“你可别跟老李提这茬,他该不好意思了,给他留点面子,也就是给你家男人留了面子,懂吗?” 又见这个瘢痕,联想起前天小平说的话,雷雨燕像是被雷电击中。
雷雨燕从他怀里滑了下来,上床兀自钻进被子,把自己裹紧。胡东风也要跟着进来,被雷雨燕拒绝了。 “出去出去,今天累了,人家不爽。” “鲜活、生猛、温柔的的生日礼物,不要了?宝贝,我要带你飞上天。” “烦你,歇吧。”雷雨燕把胡东风推出了被子,故意闭上了眼睛。遇上这种时候,胡东风从不纠缠。 老李平时很稳当的,胡东风也不是疯张的人,他俩之间怎么会闹成这样?其实雷雨燕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就是不愿意认真去想。今夜,她不得不认真梳理一下了。 能跟他这么亲昵、能让他这么投入的,必是他的前妻。小平跟她说,有人说胡东风还在跟前妻来往,经常住在那头。 “他还是孩子的爹,当然得有来往。都是我让他去的,住什么住,你别听别人胡说。”嘴上这么说着,雷雨燕到底心虚了。
他前妻是个很疯狂的女人。雷雨燕跟胡东风结婚的第一个晚上,当胡东风轻车熟路地拿走了她的姑娘身子,雷雨燕曾经问过他跟前妻做爱是什么感觉。胡东风说:“她是个疯子,闹腾起来能把人掐死。” “再细说说嘛,我想知道。”胡东风翻身下来,打了个比方,他说如果说你雷雨燕是瓶酽酽的红酒的话,那个疯女人就是瓶辣辣的小烧。“那你是喜欢喝红酒还是喜欢喝小烧?”胡东风侧过身子睡着了,不知道听没听到,反正是没回答雷 雨燕的问话。而这样的话,过了那个晚上雷雨燕就再也问不出口了。 喝惯小烧的男人,红酒不解渴?胡东风啊胡东风,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想着想着,在胡东风的酣声里,雷雨燕的泪打湿了枕头。
5
十年一觉红尘梦,而今重识枕边人。雷雨燕开始行动。
思量来思量去,这件事儿不能让小平再参与,一是小平娘家在那个县,这次行动保密等级是五星;二是小平不会允许她这么鲁莽行事的。雷雨燕叫上阿莲陪自己回了县城,她需要借个胆儿,阿莲的胆子显然更大些,遇事嘁哩咔嚓的做法更适合侦察行动。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雷雨燕要亲自探看一下东林县这边的情况。 一切以不惹人注目为原则,两人特意跑了趟批发市场,各买了套平时看都不会看一眼的最接地气的衣服,雷雨燕是从未穿过的大妈式的花哨,高个子的阿连是男迷彩服,正配她的短发。 “燕子,咱先去哪儿?” “去他单位门口死守。”
到了县里,两人花200块钱租了个最破的出租车,然后就坐在车里一动不动地守在县委大院门口。 潜伏,原来如此难熬!雷雨燕平时最爱看谍战片,一个《潜伏》她看了不下十遍,有悬念的故事加上有趣味的表演,她很入迷,胡东风笑她幼稚,说这样的电视剧是糊弄小孩子的。雷雨燕说啥也想不到生活还真会跟她开玩笑,潜伏,终于轮上她了。雷雨燕把自己安静成一只被雷雨淋湿了翅膀的燕子。不吃不喝,怕去厕所,她不敢离开车半步,一是怕遇上认识人,二是怕错过了胡东风。
五点下班,晚上五点二十八时胡东风的车才开了出来,雷雨燕指挥着出租坐驾小心翼翼地跟着,直到停在一个有着一扇漆黑大门的院门口。 胡东风掏出钥匙开门,目不斜视,然后走进去,关门,自然到天经地义一般,推开门的一瞬,嘴角还挂了笑。雷雨燕傻了眼。显然这里才是他的世界,自己家里不时飘着的看来只是他的影子。 打发走了出租车,她们坐在一处阴影里,一直等到屋子里熄灯才离开,站起来时腿半天动弹不得。夜深了,两人去找了个小旅店住下。一夜无话。有啥可说的呢?
第二天早上雷雨燕正不知道该咋办,胡东风却打来电话,说要去杭州开会。他没撒谎,出租车里的两人眼看着他的车去了车站。 阿莲去敲的那个漆黑的大门,应门的是个利落的老太太。阿莲报上了胡东风前妻的名字,说自己是她省城来的同学,公出来东林。老人很热情,满脸是笑,说闺女上班去了,还要打电话叫闺女回来被阿莲制止了,阿莲说自己有她的电话,可以去单位找。 “这叫什么事儿呀!”在十字路口,雷雨燕偎在阿莲的怀里号啕大哭。“阿莲,咱俩咋一样的遭遇?不一样,或许我遭遇的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我还不如你呢……”
6
雷雨燕坐在阳台上的躺椅上,生平第一次点着了一根烟——反正这个城市已经到处是烟,也就不在乎多我这一缕了。烟雾袅袅升起的一刻,雷雨燕茅塞顿开——原来这个城市里飘荡的烟气都是由一缕又一缕的无奈和抑郁组成的。坐在这个空旷的家里,雷雨燕确实抑郁了。尽管她和胡东风都不抽烟,但雷雨燕家从来就不缺烟。阳台装修时做了保温,穿着睡衣的雷雨燕一点也不冷。窗外,烟气里的街灯显得无精打采。对面高楼上的霓虹灯明明灭灭、兀自忙着,一点也不理会心事重重的雷雨燕。
没有谁理会雷雨燕。父母福薄,岁数加起来都没活过一百岁,可能是出力太多伤了根本,也可能是营养匮乏才得了绝症,唉,父母是对生活的要求一点儿也不高的那类人,是把从生活中讨来的全部馈赠都给了儿女的那类人。父母走后唯一的亲人是哥哥,可自打她嫁给了胡东风哥哥就不怎么搭理她了,哥哥现在生活在南方,联系也很少。舅舅倒是离得近,可他总是太忙。在她心里,舅舅就是天,只要她说出来的事儿,舅舅哪样都办得妥妥贴贴。高考时,那个学校的录取分数线因为她降了16分,那时舅舅只是教育局的小科长。雷雨燕问过他,怎么能办成这么大的事儿?舅说,他有后台。 “舅,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人家为什么肯给你当后台?” “妮子,可不能小瞧你舅,你舅能着呢,你舅不仅能琢磨透领导的心思,还能替领导办许多他不能亲自出面办的事情,说了你也不懂,无非是各种欲望的满足。行啦,小孩子家少打听,你就记着,娘亲舅大,啥事儿找你舅,绝对好使。”
雷雨燕对生活的要求也不高,所以她轻易不敢去捅这块天,除了那次工作调转,除了胡东风的青云直上。胡东风算亲人吗?雷雨燕不敢肯定。胡东风是最近的人,这是肯定的。可有几次大白天胡东风在她身上使劲儿折腾时,雷雨燕偷偷地睁开眼睛看他,忽然觉得那张扭曲的脸很可怕,很陌生。她很快又把眼睛闭上,她不敢看、不敢往下想了,那时候她的索然寡味,胡东风好像一点儿也感觉不到。胡东风啊胡东风,你的心到底在哪儿?我雷雨燕把一个清白的身和纯净的心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你,你就这么待我?
这个夜晚,雷雨燕需要倾诉。看看表都十一点了,小平那只小懒猫肯定早睡了,阿莲是夜猫子,可雷雨燕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像只被剥了皮的猫,她甚至后悔那天去东林县时带了阿莲。 雷雨燕还是拨通了胡东风的电话。 “燕子呀,都几点了,咋还没睡?”从胡东风的声音里,雷雨燕明显听出了不耐烦。 “睡不着。” “有事儿吗?” “没事儿,才打电话么。”雷雨燕话音刚落,听到了一声猫叫。
这静夜里的一声猫叫,对于雷雨燕不啻为冬日里的一声惊雷。 大概是去年吧,胡东风从北京出差回来带回家一只大白猫,两个眼睛还不是一个颜色的,说是很值钱的名贵品种,一个企业老总送的。在她眼里,猫就是个恃强凌弱的势利小人,一是小时候她吃过猫的亏,冷不防让猫挠着了,那种从没有过的疼痛她一直记着;二是她实在看不惯猫的懒惰和谄媚,成天到晚就琢磨着怎么讨好有用的人。所以猫是她的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敌人,越是那些长得好看的,她的敌意就越大。她坚决要求胡东风把猫带走,胡东风看了看她,说可可你要真不喜欢,这只猫我就放在女儿那里养着了。
随着这一声猫叫雷雨燕瞬间石化,然后又一点一点土崩瓦解了……她觉得灵魂已游离在空中,眼睁睁在看着自己的身体在垮掉。她想抓住那些碎片,可一点力气也没有。 “别闹了,我明天还得下乡给一个文化活动站剪彩呢,离得远得起早。你也快睡吧。听话!”胡东风果断地挂了电话。
不知道电话在手里握了多久,不知道夜到底多深了。放下话筒,雷雨燕的眼泪这才下来,稀里哗啦的如春水拥冰。在这样一个人的雾霭茫茫的冬夜,在这样一个好似空中楼阁的家里,雷雨燕要放纵自己了,放纵多日来压迫着自己的那些沉甸甸的感觉,只一霎,锥心的疼痛就如脱缰的野马在她的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里奔突开来——雷雨燕闭上了眼睛,她无法改变,只能闭上眼睛。直到燃着的烟灼痛了手指,她才揩了下眼泪,狠狠地又吸了一口。
7
雷雨燕彻底放弃了晨跑,并尽可能减少与人接触。不得不去上课时,她尽量找幽僻的路走。雷雨燕所在的大学办学有五十多年的历史了,校园绿化得很好,幽静的小路很多。一周两次课,她庆幸这学期课少。接下来两周的课堂上,她不再是那个活泼风趣的小燕子了,学生们一直这么叫她。她尽量不说话,把每次课的内容设计成任务单下发到学生手里,让学生自己动手,完成一个个报告、设计,或者是策划,她再逐个审阅,写上自己的意见,让学生改。她懒得说,她只看。有时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蚂蚁。嗯,就是蚂蚁,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一只搬不动东西的蚂蚁,一只不能发出自己声音的蚂蚁,一只任人践踏的蚂蚁,一只被烟熏废了的蚂蚁,一只不会哭的蚂蚁,一只多余的蚂蚁……
胡东风回来过一次,雷雨燕几度想一问究竟,可看到他神游移不定的目光和心不在焉的神情,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胡东风到底是又回到那个家了,是因为前妻美好还是女儿可爱?或许这两者根本就是分不开的。胡东风始终不让自己生孩子,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的心根本就没放在她这儿?有时候雷雨燕真想过会会那对母女,走进那扇大门看看那个家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可看了又怎么样?知道了又能如何?她实在不愿意相信自己只是胡东风亨通的官运上一块坚实的基石,一个不可或缺的推手。她最想弄清楚的,是胡东风到底爱没爱过自己,可又怕弄清楚了无路可走。
现在,坐在阳台上抽烟已经成了雷雨燕的习惯。周五上完课,雷雨燕匆匆地回到家。天还没黑,雷雨燕对着窗外的茫茫烟气抽烟、傻看。站在窗前,雷雨燕看这个世界,似乎什么都看到了,似乎什么也没看到。烟雾缭绕之际,雷雨燕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家西院的拴柱。
拴柱的妹妹跟她是同学,从小到大经常你家我家串着玩儿。拴柱小时候也经常跟她们一起藏个猫猫、跳跳方格什么的,长大后很少在一起玩了,但总觉得拴柱很亲。一声声拴柱哥叫着,心里可热乎可踏实了。初中没念完拴柱就不念了,他是家里的老大,他父亲身体不好,他得挣钱养家。背书包去上学的雷雨燕在家门口遇上扛着锄头上地的拴柱,他还没个锄头高,跟锄柄一样瘦。拴柱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腼腆起来,只憨憨地笑笑就慌慌地走了,不敢看她。后来雷雨燕上了高中,上了大学,回家的次数就少了,好像中间好多年没见到拴柱。还是去年暑假回老家给父母上坟时,在山脚下遇上拴柱了,又瘦又黑,一脸沧桑但也一脸踏实,简单唠了几句,知道拴柱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从他那舒展的眉头上,看得出日子过得还不错。“燕儿,你在城里过得好吗?”拴柱那一问,雷雨燕眼泪差点儿下来。忘了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总之是支吾了两声就匆匆逃掉了。
8
回来后雷雨燕好长时间走不出来一些情绪,后来写了首歌儿,才算释放了心中的郁结。歌名叫《我的村庄我的家》: 那朵粉紫的牵牛花,是不是已攀上杏树的枝丫?豆角应该早爬满了架,黄瓜定是结得密密麻麻。天上还飘着洁白的云吗,地里是不是长满了庄稼?我的村庄就在山下,那里是我可爱的家。 那匹枣红色的小马,在谁的照料下一天天长大?一起丢手绢的小姑娘,不知跟着谁远走了天涯。给我捉蜻蜓的小男孩啊,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爸爸。我的村庄映着晚霞,那里是我可爱的家……
从高中到大学,雷雨燕一直是文学发烧友。写作是她用来表达自己的最好方式,也是她与自己对话的绿色通道。写歌词还是雷雨燕的第一次,雷雨燕找了学校一位很有才气的音乐老师给谱了曲子,曲调很忧郁伤感,雷雨燕特别喜欢哼唱。雷雨燕又吸了一口烟,轻轻地哼起这首歌来。哼着哼着,就把小平和阿莲给哼了进来。
“燕子,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呀,我这不是在唱嘛。”雷雨燕招呼她俩换了拖鞋,到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怎么好些天见不着你呢?”小平问道。 “天这么冷,傻子才出门,淑女都在家宅着。”雷雨燕给小平从冰箱里拿了一瓶蓝莓饮料,给阿莲冲了咖啡。小平胃火大,一年四季都喝冰镇的饮品;阿莲是咖啡大王。
“燕子,我把看到的都跟小平说了。小平是智多星,看看她能想出啥高招来化解眼前这一切。”阿莲难得腻歪,拽着雷雨燕的手直晃,十分认真地盯着她。 “平,有话就说吧。”雷雨燕端起一杯柠檬水,淡淡地笑了笑。 “燕子,人生一世只有心情是自己的,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来弄坏自己的心情,这最重要。”小平看都不看饮料,两颗圆眼珠粘在小燕子的脸上,“无论如何,我不建议你离婚。” “依我说就是个离。不仅离婚,还把那个人渣整倒整臭!奶奶的,也不搬块豆饼照照自己,配得上我们小燕子么?咋当上的县长不知道啊?你要是同意,我和小平先去挠他个满脸花,再说后面的事儿。”阿莲一激动,脸上的雀斑颜色更深了,个个像是要从脸上跳下来。 “阿莲你三岁孩子呀?出一家门入一家门哪那么简单!他用十年功夫明修栈道,不能让他就这么成功地暗渡陈仓,那太便宜他了。拖他,闹他,就是不能放了他。依我看,最好的解决方式是把这事儿告诉你舅,让你舅给胡东风一些警告。男人没有不吃腥的,男人也没有不怕丢乌纱帽的,你舅掐着他的脉门呢,还怕他不收心?”小平显然是早有打算,说起来头头是道。
雷雨燕喝了口水,慢条斯理地开了腔:“强扭的瓜还能吃吗?小平,这么多年你还是不了解我,我是不会把这件事儿告诉我舅,我舅是天底下最见不得我受委屈的。” “燕子,你要不好找你舅,我去。” “你给我省省事儿,我舅要是一气之下把天捅塌了,还有太平日子么?我想开了,把难题交给时间吧,总有云开日出时候。”雷雨燕可能觉得自己表情过于严肃了,连忙换了语气:“小平,我想吃你做的松鼠鱼了。你们等着,我去楼下买鱼,这就回来。”雷雨燕买了一条圆滚滚的三花鲤子,两个小拌菜儿,外带买了两大桶冰淇淋,小平吃起冰淇淋来,没个够。小平做鱼时,雷雨燕又码了一盘各色果仁,拎出来一瓶麻袋片。 “来,干一杯。你们放心,天塌不下来!” “干杯。”三人虽然异口同声,却明显底气不足,说完还对望了一下。 “平,你答应我,不许告诉我舅。” 看到小平点了头,雷雨燕加了一句,“你的松鼠鱼今天做得真好吃。” “我天天来给你做鱼,怎么样?” “不怎么样。”雷雨燕说完,三人一起笑了。雷雨燕喝多了,竟然笑出了眼泪。“来,你俩再陪我干一杯,我还从来没这么好喝的酒呢?干了,咱再开一瓶……”
雷雨燕这个晚上话很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躺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地说着醉话:“烟,这些烟怎么这么重呀,我擎不动,压死我了……我喘不上来气,要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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