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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千 年 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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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8-9 21:1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老明坐在防洪柳树下,侧耳听,终于听到江堤上开始有人经过。他知道,今天是农历五月初一,这些人都是去集镇上赶集吃大包子的。
  
  天色开始明亮,已经能看清路上的行人,老明觉得是时候回去了。他站起身,脱下外衣围在腰上,用两只衣袖系住。然后拖着独轮车从江堤的码头下上来。这几天湘江涨水,俗称涨端阳水。他看着脚上的胶鞋沾着水边的潮泥,觉得很不错。
  
  老明上到江堤,也不避路上的坑坑洼洼,拖着独轮车慢慢往回家的方向走。橡胶轮胎的车轮在路上弹跳着,车架子哒哒地响。起早赶集的人一拨一拨,有的骑车,有的走路,都与他逆向而行。这样每一个赶集的人都看着他拖着一辆独轮车,鞋子沾满泥巴,好似运送了什么东西归来。
  
  老明,早势!认识的人跟他打招呼,你这土车子拖什么东西去来?看你一脚的泥巴。
  
  我拖千年屋丢到江里去了!老明站住,车扁担横在肩上,气咻咻地对每一个打招呼的人说。政府要求火葬,不允许土葬,要没收千年屋。我就不麻烦他们了,我还不如丢到江里,让它一路滔滔趁水流转,到海里去!
  
  熟人看着他,有点不解道,不是说可以补偿八百块钱吗?你这是何必呢?
  
  八百块钱能做什么?老明腰上系着的外套使得他看起来更瘦小。他背对着晨光站着,布满皱纹的瘦削的脸上看不清表情。我这千年屋花了我两千块钱!这方圆十里的千年屋都比不上我的。我宁愿不要那八百块钱。说得好听是补偿了,可是火葬了要买它的骨灰盒,还另外要火葬钱!
  
  老明还在愤愤不平地说,熟人附和道,是是是,是瞎搞。我先走了,买大包子要趁早哦!说完就匆匆赶路去了。
  
  老明拖着独轮车,也慢慢回家。一路遇到熟人打招呼,他一开口就说,我拖千年屋丢到江里去来!然后又是发一顿牢骚。
  
  老明一路磨磨蹭蹭,直到太阳照在人脸上燥热难当了,才拖着独轮车到了家。车轱辘滚动的声音在院里响起的时候,关在房子西头圈棚里的两只老白鹅,嘎吔,嘎吔地直叫唤起来。
  
  老明让车扁担从肩头滑下,车杠梁便咣当一声落在地上。他打开栅栏门。白鹅朝前伸缩着长脖子,哈赤哈赤沙哑地叫着,慢条斯理地走了出来,走到庭前的食盆前,嘴巴朝空盆子嘬了几下,便抬起脖子,踮起脚板,在阳光里张开翅膀,扑棱棱一阵扇腾,然后收了翅,甩动了两下尾巴,弯着脖子仰头朝天,又嘎吔嘎吔地叫起来。
  
  老明说,不要叫,先去池塘洗个澡。这两只白鹅还是他老伴去世那年从集市上买回来喂的。因为他家单家独户,喂狗经常被偷猎,所以特意喂养了两只白鹅。一旦有生人接近住宅,白鹅就会扯开嗓子高声叫喊。老明对这两只白鹅一直关爱有加,仿佛是对老伴的留恋不舍。
  
  老明打发白鹅去池塘里,返身走上台阶,推开堂屋门。门一推开,太阳就吱呀一声照射进来,照着堂屋墙上挂着的老伴的遗像。老伴已经走了几年了,可是镜框上披挂着的绿色绸缎依然是鲜绿绿的。这是老明经常拂拭和清洗灰尘的结果。老伴在灾年时候从湖北逃难来的,给他生下一个儿子,劳累一生,没有歇息过一天。苦着把儿子培养读了大学,当了老师,然后在城里成家立业。看着自己能安享晚年了,不料癌症夺走了命。多年了,老明心里一直怀念老伴。
  
  老明解下腰间外套,搭在椅子靠背上,拿起餐桌上的一个“橘片爽”罐头杯,拧开盖子,仰头喝了一口酒,在饭桌边的靠椅上坐下来,看着老伴的遗像。太阳照射在他花白的头上,一根根白发闪着亮光,发尖晕上一个光圈,好像朝阳下草尖的露珠。
  
  婆婆子,怎么办呢?老明双手握着杯子,坐在靠椅上,身子朝前倾,勾着腰,愁眉苦脸地看着墙上的老伴,仿佛在和她促膝交谈。婆婆子,我说了的,死了要和你合拱的,你就不会孤单啦。但是现在政府不允许了。他们说要火葬,千年屋也要没收上去。我这上好的千年屋要被收去当柴火。怎么办呢?我倒是不怕火烧,可是身子烧了成了灰,灵魂就会没有家了,就会散了,我就找不着你,你也找不着我了,我们死了也见不着啦!
  
  老明又抿了一口酒,继续自言自语地叨唠。婆婆子,你别着急,我在想办法呢。我要跟他们斗争到底。
  
  老明家独自住在一个小山窝里,屋后面围墙围着一个山坡,他老伴就葬在这山坡上。墓地侧边有一棵板栗树,前面开垦成土地,种了蔬菜和花生芝麻豆子等作物。屋后临坡是一个三四米高的黏土坎。备战备荒时代,他和父亲在屋后坎挖了个很深的防空洞。虽然没有发挥防空作用,但却是个天然的储藏室。老明年轻时爱在湘江里捕鱼,缯网,撒网,围网,粘网,不断变换着花样。在江里混久了,就学会了喝酒,一来驱寒,二来壮胆。现在年老了,江里捕鱼很少去了,但喝酒的嗜好却保留了下来。
  
  老明喝酒上瘾,不顾自己有高血压毛病,他的老婆儿子可没少劝导和阻止。但是也就只能劝劝而已。老婆去世后,老明长期一个人在家,酒喝得自然更是随心所欲。他本来就瘦,这两年更瘦了,身体也变得日益老态起来。
  
  老明前年就给自己制备了千年屋。满了花甲的老人,大多都开始在意自己的身后事。千年屋是必须要备好的,这是起码的装备。老人聚在一起闲谈,大多就是谈论这些。
  
  长袍子做好了没有呢?
  
  被询问者如果备好了,就会气定神闲地说,你说千年屋吗?早就准备了!不说好歹,腿一抻,眼一闭,总得有个东西藏尸避臭吧?
  
  倘若没备好,便会显出忐忑不安的神色来,嘴里却说,管他的,死了一了百了,哪管臭不臭!蛇死路上还有人挑,总会被埋到土里去。有没有千年屋,几年几十年,都会成为几根骨头!
  
  那还是不一样呢!有千年屋盛着,就会给填满石灰,至少骨头身子不会轻易化了。光身子埋土里,没几年骨头都被白蚁啃光了!
  
  啃光了就啃光了吧,每个人最后都要变成土。
  
  那不能这样讲,千年屋住着,尸体肯定保存得久。没有尸身子,灵魂就没归处,成了游魂,见不到先人,转不了凡胎。那就凄惨哦。
  
  有千年屋也没用了!现在到处搞开发,地下埋得好好的坟墓都被挖出来了。还有,你们没听说现在要求火葬吗?一律烧成灰!烧成灰还讲什么魂魄附体?魂魄一起都被烧死了!
  
  哎呀,不知道政府为何要搞这一出!从来是人死入土为安,古来天理。难道改革连这个也得改?
  
  新时代新搞法啦。说是少埋一座坟,少占一块地。死人不能跟活人争地……
  
  埋了千古百世年的坟,没看到山上坟墓打架啊,不还是只有那么多!
  
  哎哎,讲不清哟!
  
  反正我死也不会去烧成灰!老明端起橘片爽瓶子,旋开盖子,仰头喝了一口酒,然后又盖上。烧了可就真的魂飞魄散了!
  
  老明,你死了还能由着你啊,把你拉进火葬场往炉子里推,难不成你手扳着炉门拧着不进去?看你瘦得丝瓜筋样,也拗不过。哈哈!
  
  我跟我崽讲了,把我送去火葬,就是忤逆不孝!
  
  你不火葬也不行,到时千年屋要一律没收上缴。除非你就卷张席子埋土里。
  
  那也行,反正有个尸身子,魂魄有附就成。
  
  哎呀,直接埋土里,白蚁啃,蛆虫吃,没两三年吃个精光。你崽女要这么干,一旁的人才真会骂他们忤逆不孝。不过,千年屋也只能保住几十年,过后也是变成一把泥土。
  
  我相信这火葬运动只是一阵风,过后还是讲究入土为安。古来风俗,说改就改啊?
  
  现在看来,这运动还真不是一阵风。老明忧心忡忡。他一边喝着酒,一边看坪前池塘边白鹅在嘬食着草叶。
  
  老明站起来,回屋里舀了一瓢谷子,倒进坪前的食盆里,正要唤鹅,忽然白鹅声音高亢地急促叫起来。老明抬眼看去垅口,只见自己的堂侄媳妇,妇女主任春燕,领着两个一胖一瘦的人朝他家来了。
  
  这么快,说来就来了?老明心里有一丝紧张。
  
  老明叔!春燕他们一转眼到了前坪。老明叔在喂鹅呀?
  
  白鹅哈赤哈赤地伸缩着脖子,从池塘边上来,然后身子前倾,脖子伸平直了,张开翅膀,像俯冲的飞机一般,埋头冲向三个不速之客。
  
  哎呀哎呀!春燕三人吓了一跳,围着老明转圈。老明叔快赶跑它们!好凶恶哦!
  
  老明呵斥了几声,白鹅就停止了攻击,摇动了两下尾巴,到食盆里争先恐后吃食去了。
  
  老明给他们递烟倒酒,要让他们进堂屋,他们站在前坪里,摇头摆手示意不用。春燕开门见山说,老明叔,今天来是落实殡葬改革政策规定的。今后不管城市乡村,人去世后一律实行火葬,禁止土葬。所以,棺材一律要登记上缴。每副棺材补偿八百。今天这两位就是乡政府专门上门登记造册的。
  
  哦,这回事啊,我早知道了。老明手背在后面,斜眼看着他们说,不用登记了,我已经把它丢出去了!
  
  丢出去了?春燕他们一时不明所以,交换着疑惑的眼神。
  
  我的千年屋花了我两千块,你们就补偿八百。我宁可不要这八百,也不让你们得便宜!我今早上把它用土车子运出去丢江里了!
  
  老明叔!其中那个胖子说,你听哪个说我们得什么便宜啊?棺材收缴后我们又不会转卖出去,我们是送到发电厂焚烧发电呢!你真丢江里去了?
  
  那还有假!老明乜斜着眼望着他,今早赶集的人都看见了。你看这土车子上的泥巴没有?
  
  老明叔你开玩笑。春燕笑着说,你放着钱不要,花费气力去丢到江里。我不信,我要到屋里去找找看。
  
  找吧找吧找吧!老明自个到堂屋里坐下,端起桌上的酒杯,气呼呼地说。找着了千年屋送给你!
  
  老明叔你这话说的!春燕哭笑不得。我们也是按政策办事呢!
  
  春燕他们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果然没看见棺材。倒是原来搁棺材的两条长凳还保持原来的样子,没有收起。
  
  回到堂屋,瘦子打量着老明。老叔!你真今早把它扔河里了?
  
  那还假的不成?今早赶集的人都看见了!
  
  你说你棺材值两千块,那是什么好料?
  
  上好的阴杉木,八割材!
  
  那得少有四百多斤,你一个人把它运走的?
  
  怎么?不相信?不说四百斤,我五六百斤的车都推得起!老明看着他们不屑一顾的神态。
  
  好吧好吧,我们也是先来登记造册的,既然你没有了那就走啦!
  
  那谢谢了!老明坐着也不起身,看着他们走远,猛然抿了一大口酒,对着他们的背影哼地冷笑了一声。
  
  端阳节,天气闷热,老明的儿子儿媳回了老家。眼见着父亲一个人在乡下没人照顾,作息无常,家里乱糟糟,儿子一边扫着前坪一边说,叫你到我那里去住,你总不肯,你看你一个人弄成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不要你去我那里。
  
  老明坐在庭阶前择苋菜,说,我就觉得住这里自由自在,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随心所欲的几多自由。本来是个农民,离了田土去城市里能舒坦么。
  
  田土,田土!能屙金出银啊?现在发展快,不要多久这里也会城市化了。
  
  出不得金银,但能出米面粮油!没有田土,人只能喝西北风!我是农民,就喜欢田土,死了也要埋土里。
  
  现在都禁止土葬了。哪能还埋土里。对了,春燕打电话给我,关于你那千年屋的事情。
  
  她说什么?老明择菜的动作停了,看着儿子。
  
  她说你多半把千年屋藏别的地方去了。你一个人肯定弄不动,还认为是我回来帮忙运走的。说我是教师,是公务员,有带头支持工作的责任。你说到底弄哪去了?
  
  我不是告诉她丢江里了!老明继续择菜,头也不抬地说。
  
  儿子停了扫把,看着父亲。几百斤的家伙你土车子推着丢到了河里?鬼才信!你藏着干嘛呢,以后肯定不允许土葬了,还不如补偿几百块钱,够一年吃饭钱了。
  
  放屁!老明说,我死也不交出去,决不去火葬!
  
  儿子走过来,低头凑近父亲,神秘地笑着,低声问,那你把它藏哪里了?
  
  老明一愣,盯着儿子,你想干什么?
  
  儿子看着父亲,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常说死了要和我娘合拱。我刚才去屋后坡上菜地里摘黄瓜,看见了那块绿豆地。嘿嘿!
  
  老明丢了手里的苋菜,左右看了看,抬头盯着儿子,脸上的皱纹一顿抽搐,低声狠狠地说,管住你嘴巴!
  
  哎呀,我说爷老子!你这鬼把戏别人早就玩过了,执法队的可是精明得很。你就别指望保住这千年屋了。主动交出去还能得到八百块钱,不然被他们搜出来,白白拖走。
  
  他们敢!我跟他们把命拼了!老明气呼呼地嚷,你不帮我出主意,你还帮着他们说话要我的千年屋,你忤逆不孝哪!
  
  儿子听父亲骂他忤逆不孝,不禁气恼起来。怎么这叫做忤逆不孝了?这哪跟哪嘛!
  
  湘江里两只龙舟懒洋洋地在游弋,鼓声要死不活地响着。如今龙舟赛水已经没有什么人看。人们宁愿在麻将馆里消磨时光。村里过节更是冷冷清清,久住城市的儿女孙辈们到乡下和父母吃一餐饭,然后就迅速撤回城市里。老明记得儿子他们还是清明节回过一次。那天老明早早把老伴的墓地收拾干净,把祭菜供酒准备着,静等儿子一家回来。早晨等到快吃午饭时候,儿子一家才到。老明正准备埋怨儿子不回来早一点,儿子却率先向父亲开炮了。都什么时代了还搞这老一套。现在讲究文明祭扫,早该抛弃三牲酒礼这一套了。儿子朝坟头插了一束塑料花,然后挺优雅地鞠了三个躬,就礼成退位了。老明气得大声责骂,俗话说,拜坟拜坟,膝盖都不弯一下,算什么拜!
  
  老明此刻又靠着板栗树干坐在老伴坟头。
  
  坟头的草早已拨得光光的,那束塑料花依然十分鲜艳地插在坟堆上,红花绿叶格外惹眼。老明之所以没有把坟堆用水泥硬化,就是为了方便以后自己和老伴的千年屋并排葬在一起。可现在呢?自己的千年屋被自己埋在那块绿豆地里,能不能躲过搜查还是个未知数。那晚上把千年屋弄进这地里,可把他弄得精疲力尽。
  
  老明中午喝酒有点醉了。现在他坐在坟头,晕晕乎乎。他心里忽然感觉到了深深的失意,然后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寂寞感。
  
  儿子一家早已打道回府。老明觉得,在儿子心里,父亲和母亲只是两个不同的祭拜对象而已。日期到了,就去拜见一次,然后捱到下一个日期。
  
  唉,人老了真的是不被待见了!死了埋土里都被嫌弃占了地,连死后拥有一副千年屋的权利都没有了!儿子也开始嫌弃自己老了不中用,让他们操心。我要你们操什么心呢!老明愤愤地自言自语。我一世活时劳不着别人操心,死后也不用别人操心。我得想个法子,自己把自己身后事解决了。老明坐在板栗树下的阴影里,胡思乱想着,昏昏欲睡起来。
  
  执法队的人浩浩荡荡地来找千年屋了。春燕双手背着,威严地说,老明叔,赶紧把棺材交出来,不然后果很严重!然后回头对人群说,即算他是我叔,政策面前也没有情面可讲,大家仔细搜查!
  
  执法队员拿着铁棍铁锹,房前屋后气势汹汹地捣腾。有的进到了防空洞,有的爬到了柴楼上,有的到后山灌木丛里仔细寻找,还有的站在板栗树下,盯着坟堆,怀疑棺材藏进了坟墓。一群人满山坡转着,土地里的花生和豆子苗,被踩进了泥里。折腾了一番,为首的胖子走近来,递了一根烟过来。老头!我们没有找到。看来你真丢到江里去了。打扰啦!我们走了。然后他们便走远了。
  
  嘻嘻,哈哈!真是一群笨蛋,就踩在脚下都没找到。真是值得庆贺的一件事!看池塘里的白鹅也开始拍着翅,挺起身子,扯着嗓子叫着,替我高兴啦!
  
  嘎吔,嘎吔!
  
  嘎吔,嘎吔!嘎吔!
  
  老明被白鹅的叫声吵醒了。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口涎打湿了自己的裤子,板栗树的阴影偏到东边去了。老明想起梦里的场景,不由转头朝绿豆地里看去。埋着千年屋的地方,重栽的绿豆苗焉焉的,明显地与众不同。
  
  白鹅站在池塘边,又举起弯弯的脖子叫了几声,然后,竟然一齐张开翅膀,朝池塘那边飞去。可惜笨重的身子使他们跌落在池塘中央,溅起一片水花。
  
  梅雨季节来临,天气闷热潮湿,老明正在给辣椒喷多菌灵,忽然春燕来找他了。说他儿子打了电话来,有事要他去城里。
  
  什么事?老明觉得奇怪,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我不知道啊,你儿子没跟我说什么事。你去了就晓得了呗!你怕是还没有在你儿子家里住过,这次去就多呆几天啦!
  
  老明忐忑不安地去到城里。儿子在汽车站接着他,看神态却是平安无事的样子。老明的疑惑儿子似乎早看在眼里,说,我堂客弄到单位上一个免费体检名额,所以想趁此给您做一个全面体检。
  
  无缘无故搞什么体检?我身体好得很,不要检查!我还要回去,好多事。老明心里老大不高兴。在他心里,自己的身体还远不如那块生病了的辣椒苗更需要关照。
  
  我说爷老子!你就安心在我这里住几天看看!你还从没有在我这里歇过一晚。我的同事甚至都觉得我很没孝心。
  
  哎呀,我尽是事……
  
  爷老子你就丢开几天看看会怎样。现在雨水充沛,那些作物几天不管会有什么事。
  
  两只鹅没人喂哟,也没有关起来,会饿瘦了飞走去。
  
  哎呀,鹅哪能飞得动!
  
  老明被儿子强留着住了七天,但以老明的感觉来说,就是坐了七天牢房。好在这几天阴雨连绵,老明心里还有点自我安慰的由头。第八天彻底晴了,老明坚决要回去。临走,儿子掏出八百块钱说,这是给你的,做零用钱。
  
  老明回家还未进门,两只白鹅从池塘边嘎吔嘎吔叫着,张开翅膀,亟不可待地连跑带飞地来到老明脚跟前,围着他哈赤哈赤地伸缩着脖子,然后又高声鸣叫着,仿佛在诉说老明离开这几天所发生的事情。
  
  老明舀了谷子喂了白鹅,然后到山坡上转悠了一番。看到豆角生长很好,辣椒生长很好,花生生长很好。那块绿豆地的豆苗却似乎更加与众不同了。老明想,莫非是雨水太多,新栽的豆苗根发霉了。
  
  梅雨季空气异常潮湿,地里更不用说。老明开始琢磨,把防空洞改造一下,晚上把千年屋转藏到防空洞里,不然埋地里不腐烂也会遭白蚁啃了。
  
  月牙斜斜挂在西山,黑夜里空气充满疑惑和焦躁。老明喘着无比沉重的粗气,在山坡上疯狂地挖了一整夜,把整个绿豆地挖出了一个巨大的坑。
  
  太阳升起老高了。阳光照进了土坑,照在老明的身上。他浑身泥浆,静静地仰躺在坑底。他眼睛半睁半闭,花白的头发沾满了黄土。他的右手,紧紧攥着一块千年屋上掉下来的碎木块。
  
  空中传来白鹅高亢的叫声。它们飞上了天空。

  
  

评分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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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19-8-9 21:55 | 只看该作者
刚回家还没来及读,建屋老师傅的千年屋一定不会错。
3#
发表于 2019-8-9 22:16 | 只看该作者
老人守旧固然执拗、滑稽,但对传统,对土地的执着亲和令人感动。最后落入儿子的套路,多少让人心寒。
4#
发表于 2019-8-10 07:44 | 只看该作者
又是一枚大蛋,先弄早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啃
5#
发表于 2019-8-10 09:06 | 只看该作者
夫子这篇写得细致。千年屋,是老一辈人最后的安慰,是他们的财产和心灵寄托,如今却要被政府以保护土地的名义收走了。当传统的殉葬方式受到冲击,老人们还是无法接受,火葬会让他们认为灵魂无所归依。但年轻人与老一辈的想法却不同,这使得两代人产生的矛盾,要让老人接受火葬,恐怕还要很长的时间。夫子,你站在哪一边?
6#
发表于 2019-8-10 10:20 | 只看该作者
夫子的主题挺抓人,火葬,土葬,这是时下老人心里迈不过的一道坎,传统手法,心里和人物刻画细腻,本来准备点砖,也没卖出去,很是恼火,留着以观后效吧。
7#
发表于 2019-8-10 11:13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草舍煮字 于 2019-8-10 11:20 编辑

中国人信仰祖先和土地,土葬就是这种信仰的一个形式。虽然与现代观念格格不入,甚至是糟粕,但不能把信仰和糟粕一起抛弃。此外,在改换旧的传统观念时,对待老辈人采取强制和阴谋,令人痛惜。毕竟导致耕地紧张,土葬不是主要原因,老人更无过错。为什么要让他们来承担,活不安生,死不瞑目?因为他们是弱者。
从法律的角度看,老人留着千年屋并不违法,百年之后是否土葬他又无法决定。而以官方的名义明目张胆地侵害老人的利益,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违法行为,却被大家认为理所当然。怀璧其罪,何其悲哀!
8#
发表于 2019-8-10 11:22 | 只看该作者
千年屋,对北方人来说是个新名词,还能用火烧……看到一半才明白是棺材。
蕴含深厚,笔触细腻,难得一遇的好文章。学习
9#
发表于 2019-8-10 18:20 | 只看该作者
土葬,对老明为代表的老农来说,是灵魂的归宿,是情感的寄托,也是对土地生死不移的爱恋。而在对土地资源不断开发的改革浪潮下,火葬就成了一项新的政令,成了以春燕为代表的村干部的绩效和责任,成了以儿子为代表的年轻人的新观念。而老明,这个孤独倔强又有些狡黠的老人,为着传统的坚持,以自身的单薄之力,试图对抗这种改变。千年屋即棺材,老明们叫他千年屋,那是他们的情感寄望;春燕和儿子叫它棺材,那是不合时宜的冥顽不化。老明与春燕等人千年屋争夺战的闹剧,既是个人与集体利益的冲突,也是传统与改革观念的对抗,更是法制与情理的碰撞。作者敏锐地抓住了社会矛盾问题,并在有效的篇幅里,以紧凑的节奏,将几组矛盾冲突交织在一起,极好地反映了现实。我觉得,这场冲突,并不仅仅是文本表面的土葬与火葬的对立,而是文化遗产在盲目的开发浪潮中该如何对待的问题。极具批判性的现实主义小说,在人物塑造、情节推进、细节描写以及和意象运用上都非常成功。欣赏。然后,我在想,群众立场,仅从对话看出了土葬的风俗和他们的看法,如果在立场上更鲜明一点,或者集体妥协,或者集体胆小,那老明堂吉诃德式的坚持,会不会更有冲击力呢?佳作欣赏。问好建屋老师!

评分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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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19-8-10 20:03 | 只看该作者
给夫子比足球还大的蛋,加分点赞。这么大的蛋,别弄破喽,这么招人稀罕。
11#
发表于 2019-8-11 09:40 | 只看该作者
老明东躲西藏的千年屋,最后被没收了。一场民俗文化和新时代改革的冲突,传统思想和新的殡葬制度的冲突,作品的开头就很吸引人,老明与众人逆向而行,制造了千年屋推到江里的悬念,整个叙述过程沉稳有力,老明的苦心经营最后逃不过执行者的手段。任何一种改革都要经历很长时间,需要人们从思想观念上彻底改变,强制,也许加剧这种矛盾。毕竟,中国的土葬风俗是源远流长的,百姓入土为安的思想根深蒂固。作品捕捉时代热点,通过艺术加工,呈现给读者凝重的主题,值得我们深思。
12#
发表于 2019-8-11 11:13 | 只看该作者
这篇小说写得真好!老人的坚守,还有一份对老伴的情义。从那个年代到了如今,科技越来越发达,但是人情却越来越淡薄,老明儿子的做法挺让人心凉,不过好在他没有昧了那八百块钱。相信老明经历了这一劫,身体会如被掏空般,飞速衰老下去!说多了,我也不会说,就说这一点吧!
13#
 楼主| 发表于 2019-8-13 18:55 | 只看该作者
灯芯草 发表于 2019-8-9 21:55
刚回家还没来及读,建屋老师傅的千年屋一定不会错。

谢谢第一时间关注啦!好久不见你发作品。
14#
 楼主| 发表于 2019-8-13 19:01 | 只看该作者
随玉 发表于 2019-8-10 09:06
夫子这篇写得细致。千年屋,是老一辈人最后的安慰,是他们的财产和心灵寄托,如今却要被政府以保护土地的名 ...

我以后死了不想埋地下,阴暗潮湿,无法呼吸。也不想烧成灰,灰飞烟灭。我要能呼吸到花香,听到鸟鸣,感受 风的抚摸,看见太阳和星星。请把我放在高山之巅。

点评

死了还想呼吸,难道你想诈尸不成?  发表于 2019-8-14 08:48
15#
 楼主| 发表于 2019-8-13 19:02 | 只看该作者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19-8-10 10:20
夫子的主题挺抓人,火葬,土葬,这是时下老人心里迈不过的一道坎,传统手法,心里和人物刻画细腻,本来准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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