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徐得荣

        雨夜　
　　文/老榆木
　　
　　北方的秋雨喜连阴，少则数日，多则半月方晴。从大前天晚上开始下起小雨，淅淅沥沥，不紧不慢，时断时续，一直下到现在仍没有停歇的意思。晚上九点多了，我还坐在屋檐下，望着纷纷细雨抽着烟发呆，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
　　
　　一盏十五瓦的灯泡，不死不活地在我头顶发出微弱的光芒。我将手里的烟蒂狠狠地抛在雨水里，哧地一声灭了。
　　
　　不瞒你说，我正烦着呢。
　　
　　两小时前，我从老同学孙见平家出来，各位，我是高兴而去，扫兴而归啊。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我，我就脸红。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脸颊，到现在还有点烫，像感冒发烧的那种。活了这么大岁数，我还没向别人借过钱，第一次向别人开口，就，就被婉然拒绝。我的这位老同学很会来事，拒绝人都很艺术，说到最后，竟然潸然泪下：对不起老同学，谅解啊，真得没办法，刚盖了新房，娶了儿媳妇，那点积蓄，早折腾光了。你，去别家再看看吧。要不，等下月发工资了，先给你凑上三千块？
　　
　　孙见平哭丧着脸，手都有点颤抖了。
　　
　　三千块？你这是打发要饭的吧？三千块，对我来说那简直就是杯水车薪。而且，还要等下月发了工资？哥啊，你，你，你！我既想笑更想哭，在心里呼叫着说：别家？哪个“别家”呀？咱们村，除了你家，还有别家吗？谁不知道，你是咱村的千万富翁？沿海地带有两栋风景别墅，坐骑是路虎还直嚷嚷说这玩意儿档次太低。听说，你家的钱成捆成捆塞在床底下，潮湿得都长了绿毛，有几捆被老鼠咬得千疮百孔，老鼠都在里面安了家生儿育女呢。再说，我和别家的关系，与和你的关系，能相提并论吗？
　　
　　我把脸藏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嗫嚅着说：没事，不合适就算了，谁家还没个难处？我像喝下半斤高度烈酒，从脸上一直烧到心里，我赶快起身告辞说：打扰了，对不起。
　　
　　我突然觉得，孙见平应该改行去做演员了。
　　
　　我大约是七点去的。孙见平的大门一半还开着。秋日天短，人们晚饭也吃得早。我站在门外，脸上一阵阵地发烧，心嘭嘭地跳像揣了只小兔子。门开着，我平时来孙见平家从来是不敲门的，直进，这是他特许的。
　　
　　然而，前脚刚迈进门槛，马上又退了出来。
　　
　　行吗？能成吗？我问自己：这可是借钱啊，如果人家不答应，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
　　
　　可，我眼下急着用钱啊，老父亲还在医院里躺着，病很麻缠，肺心病晚期，肺和心脏基本坏完了，医生说，没几天了。我知道没几天的含义。老父亲的医疗费，我暂时还能负担得了，要命的，是儿子，他对象那边放过话来：彩礼二十万、十万以上的小汽车一部，然后，再从城里买一套一百平方米的居室做洞房。
　　
　　我的妈呀，这不是要我老人家的命吗？
　　
　　我在外边打了二十多年的工，好歹还积攒了一些家底，应该有十几万吧？大家别笑，我不是不识数，只是，只是，钱在老婆手里，她是钱掌柜。可交了房子的首付款，也就所剩无几了，大约还有几万吧？准确数字，呵呵，不好意思，还得问老婆去。几万块钱够干啥？花钱的项，老鼠拖木锨，大头还在后头呢。女方那边逼得紧，说是，你家老爷子快不行了，咱这喜事，说不好听话，总得，赶在丧事前边吧？这话听着有点道理哦，也说不定，用儿子婚事冲冲喜，老爷子兴许还能多活上三五年呢。
　　
　　问题是，儿子婚事这些项目加起来差不多得七十万，这么一大笔巨款，上哪里借去？
　　
　　老婆泡了一壶茶，倒在我的专用大茶缸里，当然是廉价的茉莉花茶了。我那喝茶的大茶缸被茶染成了黑色，黑的透亮。老婆搬了个小凳子挨着我坐下，陪着我哀声叹气，和我一同愁眉苦脸：老头子，想想，再想想，看还有没有其它门路？
　　
　　门路？我端起茶缸放到嘴边，但一口没喝又放下了。
　　
　　没啥好门路了。我扳着手指数了数说：我的好朋友不少，可大多数比我还穷，有几个有点能耐的，咱知道，不是新盖了房子，就是刚给儿子娶过媳妇，估计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其它的，他们不找我借钱就不错了。再说，这些好友中，要好的，不过三、五个而已，三、五个要好的朋友中，最贴心的就数孙见平了，所以，只能去求他了。孙见平和我赤着屁股一块长大，可说是亲密发小了，从小学到高中，在一个班读了十一年的书。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特别富有，不差钱。他在县里一家规模最大的民营企业做副总，年薪三十万，这且还是个小头，他是企业的大股东，股份在百万以上，这几年，企业效益非常好，听说，光股金分红，每年是股金的三倍，这些年下来，孙见平他，保守说，存款也在三千万以上。还不说，人家还开着一座加油站，一年的收入也很可观。
　　
　　可，没想到，真没想到啊，刚开口说借钱，就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说着话，我感觉我的老脸又红了。
　　
　　老婆哼了一声说：唉，不借钱，都是好朋友，这一说借钱，就都哭穷了。
　　
　　可不是吗。老婆啊，我当时犹豫不决，进去返出来，返出来又进去，来回至少三次。后来我想，脸皮值几个钱？为了借到钱，不要这张老脸了。
　　
　　好羞，我都不好意思给老婆讲了。
　　
　　孙见平人家是大忙人，轻易见不着面，这两天，孙见平回来看望他老母亲，听说要小住几日。机会难得，我得抓紧，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刚进门后，孙见平笑容满面，拿出一瓶茅台说，来，咱哥俩干上几杯。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老同学，今晚咱不是来喝酒。
　　
　　不喝酒，这下雨天，还能干啥？
　　
　　我说，老同学，我是。话到嘴边，“借钱”二字觉得特别的重，横着卡在喉咙咽里怎么都拖不出来，脸都憋成猪肝了。
　　
　　孙见平哈哈笑了，说，看你，咱啥关系，有事就说，还不好意思？
　　
　　见老同学这么说，我心里一喜，感觉有门儿，人家都这样说了，咱还有啥不好意思？我作了个深呼吸，平息了一下忐忑不安的心，咬了咬牙，运了运气，鼓足勇气，小声地说：老同学，哥，借俩钱行不？我有急用，咱说好了，三年，三年内我一定一分不少还给你。
　　
　　刚才孙见平脸上还是一抹温暖和熙的春风，一听说我借钱，马上浮起一片寒冰：借多少？
　　
　　十万，行不？我的嘴皮发皱，说话也口齿不清了。
　　
　　什，什么？那个啥？十，十万？孙见平一屁股蹲在沙发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我，仿佛我就像一只从动物园跑出事的野兽。空气一下子僵硬了，凝固了，孙见平靠在沙发上，一连抽了好几支烟，那架势，就像我要抱走他小孙子似的，心疼得不得了。半晌，孙见平极不自然地笑了笑说：老同学啊，你不是不知道，咱家半年里办了一连串的大事，唉，那俩钱，早用光了。要不是，就你那十万，绝对没问题。
　　
　　是行，还是，不行？
　　
　　老同学啊，我只能对你说声抱歉。
　　
　　一股寒意从头顶直窜到脚底，我甚至怀疑：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存款三千万的富翁吗？我真的想笑，可眼泪却不识事务地从泪腺里突然拱出来，我用眼皮赶紧把它给挡住了。
　　
　　五万，五万行不？
　　
　　我看孙见平的脸一下变黑了，心里一哆嗦，急忙改口说：一，一万也行。
　　
　　老同学啊。吱唔了好大一会儿，孙见平两手一摊说：实在对不起了老同学，实在无能为力啊，还请谅解，谅解啊。似乎，很无奈的不是我是他。
　　
　　话到这个份上，我还能说什么？走吧。我站起身来，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说：对不起啊老同学，给你添麻烦了，你早点休息，告辞。
　　
　　把我送出大门口，孙见平握了我的手说：抱歉，很不好意思，你的事，我以后想想办法，你先别急。
　　
　　他向我摆了摆手，昂着头回去了。
　　
　　我也无力地向他摇了摇手，低着头走了。
　　
　　我手里有伞，但没撑，任凭雨水从我的脑袋上沿着脸颊往下流。我觉得浑身发烧，需要雨水冲冲凉快凉快。
　　
　　雨还在不停地下。
　　
　　我端起茶缸喝了一大口茶水，没想到，还这么烫，烫得我满嘴起了血泡，啪地将口中的茶水喷出。等茶水狂喷而出后，我缓了一口气才呻吟了一声：妈呀，烫死我了。
　　
　　老婆见状，赶忙扑过来用衣襟擦拭着喷洒到我前胸上的茶水，眼圈红了：老头子，你也别急，咱再想想其它办法。
　　
　　唉，我是没招了。孙见平都这样了，还能找谁去？
　　
　　倒也是，那，怎办？
　　
　　我用手把头抱了，深深地低了下去，好久，没再说话。
　　
　　蓦然，有人敲门。
　　
　　谁？
　　
　　都这时候了，谁还来串门？门刚拉开，一个干瘦的满是皱纹的脸便递了进来：是我，老侄儿。
　　
　　是隔壁的王大爷，我最近的邻居，我北屋的后面，就是他家。大伯快八十岁了，只有一个儿子，五年前得胃癌死了，儿媳妇带着孩子改了嫁。前年，他老伴也去了，只留下他老人家孤苦伶仃一个人生活着。大伯老了，身体也不好，患有多种慢性疾病。我和大伯关系处得还不错，有空了，我就帮他下地干点活儿，老婆隔三差五到隔壁给老人家洗涮洗涮，缝补缝补。我家每次改善生活，总不忘记给他老人家送一大碗去。
　　
　　大伯？你，你有事？我赶忙把大伯让进屋里，招呼老婆说：快，给大伯倒杯茶水。
　　
　　不用了孩儿。大伯抖抖索索地从上衣口袋里掏了一会儿，就见他拿出一个蓝粗布小包包来，然后慢慢地解开，我的眼一下直了：里面，是一大叠的百元大钞。
　　
　　孩儿啊，我知道你急用钱，这是我平时零零星星积攒起来准备用于身后事的一万多块钱，你先拿去，我也知道这点钱起不了大作用，可你大伯，唉，就这点能耐了。
　　
　　这个，大伯，不行，真的不能用你的钱，你生活的也不容易，你必须留着，我们，我们能想出办法来的。最多，咱儿子的婚事，不办了。
　　
　　你看你这孩，故意和大伯过不去是吧？怎了，你是嫌大伯的钱少？
　　
　　不是，大伯，你老人家更需要这笔钱。
　　
　　他硬给我，我硬往回推。大伯这回真生气了，雪白的胡子翘得老高：你这孩子怎地了？是想气死我不成？一看大伯生气了，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看妻子，摇了摇头。妻子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大伯！
　　
　　我双手扶着他老人家的胳膊，扑通一声跪在他老人家面前，大声哭了，哭得很是伤心。
　　
　　

千幻烟

坐沙发欣赏老师新作，问好。

徐得荣

千幻烟 发表于 2019-8-25 08:51
坐沙发欣赏老师新作，问好。

谢谢幻烟版主光临，早上好

野芒

患难之时见真情。俗话说上山擒虎易，出口求人难，作品心理描写非常细腻传神，结局温暖。

徐得荣

野芒 发表于 2019-8-25 15:40
患难之时见真情。俗话说上山擒虎易，出口求人难，作品心理描写非常细腻传神，结局温暖。

谢谢野芒兄鼓励和指导。结尾一哭，既是感动老人，也是痛心世故

香薰古琴

老哥这篇小说最精彩是语言鲜活，代入感特别强。其次是对比手法，关系不错的千万富翁无动于衷，隔壁大爷拿出了全部家底。这个世道借钱不容易。一个原因是有人天生自私，另一个就是社会诚信丢失。
老哥这篇小说取材现实，写的真心不错。给老哥加分。

夏冰

人心莫测。人心换人心。人性深处的揭示。对比中见世道人心。

徐得荣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19-8-25 20:10
老哥这篇小说最精彩是语言鲜活，代入感特别强。其次是对比手法，关系不错的千万富翁无动于衷，隔壁大爷拿出 ...

非常感谢老乡妹精彩评论并热情鼓励，老哥心里感觉特别温暖。再次谢谢老乡妹

徐得荣

夏冰 发表于 2019-8-25 20:58
人心莫测。人心换人心。人性深处的揭示。对比中见世道人心。

谢谢老弟前来支持并留言鼓励，还请老弟多指导为盼

岸雪

榆木老师这一篇前面写得太好了，以致，后面老伯送钱的部分，力量减弱了，篇幅所限，笔力不够，但整体是很不错的小说，审判世道人心，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人生况味，在如刀锋一样的悬崖上走了一遭后，在几乎坠于黑暗的那一瞬间，突然被一束光托起，

徐得荣

岸雪 发表于 2019-8-26 07:49
榆木老师这一篇前面写得太好了，以致，后面老伯送钱的部分，力量减弱了，篇幅所限，笔力不够，但整体是很不 ...

谢谢岸雪老师精彩点评并热情鼓励。我写这篇小说时，主要目的是揭露人性自私的一面，抨击那些假的正人君子，剥掉他们的假面孔，将他们公布于世。后面”老伯“的出场，是要让其反衬前面的“假”和伪善“，所以所用笔墨少了，也就是说，我的意图主要在”贬“，。

谢谢老师指点，谢谢谢谢

徐得荣

岸雪 发表于 2019-8-26 07:49
榆木老师这一篇前面写得太好了，以致，后面老伯送钱的部分，力量减弱了，篇幅所限，笔力不够，但整体是很不 ...

老师，我的本意是：我不怕黑暗遮天，只求有阳光一点。

逐鹿江南

道尽世事人心，很是契合现实。
支持！问候！

徐得荣

感谢老弟一如既往地前来鼓励和支持，再次拜谢

孙姜

借钱，成了情感的试金石，友情与亲情的斤两，不试试还真掂量不出来